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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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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日黄昏,顾铭巡视完毕,回太尉府交接御林军统管事宜。行至太尉府门前,便见了宣国公夫人郑氏遣人在太尉府门前候着他。
思索半响才道今日是十五,也是宣国公府定下的家宴之日,这会儿遣人来,定是请他回府,果然那小厮也上前如是道。
他认祖归宗已近两年,但常宿于私宅墅院,母亲郑氏每每见他不来,都要哭诉上半月,也就推拖不得。
“知道了,你回去跟夫人说,我交职完毕就来。”
顾铭进了太尉府,里头灯烛还未点完全,眼前霎时一片混沌,便由着心绪乱飞,一边脱下头盔,一边像是寻常一问,“今日府上可有人找我?”
后头跟着的是顾三,自顾铭立宅之日起就跟着顾铭,自然知晓所言是私宅,听得顾铭一问,微微躬身,
“不曾听闻有人问起大人。”
顾铭闻言周身一顿,手上动作都慢了半拍,随后嘴角弯起,像是自嘲般笑起来。
顾三不知他何意,追着问道:“那大人是先回宅子,还是直接去国公府。”
“直接往国公府去。”
顾铭交职完毕,从太尉府出来,牵了马就回了国公府。
行至府前,郑氏领着一众女侍在府前等着他,巴巴地见他来了,还未等他下马,就迎上去接他。
顾铭赶紧下马拦住,“母亲不必到府前等我,夜间风大,小心伤寒。”
听他如此说,郑氏虽是一番埋怨,可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你难得回家一次,我还接不得你了?伤寒了倒是也好,你也能回府中多陪陪我。你那宅子虽说圣上亲赐,经常住着也是显皇恩浩荡,可也别连家都不回了。”
顾铭无奈一笑,“是儿子疏忽了。”
“哪家儿子大了,忙起来之后,对父母没有疏忽的。你倒是赶紧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替替你尽孝,我也就算你不疏忽了。”
顾铭心里哀叹一声,饶是每次家宴就逃脱不了这个话题。
“母亲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上次的醉蟹可还有?”
郑氏看他不愿再谈,也就不勉强,只无奈摇头一笑。
宣国公一位为顾氏长房长孙世袭,其余三房眼下皆放外任。
而顾铭之父顾敬沿袭公爵之位外,还在任内阁,位极人臣。
顾铭之母郑氏,则出身京都远郊郡县书香世家,底下还有个胞弟,榜眼出身,是为刑部尚书。
顾铭进了宣国公府大门,满目奢华,也不难料想当他身份真相大白那日,周边人羡慕的眼光。
等他母子二人进入正厅,宣国公不久后也急匆匆赶到,一双墨黑的剑眉,不怒自威。
顾铭起身恭敬道:“父亲。”
宣国公见顾铭后一脸笑意,过来轻拍他的后背,“多礼什么,快坐下吧。”父子两人相处两年,却还是难以抵御近十年的生疏。
待三人就坐,桌上陆陆续续布满数十个菜品。父子二人难得相聚,一不留神,就喝了不少。酒足饭饱,也不见撤席。
半响,宣国公把玩着酒杯道,“我听你刘叔说,前些日子,刘杨在醉香楼救下个美人?”
宣国公口中的刘叔正是刘杨之父刘太尉,两家人祖上有些联系,也算是远亲。
但突然这么一问,估计是已经知晓那晚他也在场。
顾铭立时一怔,“是。”
郑氏像是头回听说一般,有些诧异,“醉香楼?刘杨这孩子怎么这么胡来。”
宣国公一乐,“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早就已经放了,不过你道这女子是谁?居然是叶敖的女儿。”
闻言,郑氏斜着瞥了顾铭一眼,“叶家落败,怎么叶侯也没有给她留些财物傍身,居然流落到烟花柳巷之地。”
宣国公回道:“倒也不是自愿去的,听说是被人骗了,正巧遇上了刘杨。于公,确也是冤案,于私,也算是京都里头一齐长大的官家子女,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那她现在何处?”郑氏问。
“早先就放了,现不可知,这刘杨也算还有分寸。”宣国公说完把酒饮尽,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照旧拍了顾铭两下,“我还有些公事,你就多陪陪你母亲。”
等宣国公走远了,郑氏才仔细看着顾铭是何反应。
“我知道你与那叶家长女有些过往,可如今叶家今非昔比,你向来是懂得顾全大局的人,别叫你父亲失望。”
顾铭看着手里的酒杯,嘴角一勾,“此事,母亲多虑了,我与她并不曾有过来往。”
————“顾侍郎大人如此折辱小女子,也不知是为何意。”————
郑氏:“如此便好。再说,如果那叶家没有出事,她如今也早已是宁远侯府的人。”
————“我后日便要同宁远侯府世子订亲了,你不必再来找我。”————
见顾铭脸色微有波动,郑氏继续道,“还记得当年她为了宁远侯府的亲事,将你驱逐出府吗?如此薄情寡义的人,也不值得你记挂。我寻个好日子请几个媒人上门来,给你相看几个好人家的姑娘才是正经。”
————“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就不该再缠着我。”————
顾铭眉头紧蹙,“母亲可又说到婚娶之事上去了,儿子才升兵部侍郎不久,近日又兼了御林军统领,还是先立住脚跟要紧,母亲就不必费心了。”
————“民女一介草民,不劳烦侍郎大人费心。”————
郑氏长叹一口气:“就是犟不过你,这一点你真是随你父亲,那我就随你去吧。”郑氏伸手掺了女侍的手起来,“天色也不早了,你今晚也别回去了,房间我叫人收拾好了,就在家里住下吧。”
“是。”
顾铭起身看郑氏离去,脸上才渐有血色,随手往桌上一放,是一只碎裂的酒杯,清酒混着血液染了一片桌面。
门外,顾三静立一旁等候,宣国公及夫人陆续走后,才见顾铭漫步而出,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可走动的步子虚晃,竟又是醉了。
顾三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自那日在宁远侯府门前遇见叶家小姐以来,这顾大人每逢酒局就必醉,奈何他这将要言明之事,还是与那叶家小姐有关。
“大人。”顾三躬身向前。
顾铭揉着眉心,轻声问:“何事?”
“方才墅院那边有人来传话,说是门外有两名女子,不叫人往里边通传,可也不走,这会儿怕是都待了有一个时辰了。”
廊下灯笼昏暗,照在人脸上也是朦朦胧胧,顾铭望着脚下的树影沉默了好久,才终于道,
“不必上前理会。”
顾铭话一说完,顾三竟觉着有些诧异,上回在驿站遇见,顾铭还曾吩咐过小心陪护,怎么今晚态度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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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顾铭别了父母,便往太尉府去。
半途才记起,御林军令牌每日一换,又调转方向前往私宅。
行至墅院门前,顾铭蓦地拉住缰绳,停在原地,本以为她会离开,没想到竟然等了一夜。
叶霂抱着双腿靠在墅院门前,头靠在身旁侍女肩上还未见醒,脸颊和鼻尖冷得通红,清晨偶有微风,吹过身上时,便眉头紧蹙,手收得更紧。
顾铭身下马蹄轻踏一声,她缓缓睁开眼睛,见到他时一惊,立时便要起身,可是枯坐一夜,双腿酸麻,根本站不起来。叶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铭翻身下马,像是没有见到她一般径直往府中去。
一时情急,她便只能唤他:“大人!”
顾铭脚下一顿,“叶小姐何事?”
叶霂一双眼睛通红湿润,“我......大人所言可还当真?”
顾铭闻言讥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叶小姐说笑了,若在下没有记错,今日期限已过,叶小姐请回吧。”
叶霂忍住泪,艰难开口,“民女昨夜便到了此地等候大人,可是......可是没有见到大人。”
昨天在刑场望见父亲惨烈之状,叶霂便知自己再无任何思及体面的余地。她知道顾铭有处私宅,打听了许久才寻到,可是她等了一夜,却不见顾铭身影。
“所以呢?”顾铭问,语气中毫无半分怜惜之意,可是看向叶霂的眼光却又见不得半分她的泪,只一瞬便匆匆移开。
就像两年前与她诀别的时候,面对她嘲笑的目光,心中明明就像是被刀剐了一样恨她,可后来只是见了她的眼泪,还是将她轻松地放开,他只身一人远赴西北。
“......”叶霂愣在原地。是啊,所以呢?这件事,选择权从来不在她手里。
顾铭盯着她愣神,可察觉身旁有人微动之后,便冷声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大人......”
说完,顾铭不等她回答,便跨过门槛进府。
不多时又赶着出来,还是不曾看她一眼便翻身上马离去,叶霂在弥漫的雾气中眼睁睁地看着顾铭的背影消失在巷末。
见叶霂脸上哀戚满布,连翘拿出手绢替她拭额上因着急渗出的薄汗,“小姐心安,仔细着身子,才能再做打算。”
叶霂转头看连翘,“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昨日父亲当街就被打成那样,在牢里还不知受到怎样的折磨,我怕他还没有挺到秋后,就在牢里去了。”
听到这些,连翘心里也自然是难过,她自六岁起就进到侯府贴身服侍叶霂,与叶霂相伴长大。叶侯爷疼惜叶霂,所以她们这些房里的丫鬟也跟着脸上有光,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好的。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
稍许冷静后,叶霂抬起头道,“你回家去吧,等你大哥回来,让他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隔壁阿婆是个好人,也能为你相看些。”
连翘眼中错愕,攥住叶霂的手,“小姐说什么呢,小姐只当奴是还在尽下人的本分吗?前些年大哥外出劳作,染上时疫,全是侯爷慷慨相助,才救了奴大哥一命,如今奴怎可弃小姐于不顾。”
叶霂看了她许久,哑声道,“我只怕耽误你。”
连翘顿时哽咽,“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小姐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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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尉府。
众人一看便知,这顾统领是动了气才来的,眉间紧蹙,极不耐烦,连空气都仿佛凝固,让人喘不过气,大家面面相觑,反正是经不起惹的,所以都尽早交差,尽早离开。
昨夜家宴时,父亲和母亲那般说辞,不过就是在用旧事提醒他,不要忘了当初叶家对他所为,叶霂对他所为,提醒他叶府当初是如何地以高门傲眼俯视他这个区区七品校尉。
可他偏在今早又遇上叶霂,昨夜是他有意不想再管,醉香楼事件也算是了却两人前缘,但得知她一夜未归,守在他门外,心里却又极度难受起来,一个早晨都不得纾解,如此,手中的文书看得顾铭越来越不耐烦。
他扔了手头的东西,从墙壁上拿了剑,打算去城墙巡视防卫消磨心里烦闷。
却在此时,麾下一名兵卫快步进来,“大人。”
顾铭将剑挂在腰间,“说。”
兵卫回道:“大理寺少卿请见。”
顾铭眼底一暗,“请进来。”
话音未落,刘杨就已经大摇大摆地进来,径直坐到了顾铭的位置上,自顾倒了一碗茶喝起来。他全身齐整束发,却唯独那眼角及至颧弓一片淤青,伤势大小十分切合一记拳头。
“你来此有何事?”顾铭一瞥问道。
“我手底下逃了个命案犯人,想跟顾统领借点人马。”刘杨答。
御林军统管京都军防守卫,常辅佐大理寺、刑部排查在京犯人,三地间调配兵力是常事。
顾铭冷哼一声,“你向里头那位借,不是更方便。”
刘杨自是知道顾铭所指刘太尉,也就是他父亲,脸上无奈一笑,“我这个不孝子,就不去惹他老人家清闲了。再说,我脸上这一记,你不得还我?”
原来,那日驿站应酬散尽,再等叶霂走后,顾铭驾马而归时,偏遇上刘杨这个始作俑者,顾铭在叶霂哪里惹到心里的气未消散,便当街让人挂了彩。
刘杨这边说完,一块牌子重重地砸到眼前,“御林军左卫今日待命,自己去领人。”
刘杨拿了令牌却不急着走,扭头细细打量着装备盔甲的顾铭,“想是顾大人还在因为那晚的事儿生着我的气吧,我本也想负荆请罪来着,可一经昨日之事,这念头也就消了。”
昨日之事?顾铭在心里细细思量,只以为刘杨是知道了叶霂在他门前等候一夜之事,赶紧道,
“刘卿多虑了,此事与我无甚关联。”
刘杨缓慢地敲着桌面,“啧啧啧,没想到顾大人竟然比我还狠呐。我不过就是让人弹了个曲儿,顾大人竟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人好歹也是个弱女子,顾大人手下留情啊。”
刘杨越说越挨不着边,倒也不是叶霂求他之事,顾铭不知他何意,只当是一贯胡搅蛮缠,转身就走,“不送。”
刘杨看着大步流星而去的顾铭,唇边一笑,倾身将茶水一饮而尽,拿了令牌也赶紧走了,免得遇上刘太尉又是好一通教训。
顾铭出了太尉府,从兵卫手中接过缰绳,随口便问,“昨日可有大事发生?”
那兵卫思索半天,以为是御林军内有何事故,却也不曾听闻,“各处巡查皆正常,未有动乱。”再思虑半分,又道,“倒是东市刑场昨日处决犯人,围观百姓居多,增了一倍兵力疏散。”
“什么案犯?”顾铭皱着眉追问。
“听说皆是死牢里出来的犯人,每人都鞭了二十下。”兵卫答道。
闻言,顾铭表情一凝,再然后便是自嘲一笑。
凉了他三日,最后还是因她父亲已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求他,他真是一个实在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