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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年纪事之四 玄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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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发生在她几岁时候的事?
大约……九、十岁吧。
横波记不清了。
那时,她与师父听人说过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两个人的故事,也是关于玄鹤与自由的故事。
某一年某一日,她与师父行经某处,爬上了当地最高的一座山峰。横波当时只记得,那座山峰很高很高,也很陡峭,笔直入云,而且那座山峰从山脚到山巅,都遍布植被,秀木成林,像极了云下隐者。
她与师父花了一天的时间才爬上最高的山巅,却不料在山巅之上,见到了一位身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脸上布满风霜之色的褐衣老丈。褐衣老丈看见他们很高兴,他说,他想讲一个故事给他们听。于是,她和师父就在老丈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老丈似乎很喜欢他所讲的故事,他对于所讲的故事也很熟悉,横波觉得,他或许对许多人不厌其烦地讲过那个故事,所以,他讲得很流畅。而且,讲那个故事时,老丈似乎格外地高兴,整个人似乎也都焕发着异常的光彩。
我很喜欢故事里的玄鹤君和恂阳君。
这是老丈对她和师父所讲故事的开头。
老丈说,这是个在此地及周围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人们早已不知故事流传的最初岁月是几时了,人们也早已不知故事中的人到底是否存在过,但是,这里的人们都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代代相传,口口相传。老丈以前就经常爬上这座无名山峰,经常给偶然碰到的那些人讲这个故事。因为,那个故事据说就是发生在这个无名的山峰。
那是悠悠岁月中不知掠过的哪一年,哪一日。
玄鹤君和恂阳君都偶然来到了这座无名的山峰。来到这里之前,他们既不相识,也从未听说过对方。他们更不知在同一天有一个人会同他们自己一样,就那样碰巧地来到了同一座无名山峰。
玄鹤君与恂阳君一起在山巅共赏浮云。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然后,在某个时刻,他们两人同时侧过身,看向了彼此。
两人对视了很久很久,而后双双开怀笑了。
老丈说,他不知道那时那两个人到底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什么,他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而笑。或许除了玄鹤君与恂阳君,任何人也不可能揣测或知道那两个人当时看见对方时的心中所想。
但他们,毫无疑问,在那时他们就已经成了知己。他们很欣赏对方。
因为,接下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不知是否是被他们的笑声所吸引,抑或是其他的原因。那时,从浮云中,突然飞出了几只玄鹤,引颈一啸,傲然而去。
恂阳君便说:“我知君似眼前玄鹤。”
玄鹤君应道:“我亦知君如同脚下巍巍山峰。”
恂阳君很快接着又道:“玄鹤是你的理想。”
玄鹤君于是也道:“做永远不动如蔽的山峰是你的理想。”
恂阳君笑着道:“是。那就是我的理想。”
玄鹤君也笑道:“你说的,也是我的理想。”
两人立于山巅,伸手相握,以玄鹤之誓,玄鹤之见证,立下当时君子之诺,以期他日再会。
然后,两人便各自下山了。
老丈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偶遇。但是第一次偶遇,他们却已相知。
但是,这个故事显然还并没有结束。
老丈接着慢慢说道。
十年后,他们再次在这个无名山峰,偶遇了。这一次偶遇,出乎他们的预料,却也似乎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他们再次相视而笑,一同共赏浮云。
当他们心中已做出决定,准备各自下山时,他们再次侧身看向了彼此。
这次,先开口的人是玄鹤君。
玄鹤君说:“你看着似比旧日沉郁。”
恂阳君欣慰地看着玄鹤君,笑道:“君似乎却旧日更加自在。”
玄鹤君说:“是,我近来于修行更加顺畅,整个人宛若新生。”
恂阳君蓦然叹道:“君之修行日益精进,我之修行却滞阻不前。是以,我前来此处遣怀,不料再次偶遇君,我突觉神清气爽,胸中愤懑似一下便消散了。”
玄鹤君道:“我亦近日突然想起了旧事。”
恂阳君顿时开怀大笑,道:“君与我,果真是行路知己。”
玄鹤君微微笑道:“那么,我走了。”
恂阳君道:“君,走吧!”
玄鹤君与恂阳君就这样再次地各自下山了。
事实上,那时,玄鹤君或许已经心有所感,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恂阳君了。因为,山巅的匆匆一晤,他感受到了恂阳君来自心底深深的疲惫。而恂阳君见到他,的确很高兴,但是,那样真诚坦荡毫无掩饰的笑容,更像是在与他告别。所以,那次下山时,玄鹤君的脚步格外地沉重,也格外地不舍。然而,路途尽头,山脚之下,他们还是告别彼此,离开了。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偶遇,但这也是玄鹤君最后一次见到恂阳君。
那一年,横波听到这里时,心中已经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悲剧的故事了。
趁着老丈喝水休息的时候,横波偷偷地问千橒,“师父,这世上真的会有玄鹤君和恂阳君这样的人吗?他们为什么够一见便成了知己?”
千橒想了想,才告诉横波,“或许有,也或许没有。但是,如果你能够遇见玄鹤君或者是恂阳君,无论他们是谁,你都很幸运。”
当时,千橒并没有告诉横波,玄鹤,某种程度上,是灵希宫的象征。一般人是不可能召唤或引来神鸟玄鹤的。不过,当时的千橒也只以为,这是人们出于对灵希宫的尊崇,同时也出于对玄鹤的美好想象,所编造出的一个古老的故事罢了。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千橒才知道,这个古老故事可能就是源于最初的那个人,这可能是一个与灵希宫巫祖风纬有关的故事。
横波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老丈又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了。
老丈说,玄鹤君虽然预料到了恂阳君可能会英年早逝,但是,某一年,某一日,当他再次爬上这座无名山峰,却在山峰上没有见到可能会见到的人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悲伤。因为,再没有那样一个人能够陪他一起共看浮云了,再没有那样一个人让他一见便渴望与之相知了,也再不可能有那样一个人会与他在这里偶遇了。
那一天,玄鹤君在山巅独自一人静静地站了一天,犹如一只形单影只突失伴侣的玄鹤在为逝去的人无声悲鸣。
那日,日暮时,玄鹤又至。
玄鹤君在山巅突然想起了与恂阳君初见时,恂阳君说起“我知君似眼前玄鹤”的绝代风华。
玄鹤君伴着夕阳,落寞地下山了。
据说,此后一生,玄鹤君再也没有来过这座无名山峰。
但是,有时,如果你在日暮时分登上这里的山巅,你或许有那样的机会听到声声的鹤鸣。传说,那是玄鹤君一直在呼唤着恂阳君。
老丈在无声的悲泣中,说完了这个悲伤的故事。
横波抬头无声地看着千橒,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
千橒对横波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千橒便慢慢向老丈走了过去。
“老丈,旧事已矣,故事中的人也早已逝去,我们心存怀念,即可。”毫无疑问,千橒是在安慰老丈。
“是,我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也给很多人都讲过,因为我希望有人能一直记住这个故事,我也希望有人能一直记住故事里的人。他们之间的玄鹤之誓。但是,故事并不是让人悲伤的,也并不是让人哭泣的。我知道。”
千橒点了点头。
横波走到千橒身后,她对这个故事还是有点好奇,于是便问老丈,“这个故事真的就发生在这里吗?这座山峰为什么会没有名字呢?”
“当然是发生在这里。这座山峰,起初好像是有个名字,叫什么因璧峰,可是,随着这个故事流传开后,人们觉得不应该叫这个名字,但是又没有人想出适合的名字,所以,这里一直是座无名山峰。”
“哦。”
横波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便伸手牵住了千橒的衣袖。她已经对这个故事没有好奇了,可是师父似乎还并不打算离开。
这时,千橒问道:“老丈,不打算离开吗?”
横波想,原来师父是在担忧老丈。
老丈摇摇头。
“老丈可是想听鹤鸣?”千橒微微一笑,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刚才故事的结尾。
老丈点点头,语气颇有几分怅然,“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听到一次那样的鹤鸣。我实在是太想听到了。可是,我似乎运气总不那么好。所以,今天,我想再等等。”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穿透了浮云,将漂亮的余晖洒向了这座无名山峰。
横波想了想,之后拉了拉千橒的衣袖。
千橒于是低头看向横波,他从横波的眼里看到了横波的坚持。显然,横波觉得,应该陪这位老丈再等一等。
三人静静地站在山巅之上,眼看着余晖渐渐又隐没在了浮云之后,浓墨似的蓝色开始在天际拉开了它的罩子。
老丈一阵失望,然也随即便释怀了。他从坐了许久的石头上慢慢站了起来,似乎准备下山。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阵鹤鸣从浮云之后响起。
老丈不可置信转身,看向浮云之后。
墨蓝色的天,灰白色的云,神鸟玄鹤,隐于其后,鸣声凄凄,犹似长叹。
原来这就是来自玄鹤之誓的回响。
老丈心下无比的满足。
因为,他终于听到了来自玄鹤的鸣声。
老丈感激地朝千橒行礼,目光中激动涟涟,“谢谢……大司祭。”
“你……您知道我师父是大司祭?你怎么知道的?”横波实在有点惊讶。
老丈有点羞惭地笑了笑,那一笑,似乎褪尽上满脸的风霜,“我听闻前不久大司祭曾出现在罗县,我期盼着或许大司祭可能会想听这个故事,也或许会来到这座无名山峰。”
“那你一直就在这里等我和师父吗?”横波动容。他们上个月的确去过罗县,可是他们今天才刚刚来到这里。
“是。”老丈脸上一直带着满足而幸福的笑,“我天天都来,如果偶然也有人来这里,我就给他讲讲刚才的故事。如果没有,我就一直看着浮云。”
“为什么?”千橒声音里没有疑问。他只是突然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丈这么执着于讲述这个故事,而且更加执着于听到玄鹤之鸣?
“大司祭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玄鹤,是只有灵希宫大司祭和司祷才能召唤出的神鸟,我一直以为我可能永生都听不到玄鹤的鸣声了,可是,现在,大司祭不是来了这里吗?老丈已经满足了。”
“你为什么想听到玄鹤的鸣声?”横波有点疑惑,“是因为很喜欢刚才的那个故事吗?哦,对了,你刚才就说过了,你很喜欢玄鹤君和恂阳君。你想知道他们是谁吗?”
老丈神情愉悦地道:“不。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很美好。”
“美好的故事?”
横波若有所思地嘀咕道。
老丈再次向千橒行了一礼,然后便独自一人慢慢地下山去了。
老丈离开了,横波却还在出神。千橒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催促横波。
很久之后,横波才回过了神。她看着千橒,脸上依旧带着一抹若有所思,“师父,如若是你,你想成为玄鹤君那样的人,还是恂阳君那样的人?”
千橒稍楞了楞。原来这就是横波思考的结果。
“那你呢?”千橒反问道。
横波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却又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师父的心肯定也如玄鹤。”
这一次,千橒没答,也没再问了。
然而,横波却能肯定,师父肯定想成为是如同玄鹤君那样的人。而且,虽然玄鹤君此后可能再也没有来过这座无名山峰,但是,他定然终生都记得恂阳君。或者,他亦有可能一直铭记着恂阳君的理想,他亦有可能一直在守护英年而逝的恂阳君的理想。因为玄鹤之誓,因为君子之诺,亦因为相交之谊。这可能才是故事中最感动那位老丈的地方吧。玄鹤君与恂阳君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理想,走着不同的路,然而,玄鹤君心似玄鹤,人亦如玄鹤,他拥有自由的天空,也能为挚友守护他的天空。
“师父,真的只有灵希宫大司祭或是司祷才能召唤出玄鹤吗?”
“不错。”
“那师父能吗?”
“或许。”
虽然,那时的横波已经认定,老丈和他们所听到的鹤鸣,定然是因为千橒召唤出了玄鹤。但是,横波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这样其实更好。既然师父不说破,她也不会说破。
“那以后,如果我成了大司祭,我可以吗?”
“或许,也可以。”
“哦。如果以后我遇到像这位老丈这样的人,我能为他召唤玄鹤吗?”
“那是你的选择了,横波。”
“哦。”
……
横波与千橒的声音终于消失在了墨色的山道中。
横波恍然听到,无名山巅之上,似乎传出了最后一声鹤鸣。
多年以后,当横波终于能够彻底走出越阳,当横波回望城头目送她离开的一大一小三个人影,当横波看到满城的白色缟素,横波想,她的儿子终于将越阳之外的天空还给她了。
其实,当年,她说,师父肯定想做玄鹤君,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她的儿子终于将她所想要的一切都还给她了。越阳城也终于在她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了,小得渐渐成了一个黑点,然后黑点也慢慢消失了……遥望着越阳城的方向,最后,横波终于哭了。这是她彻底失去巫术之后,这是她得知再也不可能见到千橒之后,第一次哭泣。她想,也许这也会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哭泣,只为了她的儿子,子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