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流光过隙菡萏香 ...
-
阿塔不说话,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遭遇了一个高深莫测,让他完全摸不着根底的对手。
“瞧,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赵瀚海没有放过阿塔脸上掠过的一丝阴霾,终于害怕了?很好,“西夏三王子,拓跋达塔。达塔在弥语里,是雄鹰的意思,我没有说错吧,草原飞鹰。”(达塔俺杜撰滴,俺不懂西夏弥语)
阿塔握紧了自己的双拳,草原飞鹰,是他二十二岁那天,在骑术大会上,一连光鞍换了十八匹骏马而得来的称号。西夏的子民们称赞他仿佛一只飞翔的雄鹰,在马背上翱翔。呼喊他“草原飞鹰”的欢呼如雷,连贺兰山的融冰都没有这么清脆而嘹亮的声响。那一刻,父王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慈祥,子民们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如此景仰。
然而此刻,赵瀚海称呼他为“草原飞鹰”,却让他觉得心底有莫名的颤动,阴冷而危险。
“草原飞鹰被困在笼中,整个西夏的子民当该如何悲怆?”赵瀚海兴致勃勃看着阿塔握紧的双拳,“尤其是在西夏和中原对峙的战场上,飞鹰被装在笼中,推到阵前,你说,会产生多大的震动?”
“你!”阿塔用力砸了一下铁笼的栅栏,轰然声动。
西夏的男儿可以死,西夏的男儿不能被折辱。
“或者……”赵瀚海意味深长地一顿,“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
重逢
王樨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祖父王阁曾称赞她“温婉秀润,闺阁体中有古雅幽深”,其实成就她的,不过是母亲的一句话,“写字静心,磨砺方出龙泉”,但是此刻,即便是抄着大篇大篇的军情呈报,也不能让王樨安静下来。
“发什么呆?”赵瀚海方走进中军营帐,就看见她在书桌前提笔凝神,不由露出一点笑,轻声问道。
王樨抬头看着缓缓步入帐中的赵瀚海,银丝甲,青霜剑,嘴角的笑不多一分张扬,不少一丝从容,隋王的风仪,当年即便是在帝都,也是出了名的雅铸无双。她沉默无声地打量他,拿捏不准该用什么口气来问。
“你是我的王妃,你问我什么都好。”赵瀚海轻松自若地说道,不需她开口就看透了她未出言的疑惑。
正是这句话,反而让她更难以启齿,另拣了一件事情和他说:“粮草被劫。”
“嗯。”赵瀚海十分镇定自若一点头,漫不经心应着。仿佛两军对阵之时,粮草缺失不过是尔尔小事,不值一提。
“王爷,怎么处置,请您示下。”王樨似乎早就习惯了他喜怒皆不张扬的个性,耐心问着。
“昨夜派去西夏大营的尖刀营呢?”赵瀚海揉揉自己的额头,果然是一场苦斗,成败,只看这次的消息。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好了。”王樨简短地答着。
“樨儿。”赵瀚海忽而软了声音唤她。
“嗯?”她轻扬起脸。
“你说这场仗,我们是该输还是该赢?”他紧盯着她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我们还有选择?”王樨苦笑。这场仗若输了,隋王就当变成死王,直接被帝都那边的势力生吞活剥。
“当然是有的,什么时候没得选择?”赵瀚海执她的手,“只是看你想要什么罢了。”
王樨不自在地轻笑一声:“我倒是以为,从来都是命运选择我,我由不得命运的。”
“樨儿……”赵瀚海看着她泛着微蓝光泽的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终究只是欲言又止。清清嗓子,“他不肯降,你说,怎么办才好?”
王樨低垂着首不肯抬头,手指却轻微一抖,泄露了情绪的波动。
忽而,她的手指间就被塞进一枚冰冷的钥匙,棱角坚硬,硌的她手生疼。
赵瀚海转头不看她,但是微颤的声线还是泄露出他的情绪:“樨儿,我说过,你总是有的选择。”
王樨轻悄悄把钥匙在衣袖中放好。更前一步,从背后抱住了赵瀚海,他的胸膛宽厚坚实,熟悉的震动,熟悉的温度:“我也说过,从来是命运选择我。”
赵瀚海没有回头,却将她环绕她的一双手紧紧按住,像是担心一松手,她就此消失,再难寻回。良久,赵瀚海终究松了手指,极轻的一声叹息。
王樨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端,若即若离,飘忽浅弱,握也握不住。
“我去了。”王樨轻轻道。
赵瀚海依旧只留给她一个坚毅决绝的背影,没有回头。
她放手的瞬间,他握紧了自己的双拳,生怕自己扭头就抱住她,再不放开。
-------------------------------------------------------------------
阿塔盘腿坐在牢笼的中央,足足两个时辰,没有移动分毫,抬头看着营帐顶端的天光由明亮转为黯淡,原本是纯净的蓝,然后是沉淀的紫,现在已然是一片墨黑。他不是心灰意冷懒于动弹,恰恰相反,奔腾在他脑海中的一切过于激情澎湃,他需要一个冷静的姿态来让自己思考。
赵瀚海提出的一切对于他而言过于诱惑,故而此刻,他仍在反复思索。
一个原本在中原朝廷失势了的王爷,突然领军千里,对抗西夏,临阵和议,处处都透着古怪。
忽然,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那是帝都最好的脂粉铺子里的“菡萏”,水粉匀净,胭脂清淡,一如他和她熟悉了那么多年的气息。
阿塔几乎是有几分疑惑地抬头,又是她,白纱轻拢,冰雪双眸,亦幻亦真,是人是鬼?
但是这次,这香气他不会认错,这分明是她,柔软芳香,和旧日回忆的身影一样熨帖。
笼中的阿塔几乎是像一头迅捷的豹一般扑到了笼边,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心柳……”厚重嗓音里蕴藏的伤痛,惨烈低哑。
她却不看他,只低声喝住了即将进帐来的侍女:“墨莲,不用进来了,下去候着。”
“是,王妃。”已然迈进帐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
王妃?隋王赵瀚海的妃子?这称呼似一声惊雷,在阿塔的心头一声轰鸣。
“心柳……”他看着她,呆滞地重复她的名字。
“阿塔,心柳那个名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现在的我,叫做王樨。”她轻轻道。
两人隔着笼子对望着。这一次对望,仿佛已经相隔千年。中间是十年的漫漫岁月,是十年的茫茫凭吊,十年的爱恨揣度,十年的两两不忘。
“我原本听说你已经死了。”阿塔的声音里全是苦涩。
“心柳的确死了,死在很多年前的国仇家恨里,现在的我,不过就是王樨罢了。”王樨的眼底还是有一点泪光,迷离飘忽。
斯人已逝,空留悲欢。
“我不管你叫什么,在我心里,你就是你。”阿塔望着她。
王樨轻扬她的脸,柔美地一笑,语气不无遗憾:“可惜我都觉得我不是我了。”
他忽然无言,眼前的人,的确是少年时候的模样,不过愈发柔美,愈发惊艳。一样的声音,没了放肆,多了顺从,既熟悉又陌生。
王樨由着他发呆,从自己的腰带间摸出一枚钥匙,平凡无奇,开的却是牢笼的锁。
“王妃,您要的马。”方才侍女墨莲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跟我走。”王樨轻声催促。
阿塔一呆,心头上又是一紧,却终究没有做声,悄悄跟在王樨身后。
“王妃。”墨莲探头进营帐,粉白的小脸透着紧张急促,急匆匆把手里的包袱递进来。
“把这个换上。”王樨展开包袱,是前锋大营的兵服。
阿塔看看自己,还是昨夜的夜行衣,也不多问,立刻接过来套上。
“等下你不要说话,只管牵马就好。”王樨叮嘱着,阿塔点点头。
王樨带着墨莲,一人一骑,朝着前锋大营外而去,巡视的列队恰好在远处,一路安全,眼瞅着就到大营的门口,阿塔牵着缰绳的手,不由紧握成拳,把头深深埋下去。守备的兵士似是看惯了王樨和墨莲两人出入,恭恭敬敬行礼之后就予以放行,丝毫没有留意牵着马的阿塔。
大漠冷清,月色明媚,一如记忆里某个夜,也曾这样策马驰骋。
那个时候,她满脸泪痕,低声唤着:“阿塔,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
她再问:“那阿塔,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勒紧缰绳,急停立马,她几乎是同时就停了下来,从来只有她,和他之间才有这样不用言说的默契。
“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阿塔望着她美丽的面容低声道。
“可是你这一走,我们就永远错过了,你舍得?”她的口气那样哀婉,低到尘埃里也罢,即便是落入地狱,即便是万劫不复,只要能留下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策马扬鞭,疾速飞奔而去,没有回头。
风里不知是谁的泪,如同碎了琉璃,无声零落。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王樨轻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前锋大营已经如同远处的一片阴影,连墨莲也退的远远的,月光下,唯有他和她。
“心柳,和我走。”阿塔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
“心柳有决绝的勇气和你远走天涯,王樨没有,王樨有家有国,太多牵绊。”她看着他笑,心底的那丝悲哀泛起来,当年懵懂无知如她,也足以断言两人错过之后就再无未来可言。
“心柳也好,王樨也罢,我错过了一次,我不想再错一次。”阿塔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她肯来救他,他就可以当昨夜她设计迷倒他的事不存在,她有家有国,她是隋王王妃,那又如何?所有的一切,家国天下,他都可以重新替她再造。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忽然心慌,十年岁月,他除了知道自己爱她,并不知道她是否仍如往昔。
她轻叹一声,低低道:“带上墨莲。”
他几乎要像个十五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雀跃,把她抱上马,策马扬鞭,绝尘大漠。
-------------------------------------------------------------------
探营
西夏大营,比王樨想象当中,还要牢固严密。
十人一队,足足十队百人不断在营中巡视,从日升到月落,毫不间断。
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么多人在外巡查,王樨走出营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一张西蜀女子独有的细致婉约的容颜。西夏民风彪悍,有游牧民族独有的淳朴和坚毅,体现在面貌上,也有自己独有的大气,红润的气色和偏深的肤色,使得王樨巴掌大的细白小脸,在西夏女子中尤为突出。
异于众人,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