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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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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多,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喝了酒的缘故,头沉沉的。
1999年11月14日,星期日。
没敢开灯,借着手电微弱的光,穿衣,收拾行囊。拿起书桌上的台历,在平凡的日子上仔细地画了个圈,好结局,新开始。
洗漱完毕,用电炉把两瓶牛奶加热一下,这间隙无事可做,看着一张张熟睡的脸,心底怅然若失。找出迈克的书法笔,轻轻地在每一张脸上都画出一个上扬的嘴角,等等,还缺少点什么,人中胡,猫须,媒婆痣,抬头纹,看着他们一个个露出了丑陋的笑容,心情也不由得好起来。
青春落幕,何需感伤。
把1000块钱塞在小猴儿的褥子下面,我想够他们霍霍一阵了。
喝掉一瓶牛奶,把另一瓶擦干净放进大衣兜里。
环视四周,熟悉的宿舍,熟悉的兄弟,熟悉的生活。
关上门,关上了一段永不再回来的时光。
出了宿舍楼才发现昨晚不知何时落了一场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来了。
转过教学楼,见白祎已等在校门口,我赶紧快走几步。
她神情疲惫,脸色苍白,我看了她一眼,站在她的身边没有说话。她也保持着沉默。
空气很冷,站在晨雾里,对面的校园如一幅对焦不准的照片,当我第一次认真打量它时,它却变得模糊和陌生。也许我根本没有能力看清这个世界,但并不妨碍我用全部的热情去爱它。
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客车在面前停下,它离开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想起去年夏天的那个早晨,也是某辆客车,把我和她放在了这个起点。
“书送给你,火车上无聊的时候看。”她把一本书递过来。我接过来,封面上落了一个《飘》字,我刚要随手翻看,她的手却捏住书角,“火车上再看。”她低声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背包,把兜里还温热的牛奶拿出来递给她。她噙着吸管,扭头望向窗外,我漫无目的看着车内的乘客,思绪一片空白。
很快她睡着了,我轻轻把她手里的空瓶拿过来。只有此刻,我才敢转过头看她的样子,窗外是奔跑的田野,她的样子如一幅剪影落在了玻璃窗上。
她的发际,她的额,她的睫毛,她的鼻,她的下颌,她的唇。那剪影沉沉地掉落在心里头,把心砸地生疼。深,深,深呼吸,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对着剪影说到:“白祎,我爱你。白祎,我爱你。白祎,我爱你。”
从未敢说出这样的字句,我怕深埋心底的情感因这浅薄的字句而变质。可除了这被世人用烂了的文字,我又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我把情感藏在心底,层层叠叠,反反复复,早已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一遍,一遍,囚禁已久的情感被魔咒唤醒,些许委屈,些许不舍,些许伤痛,些许放下,连着三魂七魄,一并在无声的诉说中纷飞于整个世界。
泪水不知何时溢出了眼眶,闭上眼睛却再也关不住倾泻而出的情感。我掉过头去,害怕她醒来时看见我的窘态。
她依旧熟睡着,只是不太舒服,不停地轻微变换着姿势,直到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才找到了最舒服的枕。
多么希望前方的路没有尽头,多么希望客车永不停歇,多么希望这一刻永不过去。
“周涅,不说永远!”某次偶然间,她温柔地打断我飞扬着的语言。
我一愣,“为什么?”
“不说!”她没有回答我,却笑得意味深长。
在这奔驰的客车上,我似乎懂了,有时何需奢求时间上的长久,如果某样东西可以存在一刹那,一刹那即是永久。
晨雾散尽,整个城市开始忙碌起来。
火车站的人并不多,到北京的票也非常好买,55块钱,是穿越800公里距离的价格。看了看售票厅墙上的时钟,和车票上的发车时间相减,我和她之间还有8个小时的时间。
背包存好,走出车站。阳光很亮,照在路人的脸上,让人的情绪也跟着亮起来。我们默契地放下心底的阴霾,微笑着享受这片刻时光。
每次单独和她在一起,心里都有些许的负担。别人的目光与想法是我无法左右的,我一直担心我的存在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是第一次和她融进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彼此都轻松起来。
商铺,音像店,书屋,没有买一样饰品,一盒磁带,一本书。看她把发卡别在头上,回头征求意见的表情。安静地听着CD中传来的旋律,品一句若有若无的歌词。在翻检一排排的文字时转过头,可看到她的脸。
在嘈杂的KFC餐厅,相对坐在窗前,原来世界可以很安静,一切烦乱都可以摒在心外。
“你知道我想和你去什么地方么?”我杯里的可乐只剩下冰块的时候,她说。
“大概猜得到。”我一笑,自信地说道。
“有心理准备就好。”她显得有些犹豫。
“去哪里不重要,和谁去最重要。”我给她坚定的答案。
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这条路我走过,去年的冬天,一个个相近的电话号码指引着我走向这边。
天很蓝,未来很远。
阳光刺眼,连地上的雪也是,榛树的叶子干枯着,没有风它们就很安静。一条小路通向山顶,因为雪的缘故若隐若无。没想到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还真不小,到了下午北坡的雪都还没有融掉。离山脚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这里,差不多能看到她家了吧,我回过头,努力在楼群中辨别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
“你家亲戚还住那边么?”走得稍微快了点,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愣了愣,想起来好像和她撒过谎说亲戚在这边住,所以来过这里的。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对不起,我骗你了,我是去年冬天才来过的。”我把自己怎么找到她家的经过说了一遍,她没有说话。
“那天,你在厦门。”我说。
她看向我,眼神清澈:“在海边,我想起过你!”
风有些凉,心底却一阵暖流流过,“谢谢你!”。
“谢什么?”她问。
“谢谢你曾经想起过我。”我转过身面向山顶大声说道,仿佛不是在回答她的问话。
加速朝山顶跑去,一直跑到气喘嘘嘘,才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从下面一步步走上来。
一件米色的半长风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远远地看着她,不想掉过头去。
她抬头看着我,努力加快脚步,等她到了身前,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拉她一把,却立刻发现这样的举动过于亲昵了,她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过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却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一条铁路出现在眼前,终于到山顶了,这里就是从下面看到的那条直直的地平线。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地平线”的另一面——一个超级巨大的矿坑呈现在眼前。矿坑深达数百米,方圆数公里,一圈圈的铁路在矿坑的边沿盘旋而下。
人类是渺小的,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人类又是强大的,一点点改造着这个世界。面对着壮观的景象,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
她踏上一根铁轨向前走去,我也从枕木上踏到另一根铁轨上,没走几步,我掉了下来,尝试了几次,我都没能走多远就又掉了下来。看着她走得轻巧又平稳,我有些气恼。
她笑着说,“不要只看着脚下,抬起头,往前看。”
我照着她说的去做,果然走出了好远。
“这句话很好。”我说。
“小时候学自行车的时候,我爸说的。”她解释。
两条铁轨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它们相伴着,不离不弃。我走到枕木上,她张着双臂保持着平衡,风吹过来,身旁的野草都舞动起来,也吹起了她的头发。
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远远地传过来,我们走下铁轨,火车愈来愈近,刺耳的汽笛声撕裂着空气,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庞然大物呼啸着到了身前,我站在她的外侧,尽量用身体帮她挡住巨大的气流。
她安静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我的胸口。
那一刻,咔嗒,咔嗒,震耳欲聋的声音连绵不绝。那一刻,却又安静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走得累了,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相依而坐。太阳西斜,枯草在眼前慵懒着。闭着眼,闻得见她的发香和枯草混合的味道。
“有一天我们会忘了现在的情景吗?”我忽然有些伤感。
“也许,会吧!”
“那现在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根本没有意义。”她的语气也黯然着,“但什么是有意义的呢?我们和只能吟唱一季的秋虫没有区别,都是这个世界上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个体。即使生命,对于浩淼的宇宙星河来说也没有意义,但存在,何尝不是一种意义。此时此地,心有欢喜,即使有一天连我们自己都忘了这一刻,它也真实地存在过。”
“‘此时此地,心有欢喜。’应该把这句话刻在石头上。”我喃喃道。
“还不如把它刻在风里。”她一笑。
“也好!”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巨大的矿坑喊道:“你好吗?”
矿坑也回应我:“你好吗?”
我回过头惊喜地对她说:“有回音诶!”
她扑哧一乐:“当然会有回音啊!这里和山顶有什么区别?”
“有道理。”我嘿嘿一笑。
“周涅!”我冲着前方继续高喊。对面回应着我的名字。
“你开心吗?”对面传来我的声音。
“我很开心。”我自问自答。
“为什么?”对面传来女声,身边的她也加入到这无聊的游戏中来。
“因为有你!”我大声回答。
“我也是!”对面的女孩回应着我。
我们相视而笑,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天色渐暗,风起了,两个听话的孩子,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糖果。
今天是周末,她不必立刻回校,送她回家就好。路应该很长,可不知不觉,已到了她家楼下,我看着不远处的那棵白杨树,树枝上还挂着几片不愿掉落的叶子。
目光交错,相对无言。
“上去吧!”我微笑。
她面色凝重,点点头,缓缓地转身。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在楼梯间里消失,抬头,看她出现在二楼的走廊里。
她站在廊前,双手扶着栏杆看着我。我忽然发现,那张照片里的情景在此时出现了。我望着她,脸上笑容灿烂,心底却波澜翻腾。我朝她挥挥手,摘下头顶虚空的礼帽,弯下腰,缓缓地施了一个卓别林式滑稽的告别礼。
再见,我心爱的女孩!
转身,不敢回头。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我在前面抱着背包,她的眼神在我的身后。
深呼吸,挺胸,抬头。
希望,此刻给予她的背影,不应是刻在记忆里的仓皇逃离,而是初见她时的模样。
打车到火车站,取包,检票,上车。
站台上站满了依依惜别的人们:情侣、兄弟、母子……我听见他们一句句叮嘱,一声声祝福。
我想起父母不放心的眼神,想起白祎淡淡的忧伤,想起兄弟们难过的表情,孤独从内心深处慢慢地爬了出来。多想大声和他们说句:我真地不想离开你们!可是不能,每个人都得学会独自去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我闭上睛,头靠到车窗上,不愿看见送别的人们。
列车缓缓启动,我抬起头,默然地望着窗外的身影慢慢地向后移动。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站台上,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我,是迈克!他看见我,一边向我跑来,一边向后招呼着。大尉,阿诺,小猴儿,饭缸儿,相继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使劲地冲他们摆着手,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和难过。列车越来越快,他们在长长的站台上奔跑。列车越来越快,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不知何时,我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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