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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特工与野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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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色的合金门在黑暗中缓缓开启,湿冷的白色寒气中隐约浮现出某种生物的轮廓,看起来不像是人类。
它的身形忽然一矮,我只觉冷风扑面,瞬间已被一股迅猛的力道向后压倒。
非常惊人的速度,以宿主的运动神经毫无闪避的可能性。
我没有对抗或回击,因为对方并无恶意,只是一种类似生理上的反应——我的同类的宿主应该是一只大型犬科动物。
我说“应该”,是因为近三米的身长与一米五的肩高让它看上去更像某种史前猛兽,恐狼或者剑齿虎之类。
它将锋锐的前爪搭在我的胸口,长而阔的吻部獠牙森然地悬在我的咽喉上方,一双暗金色的兽瞳像发现目标的捕食者一样盯着我。
我该庆幸它没把整个身体压上来——它看起来至少有三、四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准会把我的宿主踩出几个对穿的窟窿。
[抱歉,宿主的生理反应。]猛兽用与危险性十足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柔和语调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钩状利爪从我胸膛的皮肤上挪开。
我露出一个理解的表情,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坐起身,顺便把他下垂的尾巴从我腿间拨开,那些蓬松的白毛令人发痒。
[……纽芬兰白狼?我记得它们的体型没这么大,而且一个世纪前因为人类的屠杀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灭绝了。]
[差不多吧,原来只是一头普通的灰色狼犬,被我寄生后激发了返祖和异化现象。]他举起一条浅象牙色的前肢,示意我看关节处突出来的骨刺似的丛生物,那些东西就像利刃一样锋利,这令他的形态看上去越发接近传说中的恐怖巨兽。
[这样我根本无法隐藏在人群中,在那个预兆降临前,我本打算换掉。]他有些无奈地说,[你也知道,我们种族很难长时间使用同一个宿主身体,因为用不了多久,总会发生异化——也许该叫进化——不论哪种生物做宿主都一样。]
我低头检查自己的宿主,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异常,依旧是那个修补多次的单薄的人类身体。
如果这也是我尚未领悟的本能之一,或许我能像刚才那样,在“同调”的帮助下领悟它,但不是现在。
[你先离开这里。]我对他说。
[为什么不一起?]
[我还有事要办。约个地点,完事后我会去找你。]
救出裴越的克隆体后,照计划我会进行一次分裂繁殖,而后更换宿主——当然绝对不会再找人类。
新的“我”应该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伙伴,至少在学会所有的技能之前,“我”需要他的指导。
而且到那时,“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一段乱七八糟的人类寄生史,以及一种更加乱七八糟的感情病毒连同对何远飞的所有感觉彻底埋葬。
“我”会在记忆信息库中留存那段寄生生涯,包括何远飞这个名字,但不是以当事人的角度,而是旁观者。
类似一次数据备份后的硬盘格式化。
然后所有的麻烦、所有曾经困扰我的东西——全部迎刃而解。
好极了!
[在想什么?]巨型白狼形态的同类打断了我的思路,[你看起来有点……忧郁。]
忧郁?他居然用这种软弱的词汇来形容我,在我终于可以摆脱该死的人类感情、重新规划自由未来的时候!犬科动物的视力都这么差吗?
大概感应到我的恼火,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已经很久没跟同类交流过了……其实我是想说,你看起来有点难过,像要扔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
我现在最想扔掉的是这匹没眼神的狼!
[这里关不住我们,但待得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动身。]我面无表情地下驱逐令。
他像积雪荒原上的野狼一样抖了抖身上松软的白毛,[当然,在我确定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我不太有耐心地问。
从湿漉漉的黑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他伸出前爪把准备起身的我又按回地板上去,[告诉我,你是雌性还是雄性?]
——什么?
面前的这个寄生者,我的同类,居然询问我的……性别?!
接收到的神经脉冲信息非常清晰,绝无出错的可能,我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思维出现瞬间空白。
“……你说什么?!”我失声道,完全没意识到此刻抛弃了精神交流,而改用不可靠的声波传递——就像我所寄生的种族那样。
[性别。]他对我的过激反应虽然不解,但仍沉静解释,[你知道我们一族的现状,已经濒临灭绝边缘。我希望你是雌性,这样我们可以马上交/配,延续后代。如果你也是雄性……]他对这个假设表现出了极大的遗憾,[没办法,只能结伴而行,继续寻找其他同类。]
我想我已经弄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繁殖方式。
他是像人类那样雌雄交/配的双性繁殖,而我则是无性别的分裂繁殖——我和他,并不是同类。
尽管神经脉冲惊人的酷似,但我们不是同族。
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否发源于同一颗星球、同一个物种,也不清楚我和他的族群谁才是谁的亚种,或者相似只是个巧合,但毫无疑问,他关于交/配延续后代的愿望在我身上注定破灭。
我的种族同样日趋衰微,但只要还有一个个体生存,就不会灭绝。
而他……我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同族的异性完成交/配。
[给我你的回答,现在,拜托!]他用毛茸茸的前额拱了拱我的脖颈,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告诉我我们将成为情侣还是兄弟?]
很遗憾,恐怕两样都不会。
我敢肯定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一定会失望到情绪失控——顶着这么个野性十足的宿主身体失控可不是件好事,虽然我并不担心自身安全,但要是破坏力太强而引起51区总部的全面戒严,势必会给我的行动计划增添不少麻烦。
我既不愿意伤害他,也不屑于欺骗他,只能尽量委婉一些。至于利用“同调”对我进行能量增幅,也许正是他那个种族的专长,而非我的本能。如果他知道真相后不肯再涉及这个令我着迷的领域,尽管觉得惋惜,我也不会强求。
就在我斟酌用词的当口,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拉门开启的微响,像是一部电梯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一束灿白光线刺破黑暗直射过来,定在我们身上,极短暂的停顿后,奔跑的脚步声与枪身保险被拉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几乎就在同一秒钟,一连串子弹脱膛而出,我可以听见它们镝割过空气的尖锐声响。
子弹并没有射向我,而是在我身旁巨兽的雪白皮毛上绽开了几团血花。
白狼发出一声凌厉凶狠的嗥叫,我知道他并非心疼宿主受损,而是因为期待中的回答被迫中断恼怒不已。
他打算以一种最血腥痛苦的方式收拾开枪的不速之客——用野兽的爪牙撕碎那个人类的身体。
他绷紧四肢强健的肌肉,咆哮着从我身边一跃而起,仿佛一道雪白闪电掠过夜空,我知道那个人类就算把枪膛里的子弹全都填进他的身体,也逃脱不了被四分五裂的命运。
“——趴下,卡维尔!”我朝那人喊道,同时向即将享受到血食的白狼发出一股神经脉冲:[别杀他,否则将与我为敌!]
金发特工的射击频率滞塞了一下,显然这个要求与他平时所受的训练并不符合,但极短的迟疑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听从,紧握强光手电筒与枪猛地向前扑倒。
锋利的钩爪紧贴着他的头顶擦过,白狼迅猛而敏捷地落在他身后,龇着森冷的獠牙,发出充满威胁性的低沉喉音,脊背弯出优美的弧线,强有力的肌肉在柔软美丽的皮毛下流动,那是一种致命的凶暴与优雅。
“好了,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卡维尔,放下你的枪;白狼,把牙收回去。”我对试图趴在地板上继续开枪的特工和试图在我阻止前就咬断他双腿的猛兽说。
[他朝我们开枪!]白狼冷冷盯着卡维尔,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声,似乎很想把牙齿镶进他的血管,[你认识他?别对抱有敌意的人类手软,他们不值得。]他劝告我。
“他只是太紧张,并没有恶意,是吧,卡维尔。”我边走近边说。
金发特工也看出了我们正在交流,虽然无法理解交流方式,也许他会误以为我能听懂兽语,但这无所谓。
“紧张?不,半点也没有,即使这头巨型猛兽把你压在地板上一副准备享用宵夜的模样!”他气呼呼地说,“要是你能提前点告诉我养了这么一只小宠物,就算你被啃得只剩骨头架子我也绝不会开枪!”
“好了,这只是个误会。”我朝剑拔弩张的双方摊了摊手,分别介绍道:“白狼,我的新朋友。卡维尔……目前跟我站在一条船上。虽然不指望你俩握手言和,但至少别让谋杀案发生在我眼前。”
[不论你打算干什么,别太相信人类,他们一贯背信弃义。]白狼怀疑而冷峭地睨了年轻人类一眼,轻蔑地转头用舌头去舔染血的皮毛。子弹被他的肌肉挤压出来,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卡维尔深吸口气,选择无视他,转头质问我:“你是怎么出来的?我告诉过你标本舱装有警报系统,要是试图从内部打开就会触发,干嘛不乖乖待在里面等我过来,担心我会放你鸽子?”
“问题一,商业机密无可奉告。问题二,这与信任度无关,否则我也不会设局让你把我抓进来,所以别露出这种委屈受伤的小狗眼神。”
听到“puppy eyes”这个形容词,金发特工看上去很想掏枪在我身上也开几个洞,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咬牙道:“那时答应参与你的计划肯定是我神经搭错线……现在跟我走小组专用电梯,‘冰井’每隔一小时就有警卫下来巡逻,我们必须马上离开。然后得先找一套衣服——这样光着屁股跑来跑去你不觉得难堪吗?”
“如果你这么说是想激发我的羞耻感,完全没必要。”我抬了抬宿主的胳膊,“对我来说,这就是衣服。而且我会记得,是谁把我剥了个精光。”
卡维尔恨恨然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在电梯门口他拦住了白狼,“宠物禁止搭乘。”
白狼毫不客气地撞开他,傲慢地盘踞了大半个电梯,并朝他挑衅地龇牙,[看上去像他宠物的是你,一只被驯服的金毛串串。]
不知道卡维尔是看懂了他的表情还是意外地接收到了神经脉冲,总之我不得不在持械斗殴事件发生之前再次阻止。
“我绝不会让一头狼跟着!你以为这里是野生动物园吗?光是伪造你的身份就够让我头疼了,难道要我把它也伪装成一只迷你贵宾?”年轻特工火冒三丈地抗议,我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不顾一切地按警铃,然后把我们俩都送回标本舱里去。
“他不会跟着,出了隔离区我们就分道扬镳。”我安抚他。
[我现在对你要办的事很好奇,而且我相信能帮上忙——你确定不要我跟着?]白狼用尾巴像拂尘一样在我腿上甩来甩去,似乎这样就能让我改变决定。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卡维尔,停止你的牢骚。白狼,把你的尾巴收回去。我再强调一遍,按原定计划行事,我不喜欢路线跑偏,也不需要意外的惊喜。”
“……好吧,只要能把这头发育过度的野兽弄走,”卡维尔咕哝道,“否则我会重新把它丢回‘冰井’里去。”
白狼冷笑了一声,像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如果从犬科动物脸上也能看出嘲讽表情的话,我想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样子。
我转身背对他们,眼不见为净。
站在视野通透的玻璃电梯里俯视,标本存放室被称为“冰井”的原因就在我脚下——垂直的圆形四壁上如同鳞片般满是镶嵌其中的金属标本舱,无数曲折的台阶围绕着各层,每隔百米距离就有一部电梯供人上下,照明设备除例行检查外鲜少开启。这个禁锢空间就像一口庞大漆黑的深井,不断散发出阴冷与绝望的气息。
一个死寂空间,充满了始作俑者听不见的痛苦哀号。
那些死去与正在死去的寄生体的哀号。
人类永远听不见。
迟钝而敏感,软弱而残酷,所以我讨厌这个矛盾的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