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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春意阑珊、杏花微雨的六月时节,一个震惊全城的消息在京都中传开来。

      说是宫里头最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张公公,即将迎娶那凝香阁里的头牌——柳莺莺。

      他们,一个是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狗奴才,一个是玩弄权贵、豪掷千金的下九流,堪称绝配。

      而这公公与歌女的故事本不该引来如此关注,只因蹭上了云瑶公主的热度。

      传言,准驸马爷婚期未至,竟与那位莺莺姑娘连夜出逃。可惜了二人还未能踏出城门半步,便叫张公公截了胡。

      风波极盛之时,柳莺莺已然坐在了张府的软榻上。

      要说她这半生,来者都算客、见者都是爷。且不论是公子还是公公,在她眼里也就差了那么一个字。

      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上无主母压迫,下无子女烦忧,对于妓女的浮萍般的命运,却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现下放眼整个张府,除了公公,就数她柳莺莺最大。

      “爷,您回来了!”

      眼见张茂春打门外进来,柳莺莺赶紧收拾好仪容迎接。这干一行要有一行的规矩,对于以色事人这事儿她一贯想的很开。

      “看到哪儿了?”

      一声并不低沉,反而略显尖细的男声传来。再看那人脸上白净秀气,连鼻尖下男子惯有的浅青胡茬也不见半分。

      “看到祝英台屡次暗示梁山伯,那榆木脑袋却始终不得要义,实在急人。”

      听到这儿,张茂春唇角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女人后面的话呛的一阵语塞,只见她樱桃般的小嘴微微开合。

      “这要搁我们院子里,可不就是哥哥妹妹一套客气,床帘一拉颠龙倒凤的事儿!”

      “不许胡说!你到了我张府上,便要忘了过去那些事。”

      “忘不了……”柳莺莺转着手指,小声咕哝。

      她九岁进凝香阁,有些东西是不愿意也会被调教进骨子里的。这大家闺秀让她装装还行,真要做起来,她却注定没这个福分。

      说来也奇怪,离开前妈妈还千叮咛万嘱咐过,这张公公可不是位好相与的主。但打她进张府起,过的竟是小姐的日子。

      张茂春既不会同她做些男女之事,更不要求她服侍起居,这些日子她唯一的任务便是吃好喝好,再同他讲些时下流行的戏文。

      他分明是个不爱看才子佳人后花园故事的,却每每归家都要同她聊上几句。

      起初,柳莺莺只觉怪矫情的,烟花柳巷早就看惯了薄情之人。可后来,每每戏演到生死相隔之时,她还是免不了俗气的湿了眼眶。

      2.

      且说这张茂春是何等人物?负责皇宫内采买的总督办,不归家便罢,一回来总少不了些商贩踩着点来送礼。

      这一回生二回熟,竟多了许多专程来看柳莺莺的。尤其是些个妻管严,不敢去凝香阁里寻花问柳,到了这儿,倒是可以明目张胆的一览昔日头牌。

      一来二去,柳莺莺也看穿了旁人心思,却也不恼,照旧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偶尔兴致高了,还会倚在门前同人娇笑片刻。

      日子久了,女人们都骂,这没脸没皮的下九流,便是做了良家子,贱骨也是剔不掉的。

      直到数日前,真就给她闹出了个大事儿!

      因着醉仙楼上新了几个菜色,柳莺莺闲来无事,便带上几个丫鬟去试吃。可这菜还没上齐呢,就叫个醉酒的大人给调戏了。

      照理说,这事儿她也该见怪不怪了,那日却出奇的反抗,临走还往人命根处死死踹了一脚。

      当然,她也没落到好。就那张平日里惯会讲戏文的小嘴儿,叫人一巴掌打裂口了,接连几日都只能喝粥。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谁成想戏文里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帝王将相,换成了个太监!

      张茂春竟一声不吭的在旁处给那位大人使了个绊子,不死也叫他脱了层皮。

      也就是这事儿过后,旁人都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升了,柳莺莺这号人物也能转性。往日里动也没动过的厨艺绣品,竟都叫她捡了起来,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了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尤其是对待张茂春,那叫一个尽心尽力,拿出了对待顶级恩客的服务态度。捏肩、捶腿、泡茶、备菜,样样是亲力亲为。

      “你不必如此。”

      “夫君这是什么话,莺莺乐意服侍您。”

      卧房内,张茂春看着柳莺莺那双白净的堪比白玉的双手,在他双脚上轻轻揉捏着,心底忽的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

      想他做了半辈子奴才都是在服侍人、看主子脸色,何德何能,能让那个自己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而柳莺莺捏了捏男人粗糙的脚底,头次意识到原来太监的日子也是顶难过的。张茂春的趾骨因为长时间的站立,两侧都有些变形。

      尤其是几个脚趾头,许是小时候穿了尺码不合适的鞋子,便是光着脚总也蜷缩在一起。看着看着,柳莺莺忽然有些心疼,手上却起了玩心,偷挠起他痒痒。

      张茂春一边憋笑,一边一脸严肃的让她住手。可柳莺莺再看男人,一张清秀的面庞在烛光中欲掩还羞,哪还有半分传言里的阴冷。

      她当即笑出声,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这世上真是无巧不成书,姓张的恩人也不止一个。

      3.

      其实这桩姻缘本落不到张茂春头上,便是十年前他还是个男人的时候,已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何况,十年后,他连个男人也不是了……

      这世人总兴讲什么因果报应,张茂春却觉得都是狗屁胡诌。不然怎得他生来就落了旁人两头,为了活着连尊严也顾不得。

      但能娶柳莺莺这件事,让他头回信了命,十年前她一锭银子给了他活下去的依凭,十年后他一台轿子给了她活下去的保证。

      只庆幸云瑶公主与章家少爷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柳莺莺留在他这儿,一来可以断了准驸马的念想,二来此等可人儿最后也只嫁了个太监,想必也定能满足公主的好胜心。

      但不知为何,他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安稳。柳莺莺就像一颗他肖想了许久的糖,得不到的时候想想那甜蜜的滋味便也心满意足了,得到了就免不了担心被人抢了去。

      渐渐的,那日的酒楼调戏,变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而这刺偏偏还是往心头肉扎去的。

      在宫里为奴数载,利益纠葛下,谁也没少得罪人,麻烦事儿找上门来其实是迟早的。可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并非那么简单,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为谁而来?

      “张公公,上次您托小人查的案子有眉目了,主审官正是那位邢大人。而且……据说那样的结果是上头有意促成的。”

      张茂春点点头,算作回答,随手往那小太监怀里塞了枚金锭子。

      这世道什么都靠不住,唯有财富权贵能撬开人的嘴巴。但这秘密他撬得,想来于旁人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莺莺,侯玉莹,只叹谁能想到堂堂太医院首府的千金,飘零十载、几经辗转,最后竟连自己的名字也弄丢了。

      可她不该是这样的,她值得更好的一切,而不是在凝香阁里卖笑,更不是像现在这样委曲求全的待在他身边。

      自由,他想,给她自由。

      让她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做她想做的事,爱她想爱的人。

      4.

      张茂春回到府上,就见柳莺莺一袭薄衫坐在烛火前纳鞋,她似乎对这些女儿家的巧活总能无师自通。

      他看着看着,眼底不禁涌现出万种柔情。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他想……

      可云瑶公主已经再次下令,她要看到的是柳莺莺身败名裂、人尽可欺,绝非这样娴静的淑女。

      “茂春,你回来啦!快试试看,舒不舒服?我见你鞋底总磨得快,就特意为你加厚了些。”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宫里有人欺负你!答应我,那些难听的话千万别往心里去,只管过好我们的小日子就够了。”

      温香软玉犹在耳畔,饶是张茂春早就忘了男人的心思。此刻,却也被勾起了惜玉的本能。

      他掌心颤悠悠的握上柳莺莺的手,像是对待一件极为珍贵的瓷器,轻抚着、摩挲着。柔软的唇瓣,不带有一丝邪念的亲吻着。

      “夜深了,其实你不用等我的。”

      看着柳莺莺眼底一抹淡淡的浅青,张茂春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

      “我乐意的,茂春。你是我的夫君,今日是,一辈子都是!”

      可我……是个奴才,一个连男人也算不上的奴才。这种想法每每生出,都会刺痛到张茂春早已冷硬的心肠。

      怕张茂春不信,柳莺莺又急忙补充道。

      “我是心甘情愿的,茂春!你知道的,我在那里待过许久。多少天仙似的姐姐以为遇上了良人,却总也没个好下场。过去我以为男人都是洪水猛兽,错托真心,直到遇上你……”

      茂春,你会是我的良人吗?

      她眨了眨羽翼般纤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那份强烈的期待。

      柳莺莺自以为从欢场中训练出的老练世故,终是被张茂春不期而遇的温柔融化了。谁能料想到关乎情爱,这位花魁实则憧憬又懵懂。

      5.

      “张大人,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府上那位,现如今就是你跨入朝堂的青云梯!你可知上头有多在意当年那件事?”

      “若是你好柳莺莺这口,我府上姬妾众多,任君挑选。但这机会若错过了,青云梯可就真成了要人命的悬崖。茂春老弟,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吧。”

      “张茂春,你不过是个狗奴才,凭什么这样对莺莺!你得到了却不爱惜,还将她送回凝香阁,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张大人,莺莺谢过您这些日子的庇佑。妾身自知福分浅薄,无福消受大人的恩宠。只愿大人日后青云直上、福寿无疆。”

      ……

      谁都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半年,柳莺莺竟又成了皇城脚下一时间风头无两的人物。

      百姓们都笑话她婊子生情、求爱不得,又被那位张公公转手给卖回了凝香阁。

      说起来,这民间贩卖妻妾并不少见。可只要一想到堂堂花魁连个没有那玩意儿的太监都拿捏不住,旁人便少不了冷嘲热讽。

      柳莺莺就如一朵由盛转衰的海棠,回到凝香阁后肉眼可见的衰败了。形容分明还是那副艳若桃李、不可方物的模样,眼里却是连最后一点光彩也不见了。

      过去她弹的顶好的一曲《□□花》,如今也随那结了蛛网的琵琶尘封,只是终日望着窗外远处的龙生九子檐梁。

      唯有那些同她交好多年的姐妹们才明白,在那檐梁之下,每日亥时都会有个身着红底金纹袍服,玉质金相的男人出现在那里。

      柳莺莺眼见着张茂春又得了奖赏,又擢升了官位,眉宇间的轩昂志气愈发充盛。

      他身边也不再只有几个小太监相伴,那位邢大人,甚至连新任侍郎也要往他身边凑上一凑。

      那些曾经发生在张府上的动情瞬间,美妙而短暂,仿佛就是一场属于她一个人的美梦罢了。

      6.

      张茂春仍旧会经过这烟花柳巷,却一次也没再进入这里。

      不满意摇钱树变了赔钱货的妈妈,每天换着法儿的在柳莺莺耳边唠叨,男人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没一个好东西……

      柳莺莺却不信。直到她亲眼看见张茂春从隔壁宜春院赎出了个小妓子,那眼神干净的如同白纸,可不就是戏文里闺阁中娇养的天真烂漫。

      原来张茂春喜欢的是这样的啊,柳莺莺想,那也难怪自己不讨他欢心。

      如何微笑、如何蹙眉、如何轻呢软语……柳莺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经过百般调教,早就没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除了一颗真心,可也只剩下一颗一文不值、毫无用处的真心。

      上元节那日,花街各处挂满了烟火璀璨的灯笼。柳莺莺盯着那檐梁下看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张茂春的身影。

      直到坊室间都歇下了,才见到张茂春一瘸一拐的从宫里走出来。他平日里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鬓角,此时也散乱不堪,脸上不难看出还叫人碾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竟是半点风头正盛、不可一世的督公气魄也寻不到。柳莺莺只在他身上感受到刻入骨髓的落寞、疲惫,就像是一个误闯了仙府的怪物。

      装的再逞强,夜深人静之时,难掩自悲。

      与往日不同的是,张茂春头一次回望向了她。没有一点惊讶慌张,好像一直知晓有个女人细细观察着他一样。

      他就这样在柳莺莺的注视下,穿过漫漫长街,拖着仅剩的一条好腿站到了她面前。

      “怎么?昔日花魁今朝门庭竟也如此冷清。”

      “你不喜闹,不喜我虚与委蛇、假意讨好,这些事我都不会做了。”

      “呵呵,妓子不做这些,又能如何自处。总归是仰赖在大人物脚下,不入流的东西。”

      张茂春有些自嘲的笑笑,柳莺莺如何听不出他这话也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

      7.

      “你又记下那些不好听的话了,眉头总是舒展不开,久了会郁结在心里的。”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该不会我不过是哄了你两句,就要让你记一辈子在心里了?”

      “大人福禄深厚,莺莺只会遥祝大人仕途通达。”

      “这话说得好听,却也不知是谁害我落得此般田地,这就是你的一番好心!”

      张茂春大声发泄着,‘啪’的一声,更是突然给了柳莺莺一巴掌。而过往在他面前惯会装痛的她,这次却一声不吭的迎下了。

      又饮了一壶烈酒‘忘忧’,张茂春借着酒意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辱起柳莺莺来。一时间,瓷器碎裂声、木具摔打声、织锦撕裂声不断,直到后半夜才停歇。

      柳莺莺默默承受着张茂春的发泄,她从来不知道他心里原是这样的苦。他撕开她的衣服啃咬着,却又迟迟未能进行下一步。

      就好像一个丧失味觉的人,面对满盘珍馐,渴望而又深感无力。

      又过了许久,张茂春抱着她低声哭泣着,湿热的泪水落在柳莺莺身上,迅速融入她的肌理。

      一直没有动作的柳莺莺,却是一个转身吻上了张茂春的唇瓣,汹涌的爱欲让人无法拒绝。

      她想待他好,想让他知道,这世上不只有人畏他贬他,还有一个身若浮尘的姑娘爱着他。

      一夜无梦……

      仅仅是闻着张茂春的气息,都能让她紧绷的神经迅速舒缓下来。再次醒来时,柳莺莺却发现自己正颠簸于一辆马车内。

      “大叔,这是要去哪儿?”

      “姑娘,我们这是去往苏州城啊,那位公子没跟你说过吗?你啊,别看这都城里繁华,可比不上咱苏州城山美水美!”

      回想起昨夜张茂春的有意刁难,还有那条瘸了的右腿,柳莺莺直觉城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张茂春才会急忙连夜送她离开。

      “这些都给您,我要回去!求您送我回去。”

      一想到张茂春可能遇上危险,柳莺莺急忙拔下攒了许久的头钗、玉佩,一窝蜂的往那车夫手里塞。

      见状,车夫却早有准备似的,只顾驾马,不再理她。

      8.

      柳莺莺就这么饮食起居都被人照看着,直到三日后抵达苏州城,才得到了有关张茂春的消息。

      先是他心生嫉恨,对那凝香阁的花魁百般羞辱,更是纵火活活烧死了她,连带着整个凝香阁一夜之间化作了灰烬。

      后是党派之争中,张茂春不知是惹恼了上面的哪位大人,被打断双腿,踢去官位,整个人转瞬间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只有柳莺莺知道,那日,她眼见着张茂春从宜春院带走的那位姑娘,背影原是像极了她。

      可张茂春已死的消息,她却不愿相信……

      其实从她接近他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隐约猜到他是做什么的了。皇城里有数不清的秘密,总得有个人抹掉它们的存在。

      而张茂春就是这么个看起来不够起眼,做的事却与成百上千人生死攸关的人物。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张茂春不愿舍弃的。为了留下自己,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柳莺莺攥紧手中的机巧盒,想起当日父亲给自己的手稿,一时不知该如何取舍。

      她是恨姓邢的,也恨所有害死她爹的人,但她又做不到拿着张茂春用性命换来的一线生机,去赌一个复仇的机会。

      想她藏身于凝香阁多年,就是想借助那里鱼龙混杂把真相传出去,可如今全都功亏一篑了……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她面前的薄纱晃了晃,忽的就让她想起成婚当晚。说一点也不担心都是假的,她唯一一次见过太监的经历,便是宣读满门抄斩的圣旨。

      那些皮笑肉不笑、趾高气扬的家伙,后来成了她儿时的梦魇。

      所以她设想了无数种张茂春可能拿来对付她的法子,最后,却是见他就这么和衣躺在了她身旁。

      醒来时她身上的机巧盒还那么好巧不巧的让他盘弄在掌心,就在她紧张的都要忘了呼吸时,张茂春却是弯起一双笑眼对她说。

      “这么个稀奇玩意,你且收好,换了别人可不会还你了,莹莹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她当时真的没有听错。

      可如今天大地大,她又该去何处寻一个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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