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2月19日 ...
-
“暂时还不能确定,”医生一手拿着检查报告,一边推了推眼镜,用英语道,“患者之前出现过头痛和急性脑病症状,这两天经过测试有轻微的听力障碍表现……MRI检查结果显示……”
顾俞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身姿笔直,墨蓝色风衣衬得他的脸微微发白。
“初步判定可能是一种自身免疫性微血管病,”医生说了一大串,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这才重新开口,“可以归类为Susac综合症。”
“顾先生,你的小男友不是丢三落四,而是生病了。”
“如果确诊为Susac的话,目前全球病例只有几百个,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清楚。”
顾俞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很平静,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会有什么表现?”
医生把报告卷起来又展开,敲敲桌面,仿佛也颇感头疼:“记忆障碍、听力损伤、视觉影响……”
顾俞插在衣袋里的手攥成拳:“没有,土土现在还很正常。”
“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了。”
医生的眼神有点怜悯,又透着习以为常的无奈:“记忆障碍有非常复杂的类型,你的男朋友可以很清晰地记得三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却不能记住最近一周的过往。”
“并且已经有记忆错乱的状态出现。”
医生把报告递过来,顾俞低下头,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
“根据陶嘉的情况,我个人推测他暂时最多只能记住24小时内的事情,而且不排除以后有丢失三个月前记忆的可能。”
顾俞推门出来,私人医院的走廊空荡荡,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陶嘉。
他似乎是等得困极了,乖巧地裹着顾俞带来的小毯子,缩在长椅上打盹儿,却因为坐姿不舒服和脑袋无处安放,紧蹙着眉,头伴随着瞌睡虫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敲木鱼。
浅褐色的碎发被格纹毯卡在脖颈处,挠得陶嘉不满地无意识晃头。
顾俞的手落在他软软的头发上,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唤:“土土,起床了。”
陶嘉被他叫了两声才醒来,迷茫地看了一会儿顾俞,说:“你的事办完了吗?”
“嗯。”顾俞蹲下身,把陶嘉身上的毯子拿下来折好。
这几天带着陶嘉从国内到国外,做了不少检查。起初陶嘉还能记得他生病了,但到了今天,他甚至记不住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饿吗?”顾俞捏捏他的耳垂,把还处于迷糊状态中的小动物给牵起来:“回去吧,在家里给你做饭。”
陶嘉被他拉着往外走,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医院走廊。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陶嘉伸手接住一片毛毛的雪花,忽然停住脚步,喊顾俞:“哥哥!”
顾俞偏过头。
“拥抱情人节快乐!”陶嘉欢呼了一声,从楼梯上往下蹦,一把扑在顾俞身上。
顾俞有些意外,反手抱住面前软软的身体。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陶嘉抬起眼来,认真盯着他:“是因为我吗?我生病了?”
雪花片片坠在潮湿的地面上,这边是郊区,路过的行人极少,一时间世界仿佛只留下了站着的两个人一般。
顾俞另一只举着伞的手垂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想到陶嘉这么敏锐。
“生了一点小病。”他最终还是决定坦白,尽管这些话,这几天已经反复说了许多遍。
顾俞把伞收起来,握住陶嘉的手,凝视着那双透澈的琥珀色眸子:“你记不住昨天发生的事了。”
陶嘉不太明白:“我记得呀。”
“土土。”顾俞唤他的小名,浅淡的语气里嗓音艰涩。
“今天不是拥抱情人节,12月14号,已经过去五天了。”
*
陶嘉搭乘飞机回国之前,收到了一本日记本。
是顾俞特意去礼品店里挑选的,米白封皮上刻印着抽象的向阳花细纹,在阳光下会泛出点点金色的光晕。
“把你的现在写下来。”顾俞说:“作为礼物送给明天的你。”
陶嘉低头翻了翻日记本,里面是一片空白,纸张带着木质香和墨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温暖。
“如果我写完之前,就忘记了呢?”陶嘉很担心这个问题。
“那就尽量写快一点,或者写短句。”顾俞的嗓音极稳,既没有因为医生的话而情绪失控,也没有表现得过分紧张担忧。
陶嘉因此觉得自己的病并没有很严重,放松了不少,想了想,又谨慎道:“只会忘记昨天的事情吧?”
顾俞有一会儿没有回答。
其实理论上讲,陶嘉的记忆障碍是不可控的,失忆范围很可能会扩大化或者缩小,谁也不能保证他有一天,会不会忘记所有的事情。
也会忘记顾俞自己。
“但我肯定不会忘记你。”陶嘉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开了口,语气严肃:“除非我把整个人生都丢掉了,不然一定会记得你。”
顾俞的身影贯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不仅存在于过去,更存在于未来。陶嘉突然凑过去,亲了一口顾俞的下颔,黏糊糊道:“就算你要把我丢掉,我也不会同意。”
顾俞蹙眉:“说什么傻话。”
陶嘉忿忿道:“你不要欺负我现在脑子不好使,人傻,以前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
“……”顾俞不知道他的思维怎么跳跃这么快:“什么小时候的事?”
陶嘉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揪日记本的角,把那一小片边角扯得翘起来:“你之前把我丢在垃圾堆里,然后自己跑掉了。我一直都记着呢。”
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
在顾俞上小学的时候,还不太喜欢自己身后跟着的小陶嘉。因为这家伙实在太能哭了,动不动就哭个半天,惹人厌得很。
况且陶嘉从小长得漂亮,哭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可怜伤心。时常是陶嘉黏在顾俞屁股后吸鼻涕,顾俞就要被老师和长辈叫去责备,问他是不是欺负弟弟。
简直像是个小霉蛋。故意让顾俞倒霉的那种。
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顾俞去上奥数补习班的时候,顺手把陶嘉给拎到了路边的垃圾桶旁,冷冰冰道:“在这站着,我去给你买雪糕。”
陶嘉的眼睛肿肿的,红得像是兔子,听见雪糕却立刻止住了眼泪,乖巧地留在原地。
顾俞在补习班度过了安静的两个小时,回家的时候路过垃圾桶,瞧见陶嘉蜷缩的身影。
小家伙已经哭得连漂亮的眼睛都成了萝卜,瞥到顾俞走过来,终于憋不住,大哭道:“你骗我!你骗我!”
这件事给陶嘉造成了极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后面几年顾俞想要补救,却发现怎么也哄不过来。
——并且被一直记仇到了现在。
“……我错了,”顾俞再次道歉,“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陶嘉垂下眼睫,盯着被他捏得变形的日记边角发呆,小声说:“不可以把土土丢掉。”
“我很记仇的。”
顾俞怔了一下,突然发现跟前的人在微微发抖。
“哥哥。”陶嘉抬起眼,长大之后他已经不会和小时候一样爱哭了,此时却在强忍眼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这样就可以兜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一样。
“你不可以不要我,我会记住你做过的坏事的。”
就算顾俞从小到大就做过那么一件坏事,陶嘉还是把它记得牢牢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太过在意生病的事情,但看着顾俞的眼睛,他莫名其妙地,就觉得鼻子酸溜溜,像是一头扎进了味道浓烈的老陈醋里。
陶嘉捏住自己的鼻子,让自己哭不出来。
“土土,”顾俞拿下他的手,“我会陪着你,到你好起来的那一天。”
陶嘉很想问如果永远都好不起来了那怎么办,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俞单膝抵地,垂着眼眸,把陶嘉的小枕头塞到靠背上,又细心地伸手帮他系好安全带,忽然开口说:“早知道就先不告诉你了,每每说一次要哄半天,明天你还不记得。”
陶嘉扁了扁嘴。
“小哭包,”顾俞道,“这几天带的纸巾都用完了,不可以再哭。”
陶嘉:“……”
话虽然有点凶,但顾俞的神情非常温柔,陶嘉扭头看他的脸,突然想起以前顾俞貌似也不是这个样子。
在两人在一起之前,顾俞都是邻居口中的天之骄子,学校里的风云人员,还是论坛里传说中的人形自走制冷机。
直到那一天,陶嘉偷偷把电闸关掉,然后趁着顾俞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把扑上去亲他。
椭圆窗外的景色渐渐向下消褪,机身没入模糊的云团里。顾俞转过眼,就看见陶嘉满脸通红,正泄愤似的捏着日记本折磨。
“……”顾俞问:“怎么了?”
陶嘉一僵,抿紧唇没有说话,只是打开日记,闷闷道:“我要开始写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强调:“你不可以偷看。”
顾俞觉得有点好笑,也不去打扰陶嘉,只是说:“可以把要提醒自己牢记的事情写在最前面。”
陶嘉采取了他这个实用的建议,然而在提起笔的时候,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要写什么呢?感觉要写的东西有那——么多。
以陶嘉的性格,他甚至想要把今天起床刷牙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
顾俞牵住他手的温度有些凉,天空下的细雪灰扑扑不好看,上飞机的时候有个不礼貌的大叔撞了他一下,把他撞进了顾俞干净的怀抱里。
陶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白的日记本,握着笔的手渐渐攥紧。
这么多需要记住的事情,怎么可以忘记呢?
这一小本笔记本,又怎么足够记下那么多事情。
陶嘉这时候甚至开始讨厌这个本子,因为有它的存在,更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上面的记录都是自己丢失的东西。
“……”良久后,陶嘉垂下手,慢吞吞地把笔帽盖回去:“不写了。”
顾俞察觉到他的情绪,侧过头问:“怎么了?”
陶嘉合上本子,不愿意让顾俞发现自己酸涩的眼圈,于是遮掩似的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不想写了。没写就当作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就不会惋惜。也不用使劲去回忆根本找不到的内容。
右手背一热,是被人轻轻握住了,陶嘉别着头,脖子有点酸,但还是听得清顾俞的声音:“土土,不要勉强自己。”
陶嘉用左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把那股酸劲憋回去,才去看顾俞,开口时嗓子带着哑意:“哥哥……”
“外面的星星很好看,”顾俞看着他,黑色的眼眸里带着安抚的力量,“把它记下来好不好?”
闻言,陶嘉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见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美景。
机身平稳地在云层上空飞行,现在已经是深夜,云层不厚,像是被拉扁的棉花糖,底下却是一片昏暗,他们此时应该在海平面上方。而棉花糖云顶上,是寥寥几颗星星,很亮。
不对。陶嘉凑近去,试图把脸贴在窗上。
星星不止那几颗,眼睛适应了黑暗后,陶嘉能发现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一只只小光点。
呆呆看了外面好半天,也许是被安宁的气氛所感染,陶嘉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
“确实很好看。”他小声说。
重新打开日记本,陶嘉这次提笔时轻松了很多,低头写了第一句话:
【12月19日雪】
【在飞机上,看见了很漂亮的星星,是淡淡的浅蓝,比哥哥外套的颜色要深一点】
【明天看见哥哥的外套,就知道小星星长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