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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神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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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一个孩童奶声奶气的问灵玉。
灵玉看了看自己的碗里,不多不少,刚好一壶酒钱。她摸了摸自己的袖中,摸出一颗蚕豆,放在他手里“今日就到这吧,一壶好酒到手,先生也该回去揭锅起灶了。”
他不依不饶,拽着灵玉的袖子不松手。旁人笑他,他也不顾。直到一个妇人扯着他的耳朵,恶狠狠的叫他回家看书,方才松开灵玉的袖子,走时,妇人还不忘白灵玉一眼。
灵玉收了摊,买了壶酒回了山上。夜色微凉。灵玉就坐在木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大坑,心中苦闷,摸起酒壶喝了一口,满嘴的辛辣。灵玉朝天吼道“东皇太一!你个大骗子!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你说走就走。你知道吗,我只敢把故事说到你灵玉同归处。我不敢说你离开了,我怕说了他们笑我痴心妄想,笑我生的丑陋还妄想留你与我厮守。
你怎么就和孟珏那小子一样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你要是被山猫叼去了,或是被哪个野鬼勾去了魂我都还能抢一抢,你跟神仙跑了,你让我哪处追去?倒不知道回来瞧我一眼,黑了心肠的东西,把我酿的枇杷酒都吐出来,我才不给你个坏东西喝,哇呜呜呜~”
她喝醉了酒,就这么睡倒在了檐下。等她第二日醒来,她又一如往常,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过一般 ,她依然靠写书为生,因为东皇说过不希望她再造杀孽。她每年都会酿枇杷酒,因为东皇每到暮春时节总容易生病,咳的脸色惨白。枇杷润肺,总能消解些许他的难受。她的书写了一箩筐,枇杷酒也终是被她求爷爷告奶奶的送上了天,可那个人,真是不识抬举……
天气乍暖还寒,早年攒下的恶习,在她将夜时分吹了冷风时,积下了许多虚火,烧的她脑袋疼。喉咙像吞了生灰的破棉絮,干痒沙疼。
她拖着沉重的棉被,支了个小炉在床头煨药。小小的药吊子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灵玉靠在床头,攥着本话本子将看未看,只淡淡摩挲着破败的封皮。
木门被风吹得吱嘎响,檐下的冰凌被风吹断落在门廊上,丁零当啷的响。一束光落在被子上,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处,嘴唇干裂,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得可惜了这床新被,早早的为他做好,却在柜中躺了数年。
她拉了拉被子,欲要翻一翻那话本子,半途中又放下了手。
书搁久了,上了灰,若翻来,只怕迷了双眼,入了那故事,再也看不得半分苦……
那是她早年练手写的故事,少不经事,为赋新诗强说愁,写了不少风花雪月,可后来,两相忘机,终是知道了世间无限丹青手,唯一片伤心难以下笔。她纵使有书中万人相陪,可出世,入世,欺世,厌世,终究不过她一人而已。南来北往,赢误此生。
她病了几日,身子骨都躺疼了。总算送走了“瘟神”,好了许多。故而大病初愈就在廊下疯跑。去竹林里挖冬笋,在山泉里捕鱼,再者去隔壁山头从蛊雕的重孙子千珏山君手里骗来他大爷爷家珍藏的酒,喝完还不忘撺掇千珏山君去帮她偷蛊雕的酿酒的秘方,只是千珏山君自回去后便再没出现过,没几天这秘方的事也就被灵玉抛之脑后了。
总之,自从灵玉好以后,几个山头便不得安宁,不少生灵都被她霍霍了个遍。她也添了大大小小不少新伤。擦药时,一边抱怨今年的笋太老,河鱼肉少,一边又安慰自己得过且过,聊胜于无。
飘在河上的茅草也没有半点念旧情的意思。那日,灵玉下山,看见茅草还飘在浅滩边,她就顺水追去,却不知哪来的妖风,把它吹出了浅滩,越飘越远。灵玉捶胸顿足之后,也只能提着湿淋淋的衣摆归家了,每日里灵玉都探头望一望那河面,茅草却也没再漂回来过。算了,随他去吧。
她是不愿下山了,躺在被子里窝了许久,有人把她摇醒,那人多像东皇啊!
她脸上掬了两朵梨涡,指着他大喊“癔症,癔症!”
他也在笑,替她掖了掖被子,问她“又要喝酒?”
灵玉点点头,一瞬不瞬盯着他,生怕他又不见了。
他温柔的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越喝越糊涂了!”
她突然脸就垮下来了,翻身不理他。嘟囔道“我就喝!”
他说“等我回来。”
那身影腰间挂着旗,飘飘落落下山,她睡意阑珊之际嘴巴动了动,也不知说了什么……
屋里湿气太重,摸哪都是一层水。灵玉攒了好多年的孤本都上了一层厚厚的霉,看着那婀娜的身姿就那么被霉点盖了个完全,灵玉简直心如刀割。
仔细收拾下来林林总总到有三百多本,什么《春情小道姑》《浣衣奇缘》又或者《春梦了无痕》这些绝版的大师手书可是坊间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若非三两好友酒过三巡,他们再三央求下灵玉是断不会拿出来观摩的,可是,今日却叫霉点先一睹为快,这委实让灵玉难过了一番。
灵玉这屋子自入冬以来落了不少的灰,其实,也不能怪罪这灰,是灵玉这人懒惯了,早时睡在土坑里,便是下雨水淹到了头顶,她还能照睡不误,后来搬进屋子里,东皇还没教会她做饭,他便走了。多数时候还是东皇这个瞎子这扫扫,那擦擦,灵玉就坐在那床头看书,他若急了说灵玉两句也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不打紧的。可就那么一眼功夫,她的妻子就不见了,日日相处的人又被天上的人带了回去……
那些日子灵玉一个人缩在屋子里,从窗子望向东皇时常晒太阳的崖边,一坐便是一天,孟君来看过她,安慰了她几日便也走了。
她呆呆望着,不知望着什么。又背过身盖着被子蒙上头,躲在被子里抽泣,哭了半天,起来喝了口冷茶,坐了半晌,地上一片余灰,哪里都没有东皇。她突然意识到了后半生注定孤身一人,抱着被子又哇哇大哭了起来。一直哭到天就这么黑下去,肚子咕咕的响时方才止息,给自己下了碗面也就凑活过了一个冬天。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若非那屋顶被掀了,或许灵玉能睡得更久。只是这生灰的屋子让人看着心烦意乱,灵玉那可爱的人儿却是被风一并刮了去不成?灵玉等不了他来给灵玉的孤本扒灰,在柴房寻了一个破篓晒书,檐下又多了几个燕子窝,衔走了灵玉不少棉絮。灵玉心善,不与它们计较,它索要棉絮灵玉双手奉上,可灵玉委实不懂说好的结草衔环的报恩呢?早些年,那结怨湖的王八救了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童养夫就有了。灵玉这般对它们,借他两个蛋却拉了灵玉一身鸟屎!那两个蛋还留过灵玉手里的余温,真是诱人又可爱,灵玉对他俩的渴望从咕咕叫的肚子便可了解。可窝边的利喙却让灵玉望而却步,其实,灵玉也是可以捉鱼的,灵玉这么安慰自己。负手走下了台阶,看见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提溜着一包东西一坛好酒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灵玉猫在门边,抿了抿发裂的唇,见那人走近,灵玉从门边跳出来,呵道“打……打劫!我告诉你!我可是山里吃人的妖怪,你若留下银钱饶你不死!”
“我不过走了一趟你却如此形容。蠢物呀蠢物。”
这人长的多像她那可爱的人儿啊,灵玉绕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他就弯着眼笑灵玉,放了一坛酒伸手抚开灵玉的草窝头。灵玉侧头躲过,负手回了屋子。
灵玉的屋顶又盖起了一片茅草,是东皇盖的。屋里的桌桌椅椅也是亮堂堂的,他一如往常的提着鸡毛掸子洗洗擦擦,那坛好酒在拿回来几天后便见了底,如今躺倒在灵玉的床边,他走过撞到,又滚到了门边。
“你便不能动一动?”他皱眉问灵玉。
“动一动?”灵玉望着他的眼睛,一片鸡毛落在了灵玉头上,心里咯噔了一下,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晚上,灵玉抱着他坐在月下,身边的火烧的异常的妖异。他手中的黄纸被火舔了一下,眼看就要烧到他的手上,灵玉抬头笑问“你不喜?”
“自然不喜。”他歪头看灵玉,笑得双眼弯弯。
灵玉抽出腰间夹着的孤本,丢到他怀里。瘪嘴说道“想烧那本,烧哪本吧。”
他拿起孤本,温润的声音念道“岐山有火,若水不可灭。天女取玄铁为锅,烹热油,煎天下之奸佞,万世之妖秽……”
“怎么不念了?”灵玉抬头望“他”,笑道“你必是有字不识,还是灵玉来念吧。”
灵玉捡起灰烬里的书,封面烫金的大荒二字过了千年也不曾消减半分颜色。灵玉侧头看着身旁的灰烬,睫毛颤了颤,缓缓念道“缘注定生死,不生不灭,了无清欢。”
“你抱着一本书哭什么?”
灵玉听见有人说话,抬眼望去,模模糊糊的阶下,有只褐龟扛着副棺材趴在地上。
“孟君,他回来了!”
褐龟两个铜镜般的眼睛瞪着灵玉,看见灵玉身旁的余灰,叹了口气“灵玉,你气力已竭,别再自欺欺人催眠自己了,东皇与你怎么可能有结果?挖肉补疮,徒劳无益!”
灵玉迷茫的望着她“我是不是和刘小姐一样有癔症了?我的镜妖不要我了。”
“你在骗谁?”孟君指着地上的灰,怒不可遏的大吼“三百年妖力炼一支死魂旗,你告诉我,你这身躯还能让你糟践多少妖力出去?还癔症?你不过是蠢笨丑陋的精怪一个,凭什么生那富贵人家小姐的病!你就是个丑不拉几的大精怪,东皇厌弃你才走的!你还要干什么?啊!你告诉我!你还要作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作死了这条命才好?”
灵玉扑倒在那一堆灰里,撒泼打滚“要不是你那好儿子非送什么无量酒壶,非手贱刻什么只有巫神东皇才有的图腾,那三个老神仙会来吗?我的大黄会不见吗?”
孟君语塞,蹲下身戳她“你别哭了。”
灵玉“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就这么点心愿,就想找个人陪,怎么就不让我如愿呢?”
她哭了一阵子,又坐起来埋着头呜咽了一阵子。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把几支旗子抽了出来,口里骂骂咧咧“爷就不信了,爷就不信了!去你个妖力,去你个东皇!”说着,烧了把妖火,把那几支旗子全部点燃了。
孟君连忙来夺“你干什么,烧了就真没妖力了!你非要作践自己?”
灵玉把孟君牢牢困在在怀里,拿着旗子的手伸出去老远,就是不让孟君拿到。她看着蓝紫色的火焰点燃她的指间,哈哈大笑,三个东皇站在她眼前笑望她。
确实是不可能的,东皇再向她笑多么不真实啊。原以为他看不见,可待自己却该是真心的。
她给自己造了个梦,东皇离开后,她便开始做这个梦了,她的妻子下山采买去了,下山给他最爱的夫君买酒去了,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可是,这是“他”第几次回来了?又是第几次下山采买去了?
若灵玉不知道天上飞下来三个神仙多好,若灵玉不知道,他就是那天上除妖未归的巫神东皇太一多好。可是,他就这么跟着三个神仙回去了,连给她圆这个谎的机会都不给。
那年金乌陨落,山河失色之时是有那么个人漆发垂身的立在悬崖上看灵玉。他以白绢覆目,眼睛在灵玉的眼眶里。灵玉以为自己哭了,便是他在哭。她以为这副眼睛接受了自己,他当也该是随自己而生,同她共死的。
可直到他立在悬崖上,灵玉竟然悲哀的明白过来,高岭之花,遥不可及!她求东皇,哀求他把眼睛要回去,今生不愿再看他,不愿再知他!
可他并未理会灵玉。连让灵玉上前同他说话的机会也没给过。瞧!他竟然嫌弃到不屑再用灵玉用过的眼睛!
灵玉抽噎了一下,闭上眼无可奈何的说道“滚吧!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不要你了。”
一挥手,一把火,一地的灰。九百年妖力用的落花流水……
灵玉吸了吸鼻子,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四四方方黑盒子,问孟君“老龟啊,你也要走了啊。诶,灵玉会记得给你烧纸的。”灵玉这话说出来打心里不高兴,见她棺材都备好了,一副了然的模样,灵玉如何能舍得呢?她们去了尚有灵玉清明烧纸送烛的,将来自己若去了,谁替她扒一扒坟头两尺高的野草?想到此,灵玉就难过的不得了,没出息的掉眼泪珠子。
“你个王八羔子!成天做这些没用玩意,看这些破书。玩物丧志也就算了,还不知好,天天盼着我早死?”
灵玉挠了挠头“你可不是要死了吗,棺材都背在身上了。”
“你……”她气急败坏,甩着尾巴,一下逃脱了灵玉的钳制,跑去掀了那棺材盖,那灰盖了灵玉满脸满头,灵玉抹了把脸,凑到棺材边上,抬眼看去“哎呦,我的亲娘嘞!你把谁家祖宗刨出来了!”
孟君化出人身,插腰问灵玉“还不是你人间留的风流债!”
“孟君。”
“怎么了?”
灵玉在她身上嗅了嗅“你喝酒了?”
“喝了点。”
“那是什么好酒?”灵玉喜道“可有给我带一点?”
说到酒,孟君来了精神,摸了摸下巴,眼冒精光“我告诉你啊,那可是酒中仙酿了三百年的……等等!谁和你说这事了!今日我可是有要事。你且看看棺中。”
灵玉白了她一眼,不情愿的走到棺材前,伸手在棺中摸索,提溜出一件物事。说道“这尻股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块练武之才。”
孟君一脚踹在她屁股上,怒吼道“孔武你奶奶个腿!我见你这屁股孔武有力的很,横肉遍生,能把人头挤爆。”
“孟君,女儿家要优雅矜贵,不能老骂人,老说这等污秽之词,不然会变得面目狰狞的。”灵玉摸了摸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你个天生地养的精怪不是人,骂你不打紧。”孟君呛她。
“不与你争辩,我又争不过你。”灵玉又摸索了一阵后,又摸到头骨“这眉骨高挺秀丽,生前定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孟君,你知我除了做个说书先生,从来只女儿身入凡世,留情处虽多,却不曾招惹过哪家姑娘。”
孟君走到她面前,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灵玉啊,我看你命中有煞啊!”
“你才命中有煞,你全湖里的王八羔子都命中有煞!”灵玉抡拳做势就要打她。
“你听我说完!我前些日子在通天教主那学道,教主与我交情好,替我算了一卦,说我诸事顺利,明年添丁。”
灵玉敷衍道“那挺好。你又多个儿子挺好的。”
“你看咱俩不是过命的交情吗!我就请他替你也算了一卦,他说你犯桃花,是个大劫!”
“什么大劫?”灵玉嗤笑一声。
“他说你这姻缘线呢,劈了!”
“劈了?”
“一根线牵两个人,这两头使力,倒霉的是你。若不去剪掉一条,怕不是会害了你自己。”
“所以呢?”灵玉问她。
“所以呢!”孟君一巴掌拍在棺材板上“你看看这具骸骨,像不像你?”
“像你老娘!”灵玉白她一眼。把她朝门外推“你说你喝多了,刨人家祖坟也就算了,还千里迢迢把人家背到我这来,你存心的呢!”
“你听我说,我掐指算过了,她的命格和你极像,她是我远房亲戚水鱼耿峪灵官家的姑娘,死的早,借你附身去人间化劫用的。”
“好你个孟君,你自己是个乌龟王八蛋,喝了酒,耍酒疯还把我一起拉来做只鳖。”灵玉伸手捏开孟君的嘴巴,伸手在簸箕里抓了一把黄连塞在孟君嘴巴里。苦的孟君五官皱到一块,哭嚷道“灵玉你个大坏蛋!你欺负人家!呜呜呜……人家好心为你,你却这般对人家……”
“你可拉倒吧,酒都没醒,瞎吵什么!”灵玉念了个决,把黑云招来,扶着孟君上了黑云“送她回结怨湖。”
她见黑云飞出门外,便把大门一关。门外,孟君还趴在云上叫唤着“记住了,她身上的雪斗篷万不可丢失了!”
灵玉看了一眼院里的棺材,朝棺材行了一礼“无意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