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错位 第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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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天气闷热而阴沉，谢家意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拒绝与家人说话——在这之前，他满怀热血和朋友合开的公司倒闭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性格乐观外向，总也不会有情绪低迷的状态，但惟有在经历了失败和挫折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潜藏在骨子里的忧郁本性，再怎么强颜欢笑也无法改变。
那个时候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心亦如此，他已经有两个月不曾刮胡子了，他老是忘记洗澡，卧室里堆满了空啤酒瓶子，它们遍布在窗台上、床底下和墙角等地方，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的味道，他总是反锁着门，不让母亲帮他打扫卧室。
母亲黄素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敲一下房间的门，并在门外跟他说话。
“家意，你就算是遇到多大的事情，想想你才二十七岁，那么年轻，你就不应该这么在意！”
那天，他的母亲站在门外安慰他。
他没有听进去，谁又能确定二十七岁只是人生的开始而非结局？想了想那些早逝的亲人——他的亲生父亲，不到三十岁便罹患绝症，不治而亡，鬼知道他会不会和父亲一样呢？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只比他大一岁却与他际遇天差地别的哥哥，后者总像是在提醒着他，此刻他已经挥霍了手上多少光阴了。
黄素云见房间里总是默默，便也不再赘言，末了只剩下一句：
“家意吃饭啦！”
家意虽不回应，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每次母亲附在门外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都会打开收音机，让母亲听到，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的哥哥慕清放假回家。
慕清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对任何人和任何事的真实态度，因为他从来不带入自己的主观感情去评价任何东西，也不会表现出负面和消极的态度让人察觉到他的弱点，更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平日里他安静寡言并习惯着忙碌，家里的事情好像总与他无关，所以即便是在自己家，他都可以活得像个旁观者一般，即使近在咫尺也总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他实际上有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作家身份——这个身份让他时常把虚幻的世界用彩笔填满了色泽，而真实的世界却是雾茫茫的一片白色，毫无描画过的痕迹。
他们的母亲黄素云则是个性情多变的女人，她有时迷糊得仿佛涉世未深的少女，有时又充满人间烟火气，她总觉得自己的大儿子活在天边，并怀念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小时候哪里会这样？他现在和以前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我看着他长大，我说不定会以为我的孩子小时候被人调包了。”黄素云曾这样跟丈夫谢晖埋怨慕清，“他现在说句话总像是要收费似的，要不是长得像王子一样，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跟他呆上半时片刻！”
只是时间一长，她便也习惯了，再说她还有家意——幸好家意开朗活跃，在平时都是开朗的弟弟家意主动打开话匣子，要不然这个家像个什么样？她时常这样子想。
而如今连家意都沉默了。
兄弟俩最近偶尔碰面都是静悄悄地，仿佛不认识一般，慕清听母亲对他讲弟弟现在所处的困境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显得十分奇怪，仿佛母亲讲的是一件关于陌生人的事情，他的心从不系在家人身上，总是缥缈如云雾，黄素云捉摸不透，她便整天哀声叹气地，为两个儿子感到担忧，只是对家意的担心要多些——家意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尽管她时常对人说自己对两个儿子是一碗水端平从不偏袒，但事实上她对年少时候的慕清十分严厉，而对家意却特别温柔，无论家意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她都不曾过于苛责他，外人多认为慕清才是过继的那一个。
好在慕清搬过来不久后，家意便打开了房间，并打破了沉默。
那天下午他起来洗漱之后吃了点东西，黄素云则一直坐在一旁暗中观察他。
“妈，我出去一下！”他过来跟母亲打了声招呼，那个时候，黄素云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正拿着旧相册翻看着，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回过神来，内心充满久违的欢喜。
“你……你去哪里？”她慌忙站起来问道。
“我去找我同学！”
“好，那今晚回来吃饭吗？”
“回！”家意说完走出门去。
黄素云一颗心终于沉了下来，眼睛落到手中的相册上。
恰好这个时候慕清从阁楼上走下来——他总习惯呆在闷热的阁楼上写东西，安安静静静地，颇难让人发觉。
“家意出去了么？”他这时只淡淡地问道。
“可不是，他终于好了！”黄素云的话语里面满是喜悦，抓住一个人便说个没完，“他说去找他同学！这也是他小时候出门时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真像在做梦一样！他这些日子可把我给担心死了，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就像他刚踏进这个家门时一样，尤其是那眼神！”
慕清原本不太在意母亲讲些什么，只是在不经意间听到最后一句时，他愣住了。
“你也是难得跟我说句话！”黄素云颇有点埋怨似的，她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抬头看了看慕清，并带着命令的口吻道，“慕清，你要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坐下来跟我一起看看这些照片吧！”
她指着相册中一个小男孩的照片：“你看看家意小时候多可爱啊！”
慕清依言跟她一起翻阅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翻过相册了，这些相册一直都是放在父母房间的梳妆台抽屉里面，大部分都是他和家意小时候的照片。
“这张是家意四岁的时候我带他去照相馆里面照的,那是他第一次照相，他都不会看镜头，我们好不容易才让他对着镜头，但他一点也不笑，好像不情愿似的！”
照片的底色是一幅色彩明丽的山水画，上面是一个眼神怯怯的小男孩坐在藤椅上，他头发稀疏而柔软，眼睛大而明亮，不说还以为是个小女孩儿。
“这是你了，小时候的你可真胖！”母亲指着另外一张照片道，“这是你曼丽阿姨来做客的时候在家里帮你照的，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老是要抢曼丽阿姨的相机玩，还被我骂了一顿！”
“嗯。”慕清看着照片上那个几近陌生的小男孩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是记得过有这么一回事！”
母亲一连翻了好几张他们小时候的照片，慕清才发现自己小时候原来这样不堪入目，又好像那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那个人已经随着时光消逝了——生命走到了今日，他本能地选择活成现在的样子，可未来又有谁会把现在的他取代？他不禁颤栗起来。
接下来终于翻到一张与他们兄弟俩无关的照片了，那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两个少年肩并肩站在一栋老房子门前，慕清认得出左边的那一位是年轻时候的父亲，另一位是谁他就不清楚了，这照片比较旧，还是黑白的。
“这是你爸爸和你那去世了的叔叔。\"黄素云出了半天神，方才缓缓地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家意实际上是你叔叔的儿子，他是你的堂弟。”
“我知道。”慕清点了点头，并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素未谋面的叔叔，\"这么一说,家意长得跟叔叔还挺像的!\"
“是啊！”黄素云沉吟了片刻道，\"慕清，家意很小的时候就来我们家了，但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来也不过问有关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大概也是不忍心提起吧。”
“嗯,不过或许是因为我们也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吧……至少我是不时常提起的。”慕清平静地说道。
“嗯，也是，谁会经常去提一个死去的人呢？要去想他那还要怎么活着？”黄素云神情飘忽地说道，“但奇怪的是我倒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来！”
慕清忽然抬起头来，表现出错愕的神情。
“你说我和他大约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吧？也确实我们俩说的话总共也不知道有没有十句那么多，他又早逝，要不是翻看这相册，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黄素云忽又道，“但要说毫不相干，却又不完全是，至少当初你父亲追我的时候，那情书就是你叔叔帮他写的。”
“……”
黄素云见慕清一副茫然的样子，便笑了笑继续道：“为这事，我到现在都还生你爸的气，你说就这种情况，我这当初这算是跟谁处对象呢？”
慕清从不知道母亲还有这样的往事，他一下子倒不知说什么好，更何况，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够说得清楚的。
“本来家意是你堂弟，他是应该管我叫伯母的，你和你爸同家意其实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但我和他就没有，可是现在和他最好的人却是我，我总奇怪自己仅仅只是凭借一点养母的责任心，就对他这样好了么？简直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旁人不知，还以为家意才是我亲生的，好在你跟你父亲一样大度不拘小节，也不去较真。”
“可能是你和家意的缘份吧，我觉得你们虽然从小对我严格，对家意随和，但都是两种不同的教育方式而已，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计较的。”慕清不急不缓地说道。
“慕清，我知道你是没什么脾气的，所以我也不怕你生气！”黄素云神情十分严肃地道，“我有时静静想了想，自己也确实是偏心他的，你爸他说得没错！虽然家意那孩子也确实讨人喜欢，小时候很可爱，长大了虽然各方面不及你，可性格却和我合得来，他总是能让这个家不至于那样沉闷，但……也可能是因为你叔叔的缘故吧！”
“或许吧！”慕清显得有点若有所失的样子，他低头陷入了沉思。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好意思说这些，现在反正也这么个岁数了，倒索性不避讳什么了，要说这是我与家意的缘份倒不如说是我与你叔叔的缘份，我记得当初家意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才四岁不到，他的眼神跟你叔叔好像，我感觉我对他完全不陌生，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我直接就让他叫我妈妈！”黄素云说完看了看慕清，又缓缓道，“不过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家意倒是越来越像你爸的性格，而你越来越像你叔叔，内敛而文雅，甚至连你的文笔都跟你叔叔一样好，我就更加无法辨别谁才是我的亲生儿子了！”
“好像听爸爸也是这么讲的，所以我自从写作以来，一直都是用叔叔的名字作笔名，就当他还活着。”慕清回道。
“嗯！”黄素云对此很满意，她低头翻到下一张照片，慕清看到了照片上面是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脸上露出羞怯笑容的小女孩，慕清觉得这女孩好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未待他开口说话黄素云便小声嘀咕道：“这个不是周先生的女儿么？”
慕清的脑海闪烁了一下，那记忆猛然停留在暮光下一个女孩儿纤瘦的影子里，就像一道闪电划过记忆的长空——炎热的酷暑、白色的连衣裙、腼腆的笑脸，吃着西瓜和冰淇淋的那个女孩，她不爱学□□是记不住乘法口诀和拼音字母。
“周晓晴！”慕清脱口而出，久违的欢乐夹杂着成长中那无法安抚的忧伤，“我记得她！”
“是啊，好像就叫周晓晴吧，这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黄素云喃喃道。
“这是十年前的照片了，我现在就想她爸爸不知找到了没？”慕清一下子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内心渐渐地被不断蔓延的忧伤所覆盖。
“你不说我倒忘了，她爸爸十几年前出走，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黄素云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过如果当年在海边发现的那对鞋是他的，那他也有可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为什么会出走？”慕清对此感到好奇，却假装平静地问道。
“他是个诗人，想的自然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更何况他是一直爱着晓晴的生母的，晓晴的生母并不是他那位坏脾气的妻子，那晓晴是他们夫妇抱养的，听说晓晴的亲生母亲是个美人，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但当年周先生和晓晴的生父下乡当知青时都十分中意她，她原本选择了周先生，哪知晓晴的生父发疯似的，要生要死，无奈，只得弃了周先生与那个疯子结婚，她也真是傻，说要是那个人真的因她死了，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就算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一样不会幸福！”
“后来呢？”慕清十分认真地听着母亲讲这段似是而非的往事。
“搬一句周先生妻子的原话——动不动就要生要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也不过是一时的兴头，结了婚之后那个人对她的态度就大不如前了，两年后怀了晓晴，那个人就抛弃了她们，自己跟人偷渡到了香港，也不知死活。晓晴的生母经受不住这打击，最后听说是产后血崩去世了！”
“是真的？”慕清觉得难以致信。
“我也不知道，以前他们住我们这的时候，听周先生那个爱嚼舌根的妻子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夸大的说法，毕竟她那样的一个人，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周先生跟他的妻子也是在农村认识的么？”
“是啊，要不然按照周先生那样性格和文化，又怎么可能娶一个这样的妻子，泼辣又没什么教养，但不得不佩服这个周先生，他确实还是有责任心的，也没有在时代改变之后将她抛弃。”
“可最后他也出走了，可以在物质贫乏的农村共患难，却没法躲过大城市的琐碎生活。”
“当初他们就租住在我们楼下，你又不是没见过他那个妻子的无理取闹，她受不了她丈夫对她冷漠，还到处宣扬、无中生有说周先生外头有人，扬言要离婚并带走晓晴，这不久之后周先生倒是先于她出走了。”黄素云对周先生的妻子颇有成见，接着感叹道，“可怜人家一辈子的名声就这样毁于一旦！”
慕清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周先生的妻子大约知道自己的丈夫灵魂出轨，但她的世界词汇量匮乏，便只是跟人说他有外遇，说他不堪，其实也不算冤枉他，他正自神思飘忽间，黄素云突然哎呦了一声，原来她抬头瞥见墙上挂钟的钟摆指向了6，才想起来要到菜市场买菜做饭了，“不知不觉竟和你说了这么多了！”她说完匆匆忙忙地走进了房间去。
慕清此刻还看着相册愣神，也没听清母亲的话。
“家意突然去找他同学，也是奇怪，好像自从大学毕业之后他就很少跟以前的同学联系了。”黄素云边从房间里拿出钱包还边嘀咕着。
慕清脑子里满是凌乱的片段，根本无法对母亲说的生活琐事作出回应，黄素云也知他向来只对未知和过去的事情稍有兴趣，便又叹了叹气走了。
慕清上了阁楼，看着满是雪白稿纸的凌乱的桌面，开始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错位 第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