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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以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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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宫女委实被我吓着了,不知是谁想到把程晏带过来,这一招果然见效。
小孩子搂着我,声音脆脆的,说:“书书,你还有我呀。”
那句话,我也曾说过,便见不得别人也从中得不到慰籍,我便很听程晏的话,他说睡觉我就去睡觉。
一夜未睡,痛哭一场,再醒来时我头昏昏沉沉,坐在床上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
痛哭之后嗓子便哑了,就连喘气,都觉得胸口堵得慌,需要用很大的力气重重喘着,听着胸腔处传出类似哮喘的气音,才觉得舒服一些。
今日是翠枳走后的第二天。
我想这一觉从昨日下午开始睡,到了现在,真是漫长。
走出自己的房间,我问小宫女太子在哪里。小宫女很惊喜,又隐隐松了一口气,她回答我:“太子刚去听学没多久。”
我点了点头,稍整衣裳,起身去找程晏。
沿着玉禾殿的巍峨宫墙慢慢走,我看着远处柱子上的雕花盘凤,头一次觉得皇宫很大,自娘娘和翠枳去后,安安静静的,吞噬着什么。
我想翠枳说的不错,其实在宫里呆着,挺没意思。
一路胡思乱想,我来到了尚墨轩,小太子正在乖乖读书,见到我欢喜地叫了一声。
案前端坐的太傅,闻声抬起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同我对望。
……算来,我已两日未和张子安联系。
我还没想好要和张子安说什么,他却离了座,指点程晏一句,走到我面前,询问:“可还好?”
这人惯会明知故问,我说:“不好。”他若是想让我故作轻松说“还好”,简直丧心病狂。
张子安步子一顿,但仍向外走了,我跟着他,两人远离了程晏能听到的范围。
我思虑现在我也算知道了皇家不少秘闻,况且自己又是罪臣之女,没有庇护,陛下迟早要动手,不如对张子安说开,省着还要写诀别信给他。
于是我清嗓,开口道:“太傅,我可能活不长了。”
说刚说完,我便看到张子安眉头猛地一蹙,他想必是今日才听到翠枳的消息,下意识认为我也想效仿翠枳,低声叹道:“书书,你遇事太重感情。”
面对张子安的定论,我感到好笑又无奈,我想在他心里我怎么就成了一言不合就要殉主的人了?于是我说太傅稍等,待我讲些缘由。
我便把这些日子来娘娘和陛下、翠枳和娘娘的事情都细细说了,最后推断道:“我想陛下不会再留我命了。”说完这话,我垂头丧气,有一种自己狗命即刻交代的悲伤。
张子安默了好半晌,然后低头看我,问:“书书,你信不信,陛下不会动你?”
我:“……”我不信,难道我的分析还不够有理有据?!
果然张子安要发表高论了,但这小君子还懂得顾下我的感受,礼貌问我:“书书,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见解?”
我让张子安有什么说什么。
张子安想了想,道:“先说虎符,虎符本就只能统领御林军,陛下已有半块在手,天子持虎符,谁敢不从?无论那块虎符落入沈家还是旁人之手,陛下也是无惧的。”
我一滞,心想太傅的思路果真异于常人。
“陛下兵权已握,若局势安稳,过几年陛下推行新政,借机重铸虎符,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张子安侃侃而谈,我愤而打断,质问:“所以今后世人便只识新符不认旧符,陛下根本不受制那半块虎符?你是想说娘娘做的毫无意义吗?!”
方才张子安分析朝政,他讲的简要,大概是怕我明白不过来,所以现下我嘴皮子如此利索的样子好像有些吓到了他。
太傅缓了口气,说道:“当然有意义。”
我沉默着,听张子安继续说:“皇后娘娘此举意在保全沈家,是她对陛下的示弱。陛下以为虎符在沈家,总归会对沈家有嫌隙,她如今交出表示早有此心,陛下顾及旧情,也会网开一面。”
太傅大人果然是国之大器,任何事情都能扯上一二权谋……他怎么不去当算命道士?想必生意一定红火极了!
我脸色不好看,语气也差极了:“太傅,你觉的身在深宫里的娘娘能懂多少谋略呢?”娘娘要真想这样,便不会在濒临之际,才说出那般晦涩的话,她难道连我当时的多嘴也算计在内了吗?!
张子安沉默着,过了会儿,他认错道:“书书,是我身为政客,下意识推敲太多……其实,我明白皇后娘娘是真心爱慕陛下。”
这小君子认错倒是挺快,我的恼怒一时卡住,过了半晌,低声一应,想了想,问他:“那你认为翠枳如何?”
这次张子安沉默的时间更长,像是在好好斟酌,片刻后他说:“那位姑姑是位可怜人。”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觉得张子安要说什么忠心不二、至情至性,或者再从帝王的角度分析一个宫女的死活,但这次张子安却说翠枳是个“可怜人”。
没有什么比这更戳我的痛楚了,在我混沌的梦中,也一直这样想:我的翠枳,多么可怜啊!
于是我便不争气地掉眼泪了,张子安没说什么,他站在我旁边,估计是觉得我再哭就要引起程晏注意了,他最后叹了口气,轻声道:“书书,先前我不是与你反着来,只是希望你从另一面看看事情,以为如此……兴许你就不会这样难过……”
太傅大人为数不多的对我妥协,我抹着脸,觉得要给他面子,所以我轻声道:“嗯,谢谢,但我还是决定伤心。”
张子安便不说话了,须臾后他先开口:“书书,我会救你。”他的声音很缓,每个字都说的很清楚,清冽的眸中透着坚定,证明所言非虚。
我:“……”太傅你画本子看多了,在陛下手里夺我狗命有何好处啊?
大抵是我面上的怀疑太明显了,张子安愣了片刻,应该有些不高兴我低估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大可放心”。
……我还是放心等死比较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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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骤然少了娘娘和翠枳,即便程晏是个小孩子,还是察觉到奇怪。
小孩子可以理解生病,却没办法理解死亡。
我对程晏的说法是,她们和外祖父一起出去玩了,程晏这才勉为其难接受。
小孩子说:她们留下书书和我,自己出去玩了,哼!
我觉得程晏说的在理,于是也笑着学他“哼”了一声。
但程晏很快就不感到孤独了,因为张子安把尹舒带进了宫。
我很意外,因为程晏现已八岁,陛下一直没为他挑选好世家子弟做他伴读,如今竟然选了张子安的养子?
张子安向我解释,说尹舒品行很好,但因幼时生在农家,礼仪、见识都浅薄的很,这才拖到了现在,所幸不算晚。
我咂嘴:“原来伴读早就定好了啊?!”
张子安应该又被我蠢到了,他有些苦笑不得,但还是耐心解释:“朝中世家之争激烈,不如选对太子绝对忠心的,陛下知道我收了尹舒为义子后,便有此打算了。”
我:“……”一群老狐狸!
我回头去看那个小孩子,见他高高瘦瘦,穿了件浅灰衣裳,足足比程晏高出一个头,样貌倒是极好,眉目清秀。
程晏对新来的尹舒好奇极了,正缠着他问东问西。
“这是尹舒,”张子安喊来尹舒,互相介绍,“这是书书姑姑。”
面前的孩子带了点腼腆的笑,同我问好。
这两年我未曾出宫,记忆中尹舒还是当年在街市上看到的落魄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模样也变了少许。
尹舒:“姑姑好!”我微一应,又听他说:“之前父亲从宫中带过几次糕点给我,说是姑姑让带的,我便一直很想见见姑姑,如今总算见到了,姑姑生的可真好看!”
被人夸“好看”,我忍不住就笑了,张子安看在眼里,开口问:“被人夸很高兴?”
我想张子安被人敬仰多年,早就对此无感了,但幸好我还不是。于是我眯了眯眼睛,有意要惹他生气:“你不懂被小孩子夸的乐趣,若是你这么夸我,我便不会这般高兴了。”
张子安沉了脸色。
……很好,果然我还是有以太傅生气为乐的习惯。
当日我回玉禾殿,德怀带了人过来,他让我准备尹舒的房间,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孩子。
我大感惊讶:“我照顾尹舒?以后?!”我委实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以后。
德怀瞪我一眼,责怪道:“不是你还有谁?怎么着现在不想干了?宫里不养闲人啊!”
我连忙摆手,辩解道:“不是不是,是陛下的意思?他让我以后一直照顾太子和尹舒?”
德怀大概认为我又不聪明了,他看了我好久,这才叹息道:“杂家还能做了陛下的主不成?既然让你照顾了,你就安分照顾着,旁的也别想了,知不知道?”
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到我的四肢,像极了枯木逢春久旱遇雨。这种感觉最终到了我的胸腔和心脏,一种无形的活力开始拖着我低沉的心绪一直向上,蓬勃跳动。
我觉得自己能有力地呼吸,进入胸腔的气息直逼到脑袋里,一时整个人都是激动和清醒的。譬如濒死的鱼苟延残喘,鱼目泛白空洞,它没有想到会迎来一场骤雨,于是本能拍动尾巴,大口呼吸。
——我能活下去,也本能觉得欣喜。
我自顾着高兴,德怀想到什么,又叮嘱我:“尹舒是太傅的义子,照顾上你不能懈怠啊,陛下在书房答应过太傅的。”
我一滞,想到张子安那句“我会救你”,思考如今的情况是否是他的手笔,但终究没想明白,于是说“好的好的,德怀你放心”。
于是我忙活起来,布置尹舒的住所,各事亲自经手,程晏和尹舒回来后,知道尹舒要与他一起在玉禾殿了,果然很高兴。
小太子扑到我怀里,开心嚷嚷:“书书,多么好呀!又有人陪我啦!”
我抱着程晏,笑着望看向尹舒,也觉得欢喜,应声道:“是呀是呀!”
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