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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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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事实上如果不是陶玉偶然提及那个熟悉的名字,打从离开北川后,程向南就已经做好准备,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部闷在胸口,仿佛一切漫长地、绵延地、撕心裂肺的钝痛都没有。
而如今他还是说出来了。
在陶玉悄悄偏头,小心翼翼盯着他眼底那片红的时候。
陶玉没有说话。
事实上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程向南也有一个弟弟。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都过去了,我现在能拿出来随口说,就说明起码在我心里,这已经不算什么大事儿,”程向南车开得稳,嘴上慢慢地说,平淡得像烟雾飘荡在半空,“毕竟真正重视的人,或者事,我是不舍得拿出来说给人听的,我珍惜的。所以我随口这么一说,你也就随便这么一听,不用往心里去。”
可是就像他刚才自己说的那样——道理都懂,但真的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呢?
陶玉怎么可能真的不往心里去。
“你、你从来没提过,你有,个……弟弟。”
陶玉喃喃地说罢,顿了一下。
然后他又问:“弟弟叫,什么?”
“程少弗。”
程向南本来就简单回答了这么一句,末了,可能又觉得这样不好,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他沉默须臾,又说:“是君子少不弗为的意思,很好的寓意。”
他沉默,陶玉也跟着沉默。程少弗,这的确是很好的名字,很好的寓意,但听到程向南用的是这种疏离又客观的语气,陶玉便明白,对程向南而言,这名字的主人也许并不算一个很好的弟弟。
“你,的名字,也不……赖?”
陶玉竭尽所能地安慰他:“向南,而生——唔,光,阳光好。”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绞尽脑汁,得到的结果往往越会与理想的状况背道而驰。话语的力量在这一刻显得尤为苍白,毕竟有的人的名字是这样一个包含父母期待,蕴有殊胜寓意,而有的人——
“这是我给自己取的。”
程向南笑着摇头,他觉得自己很冷静,冷静得甚至有点冷漠无情,然而在陶玉眼里,却觉得他一言一行,一字一句,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一声一声迫切地需要同情。
陶玉终于忍不住把手放在了程向南紧紧绷着的肩头。
程向南却转过头,在红绿交汇的车流灯光中,任由金色附着在他凌乱的发。
他就这么看着陶玉,可能是看了一瞬,也可能看了很久,但最终他只是轻轻地挪回视线,轻声地说:“陶玉,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其实不用。我没有嘴硬,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装,我是真的觉得这样就很不错。我这么说,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可人这回事,人这辈子,能由自己全权作主的事情其实很少,绝大多数的决定,你以为是自己想做的,但其实不是,你只是在被命运推着走,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时刻,你是真正在全盘掌控自己的人生。”
“而我其实能感觉得到,改名的那个瞬间,是我给自己的一次机会。”
也许他仍旧无法接受,也没能力平衡。
或许……在心底的最深处,他知道,他仍旧暗自窃慕程少弗与生俱来的爱和关注。
程向南虚虚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忽然颤搐了一下,他的肩膀突然塌了。
声音也骤然淡了下来。
轻地陶玉几乎快听不见——可他听得过于认真,一颗心放在程向南身上太过专注,陶玉还是听见他几不可闻地说:“我感觉我碰到了一点边,陶玉,其实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偶尔会想,是不是……我应该多去看我自己,而不是太在乎别人眼里的自己。”
“又或者……别人怎么去看我,又怎么去看我弟弟。”
陶玉先是点头,再又摇头,好像生怕他一个错误的举措会让程向南原本就很需要安慰的情绪越发雪上加霜。
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局促。
毕竟耳边的风声千年如一日的呼啸而过,陶玉却没法从转瞬即逝的世事片段中得到解释,为什么一开始是他打电话向程向南寻求帮助,关于陶路行突如其来的疲倦如何快速恢复,而今不过半个小时才过,事情已经演变成程向南脆弱起来,他就再一次无暇他顾,只下意识地想着该怎样哄他开怀。
“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雷克萨斯忽然停在了路边,车灯打上示意暂停的双闪。
“叙旧到此为止,先下车。”这个点的苏南,街面上的人不多不少,不至于整条街都由他们来去自如,但也能匀出空位,允许一辆车暂时停驻。
程向南就这么把车丢在了路边,连车钥匙也没拔。
对苏南治安予以了最高程度的信任。
并且还在陶玉面前展现了一把“何谓‘成年人情绪的把控与调整’”。
只这么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他就将面色调试至如常,然后站在路边看着陶玉下车,随手替他关上车门,随即又活像是手空撩闲,忍不住要把掌心按在陶玉的头发上,按了还不算,又揉了两下。
陶玉感觉自己是被区北舔了两口,在夏季的晚风里,触感湿热又黏稠。
可他不仅没有抗拒,反而觉得平静。
陶玉抬头看着程向南,这个人在半个小时以前不由分说就开车到楼下非要接他出来,并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经常地、习惯性地,有着许多类似行为——有时是带他去高档的昂贵餐厅,有时是带他去像戚姐馆子那样装修简单,味道却好,价格也很公道的苍蝇大馆小馆。
而此刻,像之前偶然的几个夜晚。
他带很少,甚至是从未享受过类似闲适的陶玉,在随心所欲地加料加蛋,对价钱无所顾忌地点完花花小炒以后,又奢侈地去街边撸串。这种时候,连程向南这样别致的事儿精都不再与苏南的街头格格不入——他不在乎不那么好的卫生条件,也不在乎陶玉的胃其实很小,作为一个饭搭子其实并不算合格。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吃得开心。
看见陶玉在吃,他会觉得更加开心。
无非在开心之余,一个能合理掌控自己情绪的成年人总不会忘记用开水滚过餐具,再拿纸巾擦干净了才递给陶玉。
做完这一切,程向南才开了一罐冰可乐。
“呲啦”一声夏日独有的冰凉过后,他喝着汽水,看着温温吞吞吃着小炒的陶玉,再一次觉得,自己是越相处越觉得这眼前孩子有意思——尤其是当陶玉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再三推阻,再到现在理所当然接受他鞍前马后的照顾。
程向南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他以前曾过短暂养过两天的猫,一只狸花。
——也是一样的短暂认生,熟了以后就很快原形毕露,透着一种蔫蔫巴巴的狡黠,对于偏爱和照顾习惯性地得寸进尺,成天翻着肚皮要人按摩,舒服了就眯眯眼睛,也不发出任何“咕噜噜”的声音,理所当然得仿佛人天生就要爱它。
程向南当时就很喜欢猫这种生物。
可惜光他喜欢,没有大用。
那只狸花是陈烨出国旅游的时候寄养在他这里的。
本来说是养一周,但最终还是半道换人,原因倒不是程家父母格外刻薄,偌大一栋别墅容不下一只不爱动弹,懂得定点如厕的老猫,只是程少弗小时候的确体弱,连猫毛都过敏,没办法,程向南在同学那儿的面子问题当然要为后果严重的生理缺陷退位让步。
这是太过简单直接的逻辑。
简单到没有程向南任何质疑的缝隙。
……
但无论如何,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程向南觉得自己是真没有嘴硬。
他只是很偶然地,相当冲动地,忽然想到,喂陶玉,其实比喂猫更有成就感。
——哪怕陶玉只是这么简单坐着,小口啃食,却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愿意为了程向南无所事事的敏感、翻来覆去的情绪,以及没有任何意义的过去,将原本就重要的人或事暂且挪步后让。
人和人之间的磁场真的很奇怪。
程向南想。
可就是这一刻,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看着陶玉,可能专注些,连眼睛也不眨,就能再次感觉到陶玉身上那种永远蓬勃的生命力,他忍不住感到一瞬间的心悸,并且忍不住固态重萌,孜孜不倦地追问:“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该我问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本来就是他半道转言,揪着自己絮絮叨叨讲了半天,现在反倒要陶玉来赔偿他的时间。
可是陶玉对他总有太多的包容和宽恕。
“好啊,”他赶紧点头,放下筷子,坐得笔直又端正,好像程向南接下来要问出口的是怎样重要的事儿,“你,你说。”
程向南觉得他很神奇,真的很神奇,就好像他第一次知道陈晔不想办生日宴就愿意不办一样的神奇,那是他认知范围以外的事情,在认识陶玉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人是这样活着的,哪怕他有足够的理由活得像一滩泥。
可天地亦无情,人却不愿意。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程向南在背对着夜色的烧烤店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面前奇迹般的陶玉。
陶玉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比认真地传授了他的经验:“硬活。”
世上无难事,只要你想,也最怕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