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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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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连续好几日的阴雨,难得天气晴朗,路边的茶摊早早支了起来,不过是晌午,路过的车马便就已停了街边一溜,男女老少贩夫走卒聚在这小小的茶摊里,热闹非凡。
即便是在浮岛之下最忙碌的一条官道上,这样小小的茶摊能有这样的人气也是极为罕见的,而这一切,就得归功于茶摊上常驻的说书先生。
“今时距上次十洲大厄不过二十余年,且看这流洲却仿若何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在座诸位多半记得,二十五年前那次是何等震动天地的宏伟一战,到最后竟未曾使流洲生灵涂炭,这其中秘闻还请听我同诸位慢慢道来。”
说书先生捋着长须,将一把描了金边的折扇摇得熠熠生辉,台下求知若渴的眼神令他如沐春光,吊着的三角眼甚至朝着茶摊一角有些格格不入的一桌少年仙人抛出了个媚眼。
那桌少年仙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道目光,各个表情怪异,或是皱眉嫌弃,或是尴尬低头,唯有一人竟是无比欣喜,放下嗑了一半的瓜子,随着众人拍掌喝了个“好”。这位叫好的少女坐姿懒散,一身原是清雅飘逸的流洲仙门弟子服已被改成了劲装,袖口腰间收紧,让她能架起一条腿抱着膝盖,兴致勃勃地一边吃茶嗑瓜子一边听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
“小师姐,这流洲大厄的本子这一路上我们怕是已经听了五遍了,不如今日还是早些出发,回岛上还能赶上晚膳呢。”一名圆脸少女身边看起来最活泼的少年在众人委以重任的目光中凑到她身边低声说道。
“什么?早点回去?”简沧嘴上应着,眼睛却是依然定在那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身上,“也不知是谁昨日哭着喊着要一睹昆城第一歌姬的风采,死活赖着不肯早点回去的?”
搭话的少年讪讪地低头饮茶。
\"还有前日,也不知是哪些人喝空了开福客栈的酒窖,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被人扛回了屋睡到第二天晌午的?\"简沧的瓜子磕得清脆,懒洋洋地接着道,“那时候怎不想着要早些赶回浮岛用晚膳呢?”
一帮师弟师妹们一时都没了声音,一个个都低着头剥起了瓜子,说书先生的本子正说到那生洲仙人秦璜领着那活死人大军由流洲北岸向浮岛推进,周围人一声声叹息,几位亲历此事的人低声向身边人谈起当时惨景,但也没能拦住简沧听见那小小一声嘟囔:“是谁说小师姐平易近人豁达大度的……”
“平易近人倒是真的,豁达大度如今看来可待商榷……”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简沧哭笑不得地回头抓了把瓜子,一双微挑的杏眼瞥过这群看似唯唯诺诺实则胆大包天的师弟师妹,看着他们一边瑟缩地抖了抖,一边讨打地笑着,顿觉自己作为师姐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
“你们师姐我五年来头一次下山,好不容易能听一会儿书,”简沧耐下心来,“更何况,这一出里我也有出场,肯定得多听几遍啊。”
“可是,都五遍了。”活泼少年姜醒叹了口气。
“师姐,你说,不如我在这大吼一声,流洲的大救星,简沧仙人就在此地,这些专程来你的故事的茶客,是不是得像这样围着你,听你亲自说道一遍才肯罢休呢……”圆脸师妹袁初雪嘿嘿笑了两声,就要张口大喊,却看见一颗瓜子带着灵力的微光飞了过来拍在了她的脑门上。
“安静点儿,马上讲到我出场了。”
于是被施了禁言令的少女在其它三位师弟想笑不敢笑的眼神中悔不当初地安分坐好,听着第六遍的“林昀亲率众仙战秦璜,简沧修为散尽护流洲”的故事。
然而,待简沧回过头来继续听那有些猥琐的老头讲那本应很熟悉的故事的时候,就在这个瞬间,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变了。
整个茶摊似乎突然被浸入水中,所有的声音都好像都隔了一道墙,听众的私语声,车马的喧嚣声,明明是晌午,外面的阳光却好像透过一层雾一般,从金色变成白色照过来,带着一种生冷死寂的味道。
只有那说书先生的声音依然如常,摇着折扇抚着惊堂木,抑扬顿挫地继续着那个故事。只是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平常的时候,这个如常只显得更加诡异。
简沧嗑着瓜子的手一紧,回头看了看同座的师弟师妹,只看见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周遭的变化,依然在自顾自的谈天喝茶,袁初雪表情略有些委屈,三位师弟一面憋着笑一面给她剥起瓜子添上茶。
他们竟对这一片幻境一无所觉,是他们修为不够?还是……
“啪”的一声,说书先生拍响了惊堂木:“此时风云变幻,那黑衣的仙人秦璜站在云端,脚下是百万活死人大军,身后是同他一般修入邪道的邪仙,乌乌泱泱在浮岛之上与林昀仙上对峙。”
简沧放下瓜子,右手靠桌撑着脑袋,左手抚上身侧长剑,指尖轻敲着剑柄,她并不大担心会遇到什么半路截杀之类的事,如今流洲太平,浮岛之下更是连小妖都没有几个,这位妖怪也不过是精于幻术,若论修为,远不是她的对手。
但对方的意图不明,单凭这一个小妖也不至于有这个胆子拉着流洲一个颇为有名的仙人来这看戏,但背后的人不出现,简沧也不急着破局。
好在她向来爱听书,如今她甚至起了“一会带上这个妖怪回浮岛给自己讲故事”的心思,于是摸着剑柄戒备着的她甚至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彼时,林昀仙上有几位爱徒,其中一位便是百年前最富盛名的仙人侠侣云逸之与徐嫣之子,云殇旸。在座诸位,如今我再次提起这位云小仙人,怕是没有几人识得,只是在那二十五年前,他在流洲的名气,也就仅次于林昀仙上了。”
有雪白的雾气无声无息地从脚底漫上来,逐渐围绕着那说书先生开始凝聚,随着故事的进程,竟逐渐凝聚出几个人形来。
“除了那云殇旸,林昀仙上还有一位小仙人徒弟,那时也没有几人认得,我,鄙人,却在那时因缘际会,有幸认得了她。”说书先生摇了摇折扇,目光中已不见了之前的猥琐散漫,此时定定地看向了角落里的简沧。
果然,这个幻境只针对我一个人。
简沧反而松了口气,师弟师妹们还在绘颜峰学堂修习,她此番受苏教司所托带着几位师弟师妹下山除妖,一路上却觉着有莫名的视线跟着自己,如今看来不是错觉,他们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如果师弟师妹也是他们的目标,简沧反而担心护不住他们,如果只冲着她一个人,却是没什么好怕的。
简沧毫不避讳地迎着那说书先生的目光望过去,冷静淡漠,仿佛刚才那个嗑着瓜子与师弟师妹们唠着的不是她一样。
只见那说书先生身边的几名雾影人形渐渐凝定,从身形和那依稀的五官能看出,是刚才故事里提到的秦璜、林昀、云殇旸以及简沧自己。剩下的稀薄雾气漫卷成双方背后的活死人大军和浮岛。
说书先生又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那云雾组成的戏台子便“活”了过来,那代表秦璜的雾影脚踩着云,长发飞舞,发出声音:“林昀,这便是你要的众生,我给你送来了。”
“林昀”轻叹道:“世人皆愿生,然而终须一死,他们既然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强留。秦璜,放弃吧,他们,和她,都早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如今你倒劝起我来了?”秦璜的雾影有些狂乱地笑了起来,一缕缕雾从他身上弥散开来,“也不知当初是谁说的,生死无界?”
“林昀”身边也腾起一道道如剑一般的雾气:“话已至此,那便只好送你们再死一次了。”
说罢,那一道道剑雾如电一般向着“秦璜”刺去。
雾气一阵翻涌,说书先生的口中“锵锵”地模仿着刀兵相接的金铁声,那两边的雾气便如同真有一场大战似的,不断地翻滚变形,甚至其中夹杂有烈烈的风声和刺目的闪光。
而那代表云殇旸的雾影,此时终于动了,“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柄有些异常纤长的剑,没有任何的犹豫,竟直直向着“林昀”的背后刺去。
整个战场都凝滞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剑光,这道本应与流洲仙众共同杀敌的剑光,这道刺向授业恩师的剑光。
剑势极快,倏忽便来到了“林昀”的身后,本应是得意弟子极为意外的反戈一击,然而“林昀”却好像早已料到一般,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躲了开来。
“秦璜,你果然好手段。”“林昀”极为轻巧地闪身脱离了缠斗,右手似乎捏了个什么剑诀,随即那代表简沧的雾影也动了起来,同“云殇旸”打在了一处。
“秦璜”嗤笑了一声竟也停下手来:“怎敢和林昀仙上相比。”
“云殇旸”与“简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如同两个提线木偶,招招致命地向昔日的同门攻去。剑光凛冽,将周围的雾气一片片打散,散去的雾气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了,林昀和秦璜的雾影也渐渐不再清晰。
似乎是因为修为更胜一筹,“云殇旸”好像终于恢复了一些神志,认出这位师妹,剑招和缓下来,只是招架着,然而“简沧”依然招招要置他于死地。
“唉,”“云殇旸”发出了这场戏中第一声,却只是一声叹息。
随即,“简沧”的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云殇旸”只是抬手,拍了拍“简沧”的头,然后消散了。
一个截然不同的流洲大厄的故事。
这个故事放在任何一个仙门,任何一场大战里,放在任何一对师徒,任何一对师兄妹身上,都是个无比精彩,充满爱恨悲欢,守护与背叛的好故事。
但在这里,只有荒谬。
简沧的眼神冷了下来,嘴角却依然噙着笑,鼓起掌来:“精彩的故事。”
“只可惜太假了。”
那说书先生摇了摇折扇,摇头晃脑地说道:“简小仙人此言差矣,之前所演,均是老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会有假?”
简沧按剑的左手拂过剑柄上的云纹,镶嵌在云纹中央那块青色石头上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她不想再与这小妖辩驳这故事的真假,不过是徒劳的互相欺骗罢了。于是简沧支着脑袋,歪了歪头看着这扮成说书先生的小妖,轻笑道:“你一个小小的雾妖,没那个本事将我拉入这个境界的幻境。”
那雾妖扮的说书先生气愤地瞪着眼睛吹了吹胡子:“怎可如此小看老朽。”
简沧却视若无睹:“你们这一路上处心积虑接近,却等到今日才发难,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么一出戏?”
“戏?怎么能说是戏呢?”说书先生继续争辩道,“是老朽百年来的见闻。”
“不过是个百年的小雾妖罢了。”简沧笑道,“故事说得不错,我不为难你,只是你背后的人,我想认识认识。”
“什么小雾妖,论年纪你还得叫我爷爷……”
“呵~”一个柔美的女声打断了雾妖,“小形,论修为你还得叫这位简小仙人一声仙尊呢,她不为难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谢倒不必,”简沧眯了眯眼睛,“不如说说你是谁,处心积虑编排这场戏是什么意思。”
简沧认不出这个声音,但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认识自己,虽然这在她醒来后五年来里并不算一件罕见的事,但这依然让她觉得有一种空洞的不适感。流洲大厄那一战里,她确实为阻拦活死人大军吞食流洲百姓而散尽修为,伤重昏迷,这一睡竟然睡了二十年,直到五年前醒来,修为不仅恢复了,甚至更胜一筹,之后几年里进境也是异乎寻常的迅速。然而一些过往记忆却变得模糊不清,唯一格外清晰的一幕便是师兄云殇旸在自己面前被秦璜一剑刺穿了心脏。好在师父及时出手,保住了师兄的命,但从那以后师兄也进入了漫长的沉睡……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那刚才这一切,你都不记得了吗?”
那个女声有些惊讶,但简沧却不知为何在其中感觉到了一丝嘲讽。这个声音本应掩饰得很好,但她还是直觉一般觉得,她不过在故作讶异,就像面对着一个过于熟悉的人,几乎从声音都能想到她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
这种无比熟悉却又无法想起的感觉让简沧有些头疼,但好在这五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现在面对这个所谓的“故人”依然能凝气定神。
“呵,我怎么会认得你这种藏头露尾的胆小鬼呢?”简沧笑道,“不过这个故事很新鲜,若是给几位主角换个名字,倒也可多听两遍。但如今既然用了我师父师兄的名字,那只能说是,可笑。”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那时候,你可是很喜欢我的呢~”那个女声委屈了起来,“而且,我也是亲眼见到那一切的,你怎么能说可笑。”
“你说如何便是如何,不过,我一个字都不信。”
那一场大战过于惨烈,师父拼尽一身修为,将秦璜和他的活死人大军击退,云师兄为了护住力竭的师父,几乎被秦璜的最后反扑的一剑杀死,而自己当年修为尚浅,只得以几乎是自残的方式去战斗。即便那段记忆有些支离破碎,但剩下的那些过于清晰,清晰得成为了一段缠绕不去的梦魇,闭上眼睛就好像能看到那场血肉模糊的战斗,师兄在自己面前倒下,师父半身浴血,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而简沧依然在笑,眼里却是锋锐的寒意。
“那便没有办法了,我也只好留简小仙人多看几遍这个故事,看看能不能唤起一点记忆呢?”
“你不会以为,这样真就能困住我吧?”
说罢,简沧手中剑光一闪,一道凌冽的剑气裹挟着灵力向着依然站在茶馆中那个“简沧”的雾影刺去,随着一声脆响,雾影消散,一枚小小的灵钱落在地上,幻境的某一角传来了一声闷哼,雾妖扮的说书先生瑟瑟发抖地抱住了头。
简沧拾起那枚灵钱:“阵眼已破,你若还要强行维持幻境,下一剑取的就是你的性命了。”
那个女声沉默了半晌,终于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简沧睁眼,手中的瓜子才嗑到一半,台上的说书先生将将说到林昀仙上带着漫天剑势向秦璜攻去,几位师弟师妹还在无聊地喝着茶。茶馆之外阳光是有些晃眼的金色,车马行人从路上走过,扬起的灰尘迟迟没有落下。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简沧掌中那把瓜子里,静静地躺了一枚灵钱。
“走了走了。”简沧将灵钱收好,放下瓜子拍了拍手。
师弟师妹们如蒙大赦:“小师姐你终于听腻了这本了吗!”
一群人仿佛怕简沧后悔似的,纷纷放下茶杯瓜子提剑逃出了茶馆。
“喂,你们……我说过我请客了吗?”简沧无奈地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招呼了小二,然后离开了。
身后,说书先生依然在抑扬顿挫地说着那流洲上流传二十多年的故事,林昀仙上率着流洲仙门,护住了流洲生灵,然而林昀仙上的爱徒却在此战中一死一伤,林昀仙上心痛万分,从此再也未曾收过徒弟。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茶馆对面的客栈内,有一男一女正静静地看着这几位少年仙人。
“你看,我说了吧,她果然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呢。”红衣的女子唇角仍然带着一丝血迹,但依然有些恣意地笑着,靠近黑衣男子的耳边道。
“闭嘴。”黑衣男子却闪电般回手捏住了女子的咽喉,本是清雅灵秀的眉眼中此时满是戾气。
女子此时却依然笑着,好像被扼住咽喉的不是自己一样,声音有些沙哑:“跟了一路,现在总该放弃了吧。”
男子的手缓缓收紧,随后又嫌恶一般甩开了女子。
女子捂着喉咙呛咳了几声,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笑着,用沙哑的声音道:“那么,好安心跟我走了吗?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