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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父亲 ...

  •   7.

      问话大概用了四十五分钟,天枢起身告辞。经过工作区的时候,他看了下坐在角落里正在哒哒敲字的女职员。小孔附耳轻声说:“平警官,那个座位就是从前小江坐过的。”天枢点点头,问:“那台电脑也是江晓蕾从前用过的吗?”

      “是的,”小孔回答道,“不过,最近那台电脑中了U盘病毒,被整个格式掉重装了。”

      看来从那台电脑里找到有关江晓蕾登录开心网的记录是不可能了,天枢心里暗叹一口气。出电梯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式神的知会,江忠发已经圆满地打完了两个吊瓶,正在起身收拾东西。天枢直扑外面的银色本田,麻利地在半分钟之内把车开上了马路,他等不及绕到岔路倒车,直接扭转方向盘驶出一个绝对违反交通规则的U形。回到了医院他把车稳稳地停靠在路边,医院大门那儿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在人群中,他看见了那个穿深褐色外套的中年男人。式神在他脑袋上空飞来飞去,天枢一招手,黄雀振翅飞来,在临近的时候重新化成一张符纸,从车窗的缝隙口飘入,落在身旁的座位上。

      江父低着头拖着缓慢的步子慢慢地走着,表情木然。忽然发现面前有人挡住了去路,正要低头避开,却听见那人说,“是江先生吗?……江晓蕾的父亲?”中年人身子一震,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

      “你是……”

      “我姓平,是上海的警察。”天枢把警官证亮了出来,“在上海发生了一起案子,和您的女儿可能有关——我知道旧事重提一定让您很难过,不过还是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江父怔了一会儿,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抓住天枢的手腕:“是不是……是不是害晓蕾的那个混蛋已经找到了!”他的声音出奇的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打量天枢。

      “还不确定,不过如果您能跟我谈谈的话……”天枢使了小半个反擒拿手,不落痕迹地甩开了江父的“钳制”,顺手把住了他的胳膊,“应该就可以水落石出吧。”江父在这种扶持下不由自主往街沿走去,坐进了一辆银白色的车。天枢关好车门绕到另一侧坐入,系上安全带后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四十五分。

      回到江家,江父开了门让天枢进到客厅,然后锁门,收拾布包里的药品杂物。在这当口,天枢谨慎地打量这套普通的三房一厅。他注意到有一扇紧闭的门上挂着红色的流苏和金色的铃铛,猜想那很可能就是江晓蕾的卧室了。

      等江父把一杯茶放在天枢面前的茶几上,两人便开始了谈话。

      “平警官,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晓蕾她,她走得不明不白啊……”江父说着,抬手擦眼角——这才刚说一句话。

      “好,那我就直接问了,晓蕾有男朋友吗?”

      “有。”

      “是谁?”

      “这……她没告诉我。”

      “是吗,那您是怎么知道她有男友的?”

      “晓蕾……走的前一天晚上,她亲口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我们父女俩头一次一起吃了顿饭。”江父说着又哽咽起来。天枢从冯学弟那里知道江家父女的关系一直不好,但从江父的口气里,在晓蕾出事的前两天似乎父女关系有了转机。这是出现在江晓蕾身上的一个变数,只是这个变数对于案情究竟有没有关系,天枢不能肯定。

      “以前晓蕾她妈还活着的时候,我在外头有过别的女人……晓蕾知道,但是因为她妈病着,不愿意让她伤心,所以当着面还是对我很礼貌。但是她妈一死,她就不再理睬我了。不管我怎么对她好都没用。我们虽然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各管各。我想照顾她,给她钱给她买东西,可她全都拒绝了,还说要搬出去住。我心疼她刚毕业只赚那点钱还要上夜大,就自己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搬出去了。这样其实也不错,两个人过得都很自在。她也不再过问我外面是否有别人,看见了也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

      天枢点点头。从谈话来看,江父虽然悲伤,但思路很清楚。说话也很坦率,而且看得出对女儿有很深感情。这让天枢从前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江先生。看得出您对晓蕾很关心,我想,她即使表现得不接受,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江父摇了摇头:“平警官,您是不知道。晓蕾这个孩子从小性格非常好强,也不知道跟谁学来的,是非观念也强得很。虽然她看起来又活泼又随和,但只要是认定是错的,哪怕让她去理解迁就千分之一也不可能。凭良心说,尽管我是她爸。我在人生经验上比她丰富得多,可以教她很多。可她从一开始就把我这个当父亲的给看扁了。我说的话多多少少总归会有一些道理吧?可她全然听不进不想听。有时候我也恨她,怎么自己的女儿就跟我这么不贴心呢?唉算了,就当我没养过她好了。但再一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子。先别扭几年,再大一点会理解我们大人有很多无奈的……”

      天枢说:“……所以九月十六号晓蕾约您一起吃晚饭这件事,是不是说你们的关系已经开始……和好了?”

      江父点点头。
      “那天我从单位回家拿东西,准备带去外头的房子。晓蕾也正好回家。我们互相看了看,还是我先说:‘晓蕾,下班了?’她先没说话,停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不过却并不那么冷淡。又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的房间里来看我收拾包。我问她‘有事吗?’她犹豫了一下说‘爸爸’。我很吃惊,因为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叫过我爸爸了。所以手上忙活的事也停下来,等着看她要对我说什么。
      ‘我想跟爸爸说点事——不过,不是今天。’
      ‘哦,哦……好啊,哪天呢?’
      ‘如果这两天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态度很温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只能说:‘好……当然。你说吧,爸爸哪天都行。’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是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好像也有些意外的样子。然后她说‘那,明天晚上可以吗?我们也不去外面,就在家里——我来做饭。’
      ‘没问题。爸爸从餐厅带点熟菜回来。’
      她很轻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出去了。再见,爸爸。’
      我傻傻地看着她走出去,扶着床头坐了下来。脑子里空白了一阵,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受。这样的晓蕾,这么乖巧懂事的晓蕾……只有在很多年以前,她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才……”

      大颗的眼泪从江父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衫。他哽咽着小哭了一阵。这期间天枢只是低着头盯着地上木地板的拼接缝隙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江父才擦了把脸抽抽鼻子,继续讲下去:“第二天,我从工作的那家餐厅带回来了最好的点心熟菜和半成品。早早跟同事打了声招呼回了家。等晓蕾到家,我已经在厨房里把什么都预备好了。”

      “那天我才发现晓蕾真的变了很多。”江父抬起头,泪光迷蒙地回忆着,“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这么漂亮的……我是说,她的气质动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安静文雅。甚至对我——那么和气善解人意地说话。已经不是我印象里那个又热情又强硬固执的孩子了。我心里有一种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把我的女儿改变了?她跟我说:‘爸爸。我以前对你不礼貌,谢谢你没有一直生我的气。’我忙说:‘不不,以前的事都怪爸爸。是爸爸伤了你的心。’
      她叹了口气:‘……以前,我的想法是很孩子气的。我想问题,一向不是黑的就是白的。我从前觉得爸爸对不起妈妈,而妈妈又无法抗争。所以,总该有人来惩罚爸爸,来让爸爸明白,有些事应该是很严肃的,绝对无法容忍它犯规的。于是,我对爸爸做过很多激烈的举动,说了很多激愤的话。’”

      “晓蕾从前不止是骂过我,也曾找到我工作的那家餐厅,当面去找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她们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晓蕾用烟灰缸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她怒气发作的时候,会完全失去理智。那个女的后来离开了餐厅,离开了杭州去了别的城市。她说她没有办法跟我继续过下去,她说我对女儿太偏心了。事实很清楚,只要晓蕾存在在那里,她跟我就没有办法结合。我老婆就是死了都没有这个可能。”

      天枢插了句嘴:“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她离开杭州以后,我们还经常打打电话。可是晓蕾去后,我再也没有跟她有过往来。第一,晓蕾的死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对我来说是老天爷的惩罚。我亏欠孩子的太多,到头也没有办法弥补一点点;第二,我自己也已经因为身体的缘故离职了。能养活自己一个人就不错了。”

      “谢谢,您请继续。”天枢说。那个女人的信息可以从别处调查到,现在还是先听江父把晓蕾的最后一段时光讲完。

      “好。”江父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那天晓蕾跟我说起从前的事,而且还是用那样一种很平和的语气,甚至好像还有点在反省她自己的样子,真的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反复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晓蕾对我说:‘爸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你问吧。’‘爸爸当初是真的喜欢那个……姓甄的阿姨,才做了那样的事,对吗?’”

      “我万万没想到她问的竟然是这样的问题,一时竟也不能回答。晓蕾看着我,说:‘我只希望爸爸能跟我说实话——这对我很重要。’‘真话?’我问她。她点头。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既然她这样认真慎重,我就不能骗她,也没有必要骗她。我说:‘喜欢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人应该不太会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犯错。但这样的一种感情可能会伤害到很多人。比如你,你妈妈。但是,它来的时候,你是没有办法控制它发生的。必须要从一开始就很清醒,用很大的毅力来抵挡住。’
      ‘爸爸后悔认识她吗?’晓蕾问。我说:‘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因为这件事失去了你这么多年。’她紧接着又问:‘那爸爸觉得对不起妈妈吗?时时刻刻会想起?’我想了很久才说:‘你爸爸并不是一个那么优秀的好人。就算我会觉得对不起你妈妈,但这种想法并不能左右一个已经出了轨的人往回走。’”

      “晓蕾安静地看着我。我其实已经做好了她拔腿就走的准备,甚至脱了伪装掀了桌子再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顿你这个父亲是多么的虚伪。但她没有,只微微地朝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的神情里,对我竟然有一种同情的伤感……然后她凑上来,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说‘谢谢爸爸。’我不知所措。看着她给我斟上酒。我们喝了一杯之后,她对我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我很惊讶:‘是吗?……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晓蕾低头一笑,脸上飞起红晕:‘嗯。是个很聪明,为人正派,对人很亲切的人。’我说:‘啊,那就好,那就好。’作为父亲,心里多少会有一些伤感吧。晓蕾说:‘改天,爸爸见见他?’我说好。接下去我再问她关于男友的话题,她就一句也不肯说了。那天,我们吃完饭,一起看电视,聊新闻和工作中的事。那种久违的家庭的温暖,真是让人感觉像做梦一样。等到夜深,我们互道晚安去睡觉,她突然冒了这样一句话出来,让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她说:‘爸爸,要是你再遇见合适的人……就再成个家吧……’”

      “第二天,晓蕾去上班,我要去上海出两天差。我们一起出的门,晓蕾很高兴地跟我说‘爸爸,明天晚上见’,她一脸幸福快活的样子。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江父第三次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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