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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赛马 ...


  •   长乐九年,四月中旬,春。哈尔格林从大曌一方获取了在大曌境内赤乃湖南岸一带耕牧的权力。

      五月初,哈尔和林部海都可汗再次上奏请议,恳请入大曌京都朝贡,武文帝欣然下旨准奏。鞑靼哈尔和林部两万牧马从兰州入境,途径庆阳府,延安府,太原府最终抵达京师,

      转眼到了七月,夏天是阴晴不定的暴脾气,前半个时辰还是暴雨倾盆,后半个时辰就转变成了烈日蝉鸣。

      空气中弥漫着被暴雨浆洗过的土腥味,澹宁宫的殿檐上还有尚未干涸的雨露沿着宫瓦缓慢滴落,坠入檐下的花缸里,惊得一池菡萏在层层涟漪中花枝乱颤。

      大清早的下暴雨,还下得如此生猛,穆蔷总觉得心里发慌,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她很快把注意力从殿外转移到了身旁的这个人的身上。

      长公主喜欢唱曲,此时正了衣襟,直视前方准备开始练嗓,初晨的光裹着雨后的湿润敷在她的侧颜上,勾勒出她唇鼻光滑起伏的轮廓,两页脖领处的喉结上下浮动,简直引人发痴。

      穆蔷看的正入迷,忽见她偏过头,冲自己挑了下眉,含笑问道:“小阿蔷,你想听哪首?我唱给你听。”

      猝不及防被询问,穆蔷愣了愣才懵懵的道:“哪首都可以,殿下唱的臣都爱听……”

      看她反应迟钝的样子,雨昕笑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来吧,跟我一起唱一出精神的醒醒脑子,就唱《追韩信》这折戏,我唱萧何,你演韩信,如何?”

      《萧何月下追韩信》讲的是秦朝末年,刘邦起义灭秦,萧何器重韩信之才,三荐于刘邦,刘邦不肯重用。韩信愤而出走,萧何闻听韩信离去,深恐失去人才,不顾道路艰难,戴月追赶,劝韩信回转,再向刘邦推荐,韩信才得以登台拜帅的故事。

      这是长公主常唱的曲子,穆蔷耳濡目染也习得一些乐理,高兴的连连道好:“我陪殿下一起唱。”

      戏开场了,长公主扮演的萧何催马加鞭,把穆蔷扮演的韩信追的团团转,两人你追我赶在廊间里笑啊闹啊,当真应了那些个戏词:

      “……我急急追,忙忙行,人恍惚,迷路程……”

      “……马加鞭,如飞行,见将军不远在面前呈……”

      最后“萧何”追上了“韩信”,韩信婉拒他的挽留唱到:“相国之恩感不尽,奈何去志已决定。功名两字非我份,愿归故土作农民,相国啊,你今不必再费精神。”

      萧何唱道:“千言万语劝不醒,急得我萧何无计行。没奈何双膝忙跪倒,你不看我萧何看神灵。”说着做出跪姿状。

      韩信上前搀扶道:“相国真有扶汗心,苦苦留我只得来应承。”

      萧何感叹道:“不枉我萧何月下追韩信,我要回朝重把贤臣保,让他登台拜将挂帅印,灭楚兴汉振威名。”

      一曲作罢,两人停止嬉闹都变得有些伤感,雨昕伸出手,接住殿檐边缘处酝酿出的一滴雨,眼睑渐垂了下去,“在我身边待着也没个前程,将来若是遇到好的机遇,能走便走吧,我是不会夜里奔袭去追你的。”

      穆蔷悄悄用手背抹了抹泪道:“殿下莫说这般没头没脑的话,你就是撵我走我都不会走的。跟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前程。”

      听她声调不对劲,雨昕握住手心那片湿润转过头,见她哭哭啼啼的,忍不住笑了,安慰道:“你看看,你这是在哭什么,起个大早起来练嗓,着急忙慌的我也没顾得上拿手绢,想给你擤擤鼻子都不成,快别娇气了,我再唱个曲给你听,这回不劳驾你,你乖乖的享受就好。”

      穆蔷吸了吸鼻子,齉着鼻子说好,“那殿下就唱唱赵子龙吧。”

      雨昕点点头,摆好架势,运了运嗓子开喉唱到:

      “忆昔常山赵子龙,威风凛凛美英雄。海内群雄都割据,他是飘零皇叔走西东。扶危主,救危龙,当阳谁敢与争锋……”

      长公主的音质是宫中女眷独一例的音质,虽是女嗓,却具备响遏行云的穿透力,隔着一道宫墙不见其人,也能听出她的声音描绘出的是一类雄姿英发,千古英雄的意象。

      司礼监乘笔太监苟焘在宫女的带领下刚走到澹宁宫的殿门前,听到此曲把迈进宫槛里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驻足凝神听墙内人继续唱道:

      “……相国出师初上表,他是老当益壮作先锋。力诛韩家五虎将,鬓萧萧不减旧威风。完体将军世罕有,他一身是胆有几人同,至今浩气贯长虹!”

      抛开个人主观的喜恶来讲,不得不承认此曲被长公主演绎的很出色,苟涛再次抬腿迈入门槛,隔得大老远他卖力的鼓掌叫好道:“殿下唱的可真灵!这声口,这气嗓,可不就是子龙将军在世!”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廊间里的两人稍感意外,雨昕收敛“赵云”的姿态,眉眼弯弯的笑道:“苟督公如今可是驾前红人,怎么没在圣上身边伺候着,乘了哪阵风到本王的澹宁宫里来做客了?”

      那笑意分明真诚又和善,可苟涛偏偏忍不住挖掘她言辞间的阴阳怪气,无奈身份品阶摆在那里,他不服也要憋着,躬下身“毕恭毕敬”请个安道:“殿下又拿老奴打趣了,是圣上下的口谕,请殿下到重华宫看赛马去呢。”

      司礼监乘笔太监是东厂的头目,武文帝继位后极其赏狎宦臣,由是以苟涛为首的东厂太监结党营私,权力脉络盘根错节横行朝野,一度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以至于其他文武各道的官员几乎失去了向武文帝纳谏建言的职权。

      所以苟涛在宫中招摇过市惯了,在长公主面前也不例外,躬下的腰只折了一点角度,毫无敬意可言,雨昕看着他那身赤紫配鸾带的绣蟒官服,淡笑着问:“这是圣上新赏公公的袍服?”

      苟涛一怔,下意识的扶了扶头顶那只乌纱描金曲脚帽,抬起头应是:“回殿下,正是前日圣上的御赐。”

      望着他那幅趾高气扬的样态,雨昕轻轻呵了声,笑道:“可以,这身袍服十分衬公公的气色,圣上格外器重公公,你今后要更加尽心尽力的侍奉圣躬才是。”

      苟涛仰视她,脊梁骨有些发凉,他总觉得长公主话里有话,但又找不到破绽,那双眼睫慵懒低垂着,目光柔和含笑跟他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品咂出了对方态度里的轻蔑。这一通思忖,没思忖明白,倒是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冷汗。

      长公主未让他死,他就得一直猫着腰,这对他上了年岁的身子骨来说不算友好,但因有规矩礼节束缚,他只能强捱着,咬牙切齿的道:“殿下说的是,老奴一定不遗余力,用心侍奉圣上。”

      东厂在朝堂之上擅权植党,越位干政,许多机构衙门对其恨之入骨,无奈它背后有武文帝撑腰,即便看不起这个宦官集体,也不得不忍受东厂肆意妄为的欺压。如今宫中除了武文帝,也只有长公主的身份能压他一头,苟涛心胸狭隘,其实一早就已经开始生恨,除此之外,他还心存一丝忌惮,他总觉得长公主的为人并非她表面上所呈现的那般温良乖顺。

      不等他深入思索,长公主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圣上的口谕本王收到了,我这就收拾下前去面圣,无它事你先退下吧。”

      苟涛应是,“奴子遵……”,话没说完,长公主就转身往殿内走去,愣是把他噎在了原地,他憋着一股恼火把那个“命”字吞了下去,暗中愤恨的啐了口。

      重华宫位于大曌王宫的西北处,其中设有皇家养马训马专用的马厩还有赛马专用的跑马场。雨昕到达时,赛马已经开始了,武文帝躺卧在内司搭建的凉棚下欢呼叫好,见到她来招招手唤她上前。

      雨昕立于他塌前问安见礼,武文斜靠在坐塌的扶手上,懒洋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开口问道:“今早请你请的仓促,妹妹还没来得及用早膳吧?”

      雨昕随他一起把目光投放到马场上,笑着摇摇头道:“皇兄既然请臣妹来看赛马,不如顺便也把早膳给招待了。”

      武文帝伸长了脖子远眺马场另一端飞奔的马群,也笑着承诺,“别忙,等下朕请你吃顿好的。”

      一场跑下来,马场当中尘土飞扬,马倌们嘴里面咬着灰驱赶马群回栏,趁着这个间隙,武文帝下令传了早膳,苟涛带领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和宫女们支了膳桌,膳齐的时候屏撤了闲杂人等,凉棚下只余下了二人说话的空间。

      雨昕提筷夹了一只鸡舌递往膳桌对面道:“皇兄先吃。”

      武文帝抬筷挡回了她的手道:“莫管朕,朕自己来,不用你伺候。你快吃你的,先盛碗鱼汤开开胃,等下放凉味道变腥,可就不好喝了。”

      听他这样说,雨昕也不再坚持,从桌上那盏五福捧寿的彩瓷汤盆里舀了碗鱼汤,武文帝从鱼身上夹下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碗里道:“昨日嘉兴府刚刚上贡了三百尾黄鱼,可惜路上死了百八十条,到京城都给放臭了,余下的这些离开浙江本地的水土怕也是活不了多长时日,江南的水产难得,妹妹多吃些。”

      鱼肉含在嘴中却食不知味,雨昕又喝了口鱼汤,是勺热气腾腾的汤水,堵在喉头却如同冰块,她也帮武文帝夹了块鱼肉,试探着道:“据臣妹所知,嘉兴府的黄鱼从小满伊始采捕,此时天气已热,路上一经耽搁,必定有大量的腐烂消耗,即是如此,皇兄不如把嘉兴府的这项岁贡取消,否则耗时耗力,岂不是得不偿失。”

      武文帝听了这话,淡声一笑,低头慢慢品了几口鱼汤,雨昕眼中的他,平心而论生的是一副堂堂的好样貌,玉面君主又有一身色彩浓烈的明黄龙袍加身,那一笑也笑的风姿超群,十分讨人喜欢。

      “这件事不用妹妹操心,”他道:“朕已经想好了法子。”

      雨昕疑惑的问:“什么法子?”

      武文帝又从汤盆里捞出一片藕放入她的盘中,期待的望着她说:“这是江宁府今年岁贡的鲜藕,你最喜欢吃这个,快尝尝味道如何?”

      二龙戏珠的金丝龙冠下是一张俊美无暇的年轻容颜,雨昕每次面对武文帝都会觉得矛盾,一方面她的直觉在排斥他,另一方面她却信赖两人之间的亲情。

      藕是新鲜爽脆的藕,可她味同嚼蜡,为了不伤及武文帝的面子,雨昕扮出满脸的笑颜,甚至树了个大拇指夸赞道:“好吃,特别是搭配上这黄鱼,味道又鲜又滑嫩,绝了。”

      武文帝唇角衔着宠溺的笑,邀起手边的一盏茶慢慢品了口道:“只要你喜欢吃就好,今后每年的这个时节,哥哥都让他们做给你吃……”

      听到“哥哥”这一字眼,雨昕微怔,他们兄妹两人的感情不算亲厚,所以这样亲昵却又唐突的自称很难不让人生疑,她听他继续说道:“……朕已经下了旨,等中秋过后,就让礼部安排通政使司在两江至京都沿途的各州开始建设冰窖,等这一工程完毕,江南的贡鲜入京时一路上便可用冰辟热,再也不必担心水鲜果蔬有腐烂之虞了。就算到了暑夏,妹妹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冰鲜,岂不妙哉?”

      闻言雨昕心底滋生出了凉意,几经犹豫她还是放下碗筷,起身郑重面朝上座行礼,开口劝诫道:“回圣上,两江距京都路途遥远,沿途修建冰窖耗资巨甚,近两年国库税收收缴艰难,款数锐减,拨调巨资用于皇室筵宴饮食之事,无疑会加重财政负担,不啻于是浪费公廪,臣,以为此举不妥,这些钱财物力还不如用做巩固边防军备,还请圣上三思。”

      武文帝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他望着他的这个妹妹,手指越握越紧,掌心的瓷盅几乎要被他捏碎。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的感觉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危机。从最直观的视觉上来判断,长公主玉冠下的乌发白肌,明眸皓齿本就生的夺目,在岁月的浸润下,她的质地、她的光彩更是日比一日的明焕。

      长公主嗜穿男装,在宫中一直身着亲王袍服现身,她两肩总是携着日月龙绣,面见他时一俯下身,就能看到七彩玉珠串联的星辰山绣在她的脊梁上绵延不尽,佳人饰男装,被她诠释出了一种独具一格,模糊性别的美,她是他的亲人,而他眼中却看到了她对他隐约的威胁。

      恍惚中,他叫她起身,平身的那一刹那,她胸前的龙头绣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直冲他面门而来,武文帝大惊,后背一片湿冷,他丢开茶盅,一手抚胸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勉力从唇角挤出一丝笑道:“既……既是妹妹建言,朕便考虑考虑再说吧。”说着招手让她上前,“你我之间何时都要“圣上”,“臣下”这般称呼了?都叫得生疏了,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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