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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之七 缘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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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 缘蚀
—薇葛蕤—
我到底还是我了。
那一晚,巴瑟洛缪,无论我有多不愿叫出他的名字,那仍然是他。他把我关在那个芳香四溢令人昏眩的箱子里很久,等到我终于有勇气爬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在隔壁人家的房顶上抓住了一只野猫,过后把尸体塞进了他家的烟囱。如果你要说那是发脾气或者泄愤,那也由得你。我吸了那一点血之后回到棺材里继续睡下去,很奇怪,我的身体并不排斥这座新的睡床。虽然它实在很像个装潢华美的箱子。我陷入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万里长梦。梦中我看见很多事,听见很多事,可是那些都是真的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在那之后的很多夜晚,我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仰望低低的棺盖,花香缭绕,我能够闻到的却只有刺鼻血腥。梦中的一切……难道那真的不是梦。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我身边的人,巴瑟洛缪,他告诉过我什么,那又能够证实什么。我很想抱住头大声尖叫。他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是每一件都带着隐藏和否认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逃避。我真的想挣脱想找回吗?我在找寻什么呢?
然而那个高挑俊逸的男子,那个名叫萧晴洲的青年侯爵。他是真的。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见到他那一刻,我突然感到痛。那是太奇异的,作为一个吸血鬼我几乎遗忘了痛楚的滋味。并不是不会痛,只是开始无法明白什么是痛,怎样叫痛。你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很久之后我听过那样一个比方:像失去了肢体的人,坚持说原本生长着肢体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我想就是那种感觉,只是与之相反,我知道那是会痛的,然而我不能确定那感觉是否就是。它是存在的,很真实,然而我无法感觉无法阻止和控制。可是那张容颜,还有他的眼神撞入我心头的瞬间,我无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握紧揉拧,鲜血淋漓地迸碎。
我知道我是认得他的。在他呼唤那个名字的瞬间。那个字,像一块小小的寒冰坠入我的心口,灼烧的感觉。
他一直在默念那个名字,那应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薇。
我夜夜在他窗外徘徊,隐身在夜色中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停留在书房,花瓶中日日插满大簇火红蔷薇。我喜欢那种花,无法解释的喜欢。而他对它们的情态绝对可以称作迷恋。
我观察他很多年,这已经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陪伴。那是我夜夜除了杀人之外唯一的消遣。听从了自己的直觉,我想要在他身边停留,只是简简单单地注视他,不做更多。我不敢琢磨这依恋的原因。
他一点点地改变着,由一个清俊迷人的青年走入成熟。碧绿清澈目光依旧华美夺人,但渐趋柔和容忍,多了那股手握天下的沉静悠然之气。他渐渐地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很冷漠,姿势凌厉果敢。他是一个当朝权贵,且长袖善舞。他对待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务,做不同的决定,那种幽沉清冷的气息却始终不变,即使笑容璀璨,我仍然能够看见那种伤感。他看上去就像缺少了一块的精美拼图,幽幽的,始终布满无法成真的缺憾。
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但那又怎样,我可以浪费的资本,是永远。
“你知道你自己吗?”
某一个夜晚我躲在棺材里,屏息静气地装睡,巴瑟洛缪的声音就在耳边悠悠回荡。他就在附近,他知道我没睡,更知道我不能拒绝倾听。
他重复地问着我,几乎让我发疯。
“你知道你自己吗?”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推开棺盖,他就坐在我面前,神色宁静。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我用力摇头,我到底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啊。
你不敢去认证那个事实,薇葛,你不敢。他蔚蓝的眼睛像两块晶莹的水晶。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去面对那个事实。
“不!”
他突然站在了我面前,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庞。
“你知道了一切。薇葛。你分明知道。那个家族的历史,1782年的那个雪夜,在伦敦,在萧家嫡长子的私邸,发生了什么,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深深刺入我脑海中,用力翻搅,我感觉自己的脑浆似乎要熔化然后沸腾。我拼命摇着头,直到它几乎要从我的脖子上掉下来。我死死地握紧手指,血沁出来,滑过指节一丝丝滴落。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重新明白了痛楚的含义,那感觉令我不致昏眩。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向后倒去,仰面跌进棺材。我抓住边沿控住自己,盯着他,他蓝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沉伤,我闭了一下眼睛,不能确定我看到什么。太清晰的伤感,那难道是他,那不可能是他。
他轻柔地对我说着,声调飘摇透入空气深处,一点点缠绵理智。我汗毛直竖,我记得这声调,这语气这神情。记忆如雪片纷飞,杂乱纷繁曳过眼前。壁炉的火光,血红的玫瑰,凄冷夜风,青蓝月色下黑色的树枝摇曳。雪花如羽衣幕天席地,血,温暖绵延的血流过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抱起了我。他那样叫着我,用一个古怪温柔的名字。
“薇葛,我的小公主。”
我猛然放声大叫,软倒下去。
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模糊淆乱,色彩和声音在光阴的另一半那不可知的调色盘上被煎熬,被碾压和搅拌,最终合成流转盘旋的恐惧。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直到声带到达极限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语气令人疯狂的轻柔,可怕且可恨到极致。
“薇葛,薇葛。这就是你的名字,这就是你。那个夜晚是真的,霞月刃是真的,萧晴洲是真的。还有那些死亡,那些血和尸体,那些牺牲。那都是真的。
你所杀死的人,为你所死去的人。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真实的记忆。
薇葛,这是事实。你就是霞月刃的主人。
你就是萧家的萧晴溦。”
我似乎已经不能够更绝望了。
巴瑟洛缪,他就是那样把一切推给了我。那些足以令我再次想要去死的事实。
我没有那样做。不是不想,而是我突然发觉了什么,这个觉悟令我加倍绝望。
我居然连去死的目的都没有。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如果我死掉,那么我是什么,还是什么。萧家的萧晴溦,罪孽的美人,红颜祸水。他们那样说,那样流传那样记载。是我杀了他们,萧家的族人。我的生身父亲和亲生哥哥。我血脉相连的亲族。那的确是事实,我不能否认的事实。最简洁,最真实,也最是伤人。
无论怎样我都已经被钉上了光阴的屏风,像阿尔弗雷德刺出的那一剑,像那幅行猎图上永不褪去的一片氤氲血迹。像我心口纤细绯红的一道伤痕。
我无能为力。一如巴瑟洛缪所言,我早已死去。没有人会相信如今的这具行尸走肉,这夜夜依赖活人的鲜血长生不老的少女,她仍是萧晴溦。就算是又怎样呢,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那一霎烟消云散,包括我自己。留下来的,不过只有一个男人脆弱的、孤孤单单的牵念而已。
晴洲。晴洲。
我死去的次年,他顺利继承爵位,成为萧氏第十三代主君。再次年,他同诺森伯雷公爵小姐订婚,两年之后成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美满无瑕,花好月圆。曾经的那个骄狂不羁少年一转而成为优雅深沉的萧家主人,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过,我仍然记得我曾经那样说过,晴洲,我要做他心头最绝色的伤口。
而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苟活的鬼魅,颓靡的幽灵。我只是作为一个魔鬼喜爱的玩具才被妥帖地保留下来。我是他定购的牺牲品,是萧家为自己的未来坦然付出的筹码。
从头到尾,我只是一颗棋。不过如此。
我的一生一世,昨是今非。
只有他记得我,晴洲,他深深地思念着我,可是即使那样……那又怎么样呢。从侍女们的抱怨和坊间小报关于社交场的传闻中,我知道他冷落娇妻多年。结婚翌年得子,取名雅闲。萧雅闲,纤丽的名字。那个孩子生得很美,但不是很像他。对于萧家未来的继承人而言,似乎太过柔弱了。虽然那也不能代表一切。
是啊,就像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不能忘掉的那个人,那样柔和而美丽,作风却是无与伦比的狠辣决绝,罔顾一切。我永远的哥哥,我亲爱的晴游。
那一生,欠他至今,伤他至今,负他至今。
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我一定会发疯的。
1792年7月7日。晴洲独自赴爱丁堡封地。我很想跟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进行一次旅行。我怎样携带棺材,白昼的时候我在哪里逃避日光。我十分烦恼,我知道他这次旅行的原因。七月七日,那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爱丁堡,雨苑,我们真正属于了彼此。我想去,想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已经是我这些年来夜夜无归的寄托。
我在房间里烦躁地打转。门被轻柔敲响,然后柯敏走了进来。这个冷漠的男人,他总是面无表情,而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我知道他是巴瑟洛缪的管家,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我不明白吸血鬼为什么会接近和信任一个人类。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想法,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两个妖怪,吸血为生,残杀人命的妖怪。
他对我鞠躬,然后示意我下楼去。我盯着他,考虑了几秒钟,之后依从了他。
花园后门口有一辆马车,我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晚的时候我坐在车厢顶上沉思,疾风扬起长发和长长腰带,洁白衣袂飘荡。路过的旅人大概会以为他们看见了缠上这辆马车的鬼魅。我稳稳地坐在疾驰的车上,柯敏亲自驾车,到了白天便交给沿途雇佣的车夫。他则回到车厢里看管我和我的棺材。我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巴瑟洛缪的意思。可是那个妖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我想他能够听到我的心事。我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总是很快被满足。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让我轻易地如愿以偿,仿佛童话中的神灯精灵。只是他不是精灵而是个吸血鬼。
然而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他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明白这怨恨的理由。
我们很快便到达了爱丁堡,几乎和晴洲的车队同时抵达。柯敏在雨苑附近的乡间安置了住处。他谨慎而简单地提醒我,最好不要在这小小的村镇杀人,那样会引起很大麻烦。我没有理他,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小姐想在这里停留多久?”
“你管不着。”
我承认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午夜时分我来到……或许称之为回到更为恰当,那个房间。我用脚尖踏在狭窄石缝,攀上墙壁,溜到晴洲窗前。那个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贪婪地凝视着那一切,曾经,那个年轻的女孩属于那里。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留在他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就像一个人,一个身体里的两道灵魂。
然而我终于离开了他。
那些记忆渐渐远去,终于化作了幽冥之中洁白而斑斓,甜美而苦涩的花朵。
他仍然住在那个房间。我看见他在深夜徘徊,脚步停在曾经属于我的那扇门前。他迟疑,摇摆,踌躇,颤抖,然而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那个房间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十年了,自他继位而始,爱丁堡的封地成为禁地。他传下禁令,萧氏子孙再也不得出入于此。雨苑的一切都不许改变分毫,尤其是我的那个房间。那幅肖像……我知道他不敢靠近的原因,那幅画上有他亲手用银粉写下的字迹。
Vagary•Soar。1763—1782。
再没有多一个字。如此简单,然而那就是我。
他说过的,即使我死去,他也断不会为我放弃这人间烟火。那些言词在我心头如此清晰,恍如昨日。而我,也说过,即使我有朝一日为他而死,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滴泪。
曾经有那么一夜,他在我的肖像前泪如雨下。
足够了。
我微笑着注视他,这一个气度沉稳容止优雅的二十九岁男人。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斟上一杯酒,慢慢啜饮。几乎看不出的死结蹙在俊挑眉心,他安静地,不为人知地长长叹息。
我轻柔踏上阳台的瞬间,他突然抬起了头,然后放下酒杯走了过来。我怔怔地立在那里,在那几秒钟里我惊恐得无法动弹。我遗忘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能发生的所有后果。
他一把掀开了窗幔。
我听到他胸腔深处一声巨大的震动,然而他并没有叫出声来。他用力推开落地长窗,奔上阳台。他四下张望,月光跃出层云,扑上他苍白脸孔。他猛然颤抖起来,然后终于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握紧雕栏。
我悬在阳台下面,手指插进墙缝稳住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那一把垂在身边的藤萝。
那一瞬我别无选择,只有仰面跌落下去。然而他还是看见了我。虽然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他喃喃地,哽咽着念出那个名字,“薇。”
“薇,是你,我知道是你。十年了,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他在我头顶低声饮泣,放弃了侯爵之尊,抛下了宁雅面具,他还是当年的萧晴洲。
他说过,我们有未来,只是我们无法看到。
晴洲,你错了啊。我们的未来并不存在,我唯一能够为你做到的,不过是,不再为你留下来。
“薇,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让自己失去了你。”
薇,当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爱情随风扬长而去,我恨我曾经那么寂静。
“薇。”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幽灵。我微笑,已经麻木了泪水,遗忘了伤悲。然而他接下来的话令我瞬间僵住,无法动弹。
“薇,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那一夜,那时,若不是那些事情,我早已告诉了你。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告诉自己,不急,惊喜过早地揭开谜底就根本无趣。我总是告诉自己,还有时间,一切都不晚。”
他猛然伏倒在地,泪流满面。
“薇,我错了,我错了。一切都太晚了。薇,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傻,我早就该告诉你的。那一次,晴游的生日之后,爷爷叫我回伦敦……”他泣不成声,软软地靠在那里,目光游离。
他低低地惨笑起来。
“你不知道,薇,那一次,他是真的答应了你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