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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寒 ...

  •   小寒
      一番 梅花 1
      宁无瑕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这么重一张紫檀餐桌竟然一把就被她掀翻了。满桌一口没动的午膳连汤带水泼洒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碗盏盘碟一阵碎响过后,屋内屋外鸦雀无声。
      歪靠在窗边软榻上的男人抬起双眼往披头散发的宁无瑕身上看了看,轻轻点点头,带着一丝冷漠的微笑说道:“都这么有劲了就别再装病,今天晚上你侍寝吧。”
      他话音刚落,宁无瑕立刻弯下腰捡起一只没有摔碎的碗,扬手便朝他的方向扔去。男人避也不避,从容地任由这只描金薄胎白瓷碗完全没有准头地、在离他好几尺远的墙壁上砸得粉碎,瓷屑碎片崩乍开来。宁无瑕又气又恨,大大的眼睛里满噙着泪水,什么样的恶毒话语她都说过了,没有一句能伤得他分毫,此刻满腔的愤怒让她只能干涩地骂道:“祁玉,你是禽兽!”
      被唤作祁玉的男人被人如此辱骂却丝毫没有怒意,反而加深了脸上暧昧的笑容:“我是不是禽兽,你今天才知道?”
      宁无瑕全身颤抖,长长的头发也象轻风过处的湖面一样泛起波澜,她握紧双拳,愤恨地僵立了片刻之后弯下腰去捡拾地下的碗碟,随手抓了两只,没头没脑又扔了出去。她在气头上,手颤眼花,一不留神用力抓住了碗上锋利的碎瓷角,低声尖叫着撒开手歪坐在了地下,细白指间已经有殷红鲜血滴落。刚才还懒懒散散歪在榻上的祁玉一眨眼便跃至宁无瑕身边,蹲下身揪起她受伤的手端详着,皱起修长的眉:“这又是在折腾什么。”
      宁无瑕倔强地一把抽回手,胡乱把手在裙子上擦一擦,想要站起来,祁玉把她又摁坐回地下。宁无瑕从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被祁玉温言呵疼着尚且呲牙咧嘴地犯脾气,现在被他这么一按,还没有熄灭的怒意更是腾地一声窜上头顶,扬起手便是一拳向他当胸捶去。她用的是受了伤的右手,祁玉没舍得把她的拳头挡开,而是张开手掌把它包握在掌心里,攥住了,不让她再乱动。宁无瑕还要挣动,祁玉干脆横抱起她来,向东暖阁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速传太医。”
      宁无瑕狠狠挣动了两下,当然挣不开,气鼓鼓地瞪向祁玉,大声说道:“不准传太医!谁去传打断谁的腿!”
      祁玉两只手臂用了点力,把宁无瑕抱紧一些:“别着急,传完太医让你亲手打,只要不嫌累,想打断几条腿随便你。”
      总是这样,不管她怎么胡搅蛮缠,他总是不把她的愤怒当一回事。宁无瑕躺在祁玉怀里,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酸,扭过头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肩头,咬得很用劲,恨不得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不过也只能这样了,祁玉的的确确是个禽兽,还是个高高在上的禽兽,他不知道什么叫疼什么叫难受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生不如死,他冷眼看着宁无瑕从一个善婉开朗的女孩变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泼妇,说不定还觉得这样的蜕变很有趣。一个用眼神就可以决定别人生死的君王,怎么能指望他体会蝼蚁偷生时的无奈与痛苦呢?
      宁无瑕松开牙齿,脸颊贴住的那一小块衣衫已经湿了,她干脆埋首进祁玉的胸膛里,死死闭起眼睛,不敢再向他的脸上看一眼。看着她变得象一只小猫一样温驯地伏在自己臂弯间,祁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可在把宁无瑕放在床上,看见了她指间的伤痕后,祁玉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低语道:“太医呢?怎么还没到?”
      跟在皇上身边侍候了二十多年的总管太监苗金翅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腹诽,皇上说过宣太医之后抱着他的小宝贝走了几步路,这么短的功夫里,太医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到元狩宫来啊。不过苗金翅也很明白,皇上的任何事,只要一和他的小宝贝沾边,那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他说太医得长出一双翅膀来,那太医立马就得回家从鸡毛掸子上拔鸡毛下来往胳臂上粘。所以皇上已经催问过一次,再一次再出声相询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什么人要遭殃。苗金翅不敢耽搁,立刻给手下使个眼色,然后恭肃地回禀道:“回皇上,奴婢这就去催。”
      太医院医正吴为是被两名侍卫架着一路轻功飞到元狩宫来的,老爷子一把稀疏的花白山羊胡惊得直颤,他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整整衣帽,跪地请安之后进殿去诊病。
      没人病,只是受伤了,被碎瓷片割伤了手指,割得不深,看起来血流了一手倒是有些吓人。太医院里医术数一数二的吴医正在皇上默不作声的审视下,亲自动手仔仔细细地给伤者包扎好伤口,然后被太监领下去开药方。由始至终吴为都没瞧见伤者的脸,那只受了伤的手是从紧垂的两层帘幔后伸出来的。不过很明显这是只女人的手,一只被割伤了以后仍然让人忍不住一瞧再瞧的葱葱玉手,一只白得透着股寒气、腕上却戴着一只如墨般乌黑玉镯的手……
      吴老太医额头上沁出一层油汗,他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在太医院任职整天和后宫打交道,他当然听说过很多宫闱秘事。
      例如说三年前卫国的元嘉公主下嫁北遥国太子祁永,谁知道大婚当天太子暴亡。倒霉可怜的元嘉公主宁无瑕哀恸之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不久便香销玉殒,一缕孤魂再也没能返回千里外的故国。太子亡逝后不久先帝也驾鹤西游,没来得及留下遗诏,本着立谪立长的古训,皇长子祁玉在北遥三十七部的一致拥戴下登基为帝。
      新帝登基,三十七部都有从龙之功,后宫立刻人满为患。可皇上似乎对宫里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儿们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除了初一十五必宿在皇后宫中,剩下的时间绝大多数都独宿在自己的寝宫元狩宫。这两年渐渐有内廷秘闻传出,说元狩宫里有个出身低微却美艳绝伦的宫女深得皇上喜爱。谁也不知道这宫女是个什么来头,又为什么皇上只是把她留在身边,却没有给个正式的名分。
      元嘉公主暴病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吴太医就没出过宫,一天也不知道请过多少次脉,这只墨色玉镯看过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与卫国的传国墨玺出自同一块墨玉的墨玉镯,普天之下哪里还有第二只。今天乍然之间重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说……那个宫女,竟然会是三年前就应该去世的元嘉公主?
      虽说北遥国是由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建立起来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种事稀松平常,丧夫的女人们改嫁也不被当作一件有违纲常的事。但是宁无瑕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不是顶着公主名头远嫁和亲的宗室女,她是真正的卫国公主,又嫁给了北遥太子,在三年前那场波诡云谲的宫廷动荡里,她的身份既敏感又危险,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早逝,很难说她能不能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现在看到伤者的手和她腕上的墨色玉镯时,老太医如五雷轰顶一般,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危机。
      等到寝殿里所有人都退下,殿门也被小心地合紧之后,祁玉这才慢慢揭起半幅帘幔,蹬了鞋子躺到宁无瑕枕边,揽臂抱住有些昏昏欲睡的她。这小东西,刚才还呲着牙想咬人,怎么一转脸就快要睡着了。祁玉爱怜地看着宁无瑕,右边肩膀上被她咬的地方一阵阵微疼,还带着些麻痒,再加上她发丝间的清香。北遥国君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她包扎好的右手上,硬是把一阵突然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只往她额头上轻吻一下。
      “你腕上的镯子,吴为看见了。”祁玉在宁无瑕耳边低语,半梦半醒的她只觉得被气息搔弄得很痒,缩缩脖子不耐烦地躲开他一点,祁玉把她拉回来:“他认得你的镯子。”
      宁无瑕的眼睛没睁开,长长的睫毛动了两下,冷笑了一声:“他要死了?”
      “没人想杀他。”祁玉摇头,用下巴的胡茬在宁无瑕腮边蹭蹭,想了想,补上一句,“是我让他看见的。”
      宁无瑕的睫毛又动了两下:“这么说,你是要杀我了?”
      祁玉悠长地出了一口气,似叹非叹地说道:“三年了,你就不想走出元狩宫看看外头吗?”
      宁无瑕沉默了很久,在祁玉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极低地呢喃道:“不想。”
      祁玉笑出了声:“那太好了,我也担心你走出去会迷路,既然你不想,那我也就可以安心了。”
      宁无瑕猛地张开眼睛:“你什么意思!”
      祁玉抚一抚她的头发:“我的意思,你不懂?”
      宁无瑕又惊又疑地打量着祁玉脸上的笑容,从他怀里挣开坐了起来:“我想出去,你会放吗!这才三年,你就不怕外头还有人认识我!”
      祁玉在松软的枕头上笑着摇摇头:“会放。不怕。”
      宁无瑕突然象被针扎了一般惊跳了一下,她带着几分了然,也带着几分惧怕地瞪住祁玉:“你,你……是不是我父皇……”
      “他驾崩了。”祁玉握住宁无瑕没有受伤的左手,爱怜地抚着她的手指,“你的皇兄宁无咎即位为帝,诏书已经送到北遥了,你现在出去,没人再会认识你。”
      宁无瑕张了张嘴,泪水立刻冲出眼眶大滴地落下,她的嘴唇颤动了很久,从牙缝里狠狠地狼狈地挤出几个字:“你敢放我出去,皇兄,不会放过你!”
      祁玉简直是在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无知的女人:“傻孩子,世人皆薄情,三年前的人和事哪里还会有人记得。你们大卫□□又有一位公主要嫁到北遥来了,你现在就是站在宁无咎面前哭着叫他一百声皇兄,我可以保证,他绝不敢应你一声。”
      宁无瑕没能立刻明白祁玉的话,不过很快她就听懂了这两句话的弦外之音,从来没有过的一种绝望顿时完全包裹住她瘦削的身体,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是清白一片。
      宁无瑕不想死,即使现在已经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她还是很怕死,活在人世二十年,从一座阴森的皇宫走进另一座阴森的皇宫,她见过太多死亡的惊怖场面,她可以在看到鲜血听见惨呼时面不改色,但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同样屈辱残忍的境地里。
      父皇驾崩了,皇兄又送了一位公主到北遥……这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人能把她从这座牢狱里救出去了,再也没有了。
      祁玉最见不得她这样,他叹息着坐起来,把连哭泣都忘了的小宝贝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儿,就算世上所有人都忘了你,还有朕知道你是谁。你是朕的无瑕,无瑕,朕的无瑕。”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宁无瑕一定会毫不犹豫刺进祁玉的胸膛里。但是她手无寸铁。即使给她一把刀,在祁玉盖世的武功面前,螳臂挡车除了粉身碎骨,还能有什么下场呢?宁无瑕从来没有过逃脱的奢望,她只是盼着这个男人有朝一日能厌倦了,烦了,不再纠缠她,那么她也许还能活着走出元狩宫。可是祁玉还没有厌烦,父皇却已经驾崩了,亲手扶她坐上凤辇目送她离开故国京城的父皇……不在了……
      祁玉凑近过来,轻轻吮去了宁无瑕的一滴泪水,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头发:“还有我呢,你怕什么?”
      这句话祁玉说得十分爱怜,听在宁无瑕耳中却有如雷声交鸣,她象见了鬼一样抬起头来,大力推开祁玉翻身跳下床,赤着脚冲出寝殿向元狩宫的宫门奔去。一路太监宫女急忙阻拦,半躺在床上的祁玉低笑着小声说道:“随她去吧,别拦着她。”
      守在寝殿门外的苗金翅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很快众人让开了出宫的路。宁无瑕猛回头向着寝殿的方向看一眼,拎起裙角,三年来第一次跑出了元狩宫的宫门。
      冬末时节,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年前,她就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脱下凤冠霞帔,换上了丧服,被关进元狩宫,从此不见天日。
      可他说:还有我呢,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怕什么?
      踏出宫门时,宁无瑕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冲出去好几步才没有摔倒。压抑在喉间的哽咽声脱口而出,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她几乎是凶恨地狂奔着,披散着一头直垂到膝弯的乌黑长发,身上素色裙子在春风中飞扬起,露出底下一双赤脚。来到北遥三年,宁无瑕去过的地方除了驿馆和短暂停留的太子东宫之外,就只有元狩宫,一墙之外的后宫御花园她一点也不熟悉,眼前的道路左右曲折,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是回家的路,只是凭着一口气向前不停地奔跑。
      后宫花园中来往的宫女太监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大冷的天儿穿着件睡袍发疯一样狂奔,都吃惊地盯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苗金翅亲自带着几个人跟着,不敢出声阻拦她,只是跟着乱跑。宫中的人不认识宁无瑕,但没人不认识苗公公,看到这副情景,就更加摸不着头脑。
      宁无瑕的视线全被泪水占据,她一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这座皇宫面积太广阔,她没头苍蝇一样跑了很久,始终都还在宫内打转,远处巍峨的宫墙永远都还是那么远,怎么跑也到不了近处。她反手用袖子狠狠在脸上拭去泪水,喘息着不肯停下脚步。
      从一座高大太湖石后绕出来几个年轻男人,看样子身份尊贵,在皇宫里有说有笑地漫步,一点儿没有避忌。身边的两个弟弟满脸都带着笑,祁山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卫国景平公主的凤驾已经快要抵达北遥都城玄武,大婚之期在即,他就要把据说美若天仙的景平公主娶回府里了。今天进宫给太后请安之后偶遇两个没大没小的弟弟,他的艳福被拿来一番说笑,只是原本就刻板地过了头的祁山在听见这些笑话以后,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阴郁。
      七皇弟祁川坏笑着用胳臂肘拱了哥哥一下:“他们卫国人说的话哪儿有一句是真的!三哥,要不要弟弟我悄悄去给你打探一下,到底那景平公主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
      祁山皱皱眉:“你还嫌惹出来的祸不够多吗,能不能……”
      一句未完,祁山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笔直盯着前方,震惊得几乎有些失态。祁川顺着哥哥的视线向前看去,不由得也奇怪地咦了一声:“那女人是谁?以前怎么没……”
      祁山高大的身影猛然跃起,离弦之箭一般射向正在竭力奔跑的宁无瑕,在她力尽摔倒之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身穿白衣的女子瘦削得可怜,她跑得太急,一阵剧烈地咳嗽,好半天抬不起头来,身体抖动得让人不敢使劲去拥抱。祁山死死盯着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相询,更不敢松开双臂,一声低唤横亘在喉间,象刀锋一样锐利,割得呼吸都散碎难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怀里的这个人不是已经被葬进了皇陵幽深的地底?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丝毫没有忘记的一张脸,怎么会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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