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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一百五十】不堪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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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怎堪思量。
陈朝初立,天下大赦,皇城之外皆是刻意地竖起了皇旗以表江南风华尽入囊中。
突如其来一切都在星月易主的日子里便得看似太平下来,旧日的县侯府自然改封为王府修缮得当,陈茜出兵镇守南皖的事情也总不该是一日两日便能即刻成行的,府前营房之外却突如其来接到调命,"全军整顿待命,南皖之行迫在眉睫。"
"为何如此紧急?皇上旨意将在南皖口建城驻守而已,并非这几日的事情……"李副将心下看着这气氛不对,刚有疑问却听着已经有人说起了,"韩将军府上竟是已经散出了喜宴帖子,说是将军明日大婚……咳……这要让人看着,不便是同王爷赌气么……"
几人凑在府前的树下议论,那台城皇宫里却也是一番暗自思量。
"这也是摆给朕看呢。"陈霸先倒是气定神闲毫不见怪罪,抬眼看着陈顼急急地入宫说着韩将军不识抬举,公主下嫁的事情还不待回信却先要摆起了喜宴。
"他分明就是不把皇族看在眼里!"
陈霸先蹙眉望他,"你以为叔父当真想将见琛嫁给那村野出身的人?"
"但……但叔父几次试探,难道不是想逼着韩子高府上认下了这亲事,也好平息了公主当日受辱的流言?"陈顼异常不解,"叔父,公主如今可也等不得了,这件事再让公主知道……该如何自处?"
"顼儿如今已为郡王不比当年,却还是这样,永远不能摸透对手的性子。"明黄加身的人看着四方上表看似毫不在意,只略略抬眼打量陈顼,"韩子高那种性格的人若是对见琛有心,早不是今日这种态度了,他一定不会做驸马,但如今叔父这般逼一逼,他同你兄长的事情……不也能先冷淡下来么。"
陈顼渐渐露出笑意,"叔父不愿临川王同韩将军再有牵扯?"
"他们二人的关系实在不可明说,朝野上下几人不知?又有几人不是面上恭维心下唾骂……如今可不比往年了,叔父能放着你兄长胡闹寻个男人沉迷下去,如今这可关乎皇族宗室颜面,他们最好给朕收敛一些……莫要忘了,叔父可是赌了一次,眼下朝堂初定的时日里外人着实不可靠,兵权只得交与你兄长之手,但这韩子高也不是等闲之辈。"
那龙椅下首听出端倪的年轻人摸透了前因后果,"难怪叔父下了命令命将军仍留守建康,而将我兄长派往南皖,不然若是他们二人铁了心意用这兵权打算什么……可便难掌握了。"
陈霸先笑着收回目光,"正是,功高盖主谁都明白,他们两人眼下军功最高,临川王手握三军精锐兵力,若是再同韩子高有这不一般的关系……朕寝卧之时可如何心安?"
话音未落,陈顼刚想再说起什么突然听着太极殿外有人,一时噤了声音侍立一旁,宫人传话,"临川王求见。"
陈霸先抬眼看向陈顼示意他先退下,"命他进来。"
陈顼应了快步退于帷幔之后想从后方绕出,走了几步却也望着殿后无人,静静不动。
正殿恢弘,进来的人今日只着了墨色宽袍简单出行,陈茜面色平稳,一见了陈霸先想按礼而行,老者坐于上首打量他三两下,"不用多礼,叔侄之间若无旁人便不用如此了。"
"叔父那日受了箭伤,现下可已无碍?"
陈霸先忽然笑起,"你看看你这样子,叔父何曾在意这些小伤……你若无其事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定是心里憋了火气。"
陈茜不动声色,却也没反驳。
"怎么,今日来这里是想来质问叔父吧?"他如今虽为君王,但是这几个孩子一路跟着他这么多年,私底下的称谓彼此一时也改不了,陈霸先倒也不在意,端了茶咳了三两声,"是问这调命的事情,还是问玉华公主的婚事?"
陈茜摇首,"侄儿是来向叔父辞行的。"
陈霸先望着那茶叶沉浮,"急着要赴任?"
"若是最快……三日后侄儿便可领兵赶往南皖。"
"南皖城规造尚需时日,你原可稍待数月再行,叔父本意可也没逼得这么紧,毕竟……韩将军需要留守京口,这你也清楚。"
他等着陈茜再耐不住开口问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望见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半晌说了句,"叔父本是这几年肺火不宁,那日又受了北齐奸人的偷袭,以后……若是侄儿在外无法顾及,叔父可多多传召陈顼,起码他留在宫里也能躬亲侍奉左右。"
"这不像你的性子了。"陈霸先最终听出了他字里行间的放弃,"你这般意思却也有了让权之心?南皖城初建需要可靠的人驻守一段时日,日后你总还要回建康来的,叔父早年就说过,昌儿虽为叔父亲子但他幼时身子不好有些病症,不是永年之相,又身为质子远在他国,其实叔父的心意你也明白,陈氏这几个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分亲疏,日后立储的事情……"
陈茜抬眼望了望那老者,"侄儿自知如今我一人兵权在握,叔父不会安心,愿退避于南皖,除非家国有难再不入建康,其他诸事……陈顼也大了,若说为人他比我更善同人接触,其实叔父若肯费些时日给他一些磨练,总能担当重任的。"
陈霸先放下茶盏,缓缓踱步走下龙椅上下打量他,"叔父不是侯景,不会同那昏君一般白日做梦妄想长生不老,人生即有限,若叔父真有一日到了大限,陈茜,这龙椅你可也不坐了?"
话已经挑到了这么明白的地步。
那眼底沉淀如墨的人掩不住有些自嘲口气,"叔父,若我还在建康一日,没准哪一日真的要做出什么伤害皇族颜面的事情了。"他看着陈霸先,"侄儿那一日擅自出兵围了将军府的事情叔父应当清楚,若再有什么消息入耳……我也许真的会杀了所有牵扯他的人……倒时叔父为难,皇族颜面扫地,趁我还有理智,还是尽早动身吧。"
陈茜三言两语算作是解释完,也不愿再多说,兀自站着没什么表情。
陈霸先同样面色沉稳,原是分毫不动听着他说完这一席话,忽然拧紧了眉心抬手一掌打在陈茜胸口,"跪下!"
陈茜猝不及防退后两步,动也不动,陈霸先抬眼望他,"皇命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他还是不跪,"叔父你想做什么我都清楚,你怕我同他联手日后便成军中隐患,叔父考虑侄儿无从反驳,但是……如今我自愿离开建康,叔父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让他涉及这局中事了,毕竟他已经为了这陈王一战毁了名声,也按着叔父所想即将娶亲。"
"很好,陈茜!你这性子原是最得叔父心意,但如今你成了这样……哼,你也不是蠢人,心里明白叔父为什么想逼着你们都冷淡下来,看看你现在想做什么?自我流放去南皖?什么都不要了……皇位也不要了?不过就是他传出些事情闹了几天你就这个样子来见我!你让叔父百年后如何面见你爹!如何说我教养你数十年就换来你为了个男人疯了一样什么都不要了!当年天牢之劫你都能熬过来!"陈霸先面上的痛心也的确不是伪装,他到底是他叔父,是救了他们兄弟二人一路带领他们拼出来的人,陈茜一直都很清楚他不是百分之百只为了利用自己,所以他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真的要反了陈霸先。
胸口钝痛,那一掌用足了气力就似想要打醒他一样。
陈茜忍下了一口气血翻涌,只是看着那九龙环绕,太极殿上天子威严。
他是觉得自己太过可笑的,但是陈茜也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无可奈何,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自己也像以往一样坚定不移地撑下去。
韩子高那一句话其实真的比侯景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更让他受不了。
仅仅只是年少荒唐么……
太可笑了。
陈霸先最终拍在那龙纹长案上气犹不定,咳起来也动了怒,"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处境,大好河山正当鼎盛之龄你统统荒废在韩子高身上!叔父若想光明正大立你为储,你明明身份地位军功足矣,却正妻经年染疾更无子嗣……如何服众?当年这沈妙容的事情也是你自己胡乱闹出来的,险些丧了命……如今供着她空给人看却也毫无用处!你不要怪叔父一意孤行事,我若不让你同韩子高各自冷静下来才是误你功业!我也无法同大哥交代啊……咳……"
陈茜最终还是缓了口气,"叔父息怒,龙体要紧。"
他不是陈顼那样的性子,他这样已经是真心诚恳地在乎这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了,陈霸先摆手,端了茶水压下了心神,"你不要逼叔父再用这醉鸾梦的事情来要挟你了……叔父也不想。"
"侄儿明白。"
"你若要走可以,但回去给我想清楚了陈氏走到今日你也走到了如今地位……你能不能一朝放弃?若是不能……从南皖回来的时候给我真真正正成家立业子孙荣昌,否则……"陈霸先最终闭上眼目靠在那龙椅上松了口气,"叔父不留废人,你也清楚,别让叔父再拿那些药来威胁你了,自己何去何从都想清楚,若是执意为了这一个韩子高放不下,庸人自扰的毁了二十多年信奉的所有,那你便自行了结了吧……"
陈茜看着陈霸先鬓边已经全染霜白,最终躬身告退,不愿再多言,那如今的皇者看着他背影摇首,"叔父相信你内心之强,别辜负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对你有多狠就是对你有多高的期望,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王位传承叔父一直心下有数,除非当真有一日你的丧报传来,叔父才能改立陈顼。"
殿后帘下有人多年深谙密探情报之事,轻缓了周身所有不被人察觉,只略听清这三言两语愤然离去。
陈茜脚步一停,半晌回首只低声念了一句,"其实我很清楚,当年寻来醉鸾梦的人该不是沈法深,是叔父吧……"
身后没有回音,陈霸先猛然抬眼看向他,陈茜并不转身走出了太极殿,"叔父说的对,无心无情才能成大事。"
那也当真渐渐老去的人已然坐于江南顶峰当得起枭雄一世。
若说他无情,他当年宁愿亲子染疾也拼死保住了这两个兄长留下的孩子。
若说他重义,他把所有能够利用的人统统握劳算在了这一盘天下棋局中。
这样的手段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的,也不是谁都能刚刚好的把握住这亲情和棋子之间的平衡,还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
明明说着让陈茜自行了断的话,还表明了你死了,这皇位也是你亲弟弟的,叔父绝不偏袒亲子,陈氏乃为一家。
几乎无懈可击的一张网,网住了恩怨情仇两代人数十年的夙愿,所以今天能坐在这太极殿里俯瞰天下江山的人,是陈霸先。
皇宫之中百花过季,唯有梅树星星点点带了朱色。
南朝风物气象自有其骨中奇秀,宫廷廊院四方而立不掩恢弘却也不失华奢,玉石铺地,黄色琉璃瓦映得日光灼灼。
一袭墨色宽袍绕行而出,他抬眼看见随行来的武岐伯欲言又止,陈茜只说一句,"回府。"
"方才末将见得皇上已赐将军大婚贺礼。"
"知道了。"
武岐伯跟着往外走却只觉得陈茜这态度着实不对,补了一句,"是韩将军明日大婚……"陈茜终于停了步子回身看他,强忍三分气只低了声音提醒他,"武岐伯,你往日不是废言之人。"
他一下闭了嘴,忽地看着后方一队宫人随着拖着裙摆急急行来,却是宫中女眷,陈茜分明抬眼扫了片刻,全做事不关己转身意欲出宫。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的女子焦急开了口,"临川王稍待。"
陈茜径自往前走,全当她空气。
"堂兄!"
武岐伯终究看着一侧还有不少宫人侍立,这面上不好做得太过,低低出声算作是给王爷一个提醒,陈茜恰好停在一树凋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并不转身只渐渐浮出笑意,"玉华公主,我没去寻你,倒是你先有这个胆子来寻我了。"
陈见琛加了绫罗的纱衣裙摆漫长,这一时看着四下宫人摇首示意旁人退下,"我同堂兄只说些闲话。"
"是,公主。"
她看着再无旁人上前一步,"堂兄为何不阻他!"声音不大却已经出口就是指责之意,陈茜回身波澜不惊,"公主何意?"
"韩将军明日大婚之事全城皆知,他如此仓促娶亲究竟是什么原因堂兄比我清晓!"
陈茜只一刻立时冷了那笑,"比你清楚?你不是一心一意非他不嫁?陈见琛,什么时候韩子高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如今眼前这女子脸色明显不好,气力不继只说了三言两语便犹自带了喘息,陈见琛强压着胸口硬是口气分毫不让,"你不用来恐吓我,我自问何时何地都可说我真心倾慕韩将军,而你呢?堂兄,你若真心对他你为何不信他!"
陈茜眼色更深,很明显那火气已经压到了极限,"别说我没有提醒你,陈见琛,你最好现在即刻滚回你的玉华宫去,否则……"他突然抬起手来停在她额前,只一派兄长照顾的温缓作风,一侧宫人全当他替堂妹顺发,实则陈茜手指已经顺着那长长一缕发丝停在她咽喉要害之处,"安安分分做你的公主,日后再好好地寻个驸马……你得意什么?韩子高宁愿娶他那妹妹也不肯娶你……"
他强大的占有欲已经被韩子高的决定彻底破坏,于是完完全全不再同陈见琛遮掩针锋相对,更不想把这事情再说得冠冕堂皇。
陈茜越发带了气,陈见琛终于看穿这人也有维持不住的样子,反倒是她先笑出了声,"堂兄现在果然气得毫无理智,你现在杀了我有什么用?你不懂他什么脾气还是不知他为人?你越是这样他越会记恨你一世,堂兄,我今日便是为了明言当日之事而来,你信不信都好,但是事情我必须说清楚。"
陈茜骤然收手转身就向走,陈见琛撑着追上挡于他身前越发急切起来,"你知不知道他同我说过的……那一日我几乎豁出了女儿脸面什么都说了他也不肯接受我的心意,都是为了你!他带了伤被送到佛寺里,本来一切都好好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那夜里被人灌得烂醉直接地撞进了我的禅房……当时韩将军人事不省的确不是有意而为,是我看着他揪紧了肩头的衣裳怕他遭人所害受了伤,只顾着解开衣袍清理伤口,结果……结果不想正好被王颜撞到。"
陈见琛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自己也是当真虚软,靠着那树边缓一口气,"我们本来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堂兄你却不信他?就连我……都没想到你会不信他。"
陈茜彻底失态低吼出声,"我根本不是为了这件事不信他!当日连夜赶回去只为了确定他平安无事,可是他说了什么?我……"他看着陈见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不是为了你而闹成这样,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自然不是为了我……可是堂兄,我自幼都没见过你副模样,桀骜狂妄的临川王你也有这种狼狈到了极致的样子。"陈见琛依旧撑着笑意,"那年你站在建康城外阻我追他,当时你那副自信狂妄哪里去了!不就是他要跑去娶一个女人么?堂兄,若我是你……但凡陈见琛不是女儿不为公主,今日他韩子高胆敢擅自娶亲我必直接捆了他!关上一年半载看他能不能绝了这念头!"她几乎比他还要激动,"临川王……你杀尽千人万人,当日将王氏上下百口溺死江中的气势呢!你凭什么这个时侯放手!"
陈茜突然收了声音看着她,宫室静默。
他确实从来不承认自己会输,无论何时,当年他杀了一个村子的人誓言绝不会输,而这么多年熬过来,若说要败……他也是败在了韩子高手上。
如今他看着陈见琛兀自不惊不惧的眉眼只一味说着她若是自己,绝对会干脆地抢了人再论其他。
疯狂的,霸道的,陈氏的人都有了这样不安分的血液,却最终只换来他泛起苦涩的自嘲。
是啊,连她都敢的时候,他却不敢了。
陈茜也有不敢的时候。
点点梧桐枯影,陈茜只是捏紧了手间,玉华公主多日病体不吉,她微微吸气想起了什么,"韩将军该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同那佛寺的大师有约,但是最后被王氏之人搅得一团糟,我记得好似是无意中说起过的,当时我实在不曾留心,只记得他说是那老僧让他饮酒试什么东西,阴差阳错弄成了这般……"
陈茜微微蹙眉也觉出些许不对,忽地转了眼目盯着她,"饮酒……"不等陈见琛再说上什么只看着那一身墨色人影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