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未解忆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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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微暖，青烟薄雾。
清晨的苏州渡口热闹非凡，大船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岸上有焦急等待的亲朋，也有叫卖吃食的小贩，渔夫三三两两围坐闲聊，忙碌中亦有清闲。
莫寻带着展念下船，换了一叶小舟，撑船的是个娇俏少女，用温温柔柔的吴侬软语询问：“二位到哪儿？”
“周庄。”
展念一想到自己要住在国家5A级风景区，不由觉得分外好笑。周庄被誉为“中国第一水乡”，即使在百年后，也依然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乌篷往来，美好得如同传说。
“莫寻，铭远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会。”
想到故人重逢，展念心中喜悦，不禁横琴于膝，就着水墨般的江南，随手拨弦，一曲《越人歌》从指间流出。船娘会心一笑，清甜的嗓音自然和着悠扬的琴声浅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几条小舟飘飘荡荡，或迎面，或擦肩，闻见歌声纷纷相合，或娇或媚，或柔或淡，如水面泛起的碧波，沿着河流远远荡漾。江南的歌声有莫名的心安，带着铅华洗尽的温柔，展念不由也轻声漫唱，琴音随之愈发清越，有喜悦，有憧憬，有柔情，还有几缕细细的心事。
桥上和两岸的行人偶有驻足而望者。只见碧波舒缓间小舟漫漫，年轻的姑娘摇桨而歌，船头端坐一位琴师，雪衣乌发，纤尘不染，明眸浅笑，素手翻飞，仿佛是山水泼墨里走出的精魂。
展念无意抬眸，见石桥上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布衣草鞋，头戴斗笠，背负竹篓，气度清淡渺远，如同得道的隐士高人，含笑的眉目似藏着一片烟雨江南。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展念，几分惊喜，几分欣慰，神情如遇故人。
小舟穿过桥洞，再回首，桥上已无人。
“莫寻，你看见刚刚桥上的那人了吗？”
莫寻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淡淡望了眼石桥，“没有。”
不远处便是周庄，入口的牌楼之下，泊着另一只乌篷小舟，铭远撑着竹蒿，张三抱着熟睡的婴孩，吴以忧正用力向他们挥手。
“阿离！赵公子！”
展念站起身，“以忧！”
小船尚未停稳，展念就急匆匆踏上他们的小舟，莫寻一边清点船费行李，一边叮嘱道：“慢一点。”
果然，展念动作太大，乌篷船猛地晃了几晃，莫寻轻轻一扶，“都说了，慢一点。”
吴以忧亲热地拉过展念，“我和三哥天天盼着你们，可算来了，瞧，这是我儿子，冬天生的，就叫冬生。”
展念戳了戳冬生粉嫩的脸颊，心下几分羡慕几分难过，“小孩子真好啊。”
“冬生的命是我给的，也是你给的，等他长大，我让他认你作干娘。”
展念淡笑，转开了话题：“你们在这里，一切都好？”
吴以忧点头，“挺好，就刚来的时候吧，这边人说话，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幸好赵公子是我们东家，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
“东家？”
铭远接口道：“当年公子将大半的银钱给我，就是为了买地，分给几户耕作，每年只征收小部分的粮食集中出售，所得银钱返还五成。除此之外，我还开了一家酒馆，食材也是自家种养的蔬果家禽，减去了采购的消耗，故而菜价不高，如今生意也还算红火。”
莫寻颔首，“做得好。”
铭远微微弓身，“是公子平日教得好。”
吴以忧指着前方的一座拱形石桥，“过了桥就到了，那是铭远家，对面是我家，你家是旁边那个大一些的。看见等着的女子没有，那是铭远的妻子，叶清荷。”
“妻子？”展念瞪圆了眼，连忙去看，果然有一粉衣绿裙的少女正向此眺望。
吴以忧促狭一笑，“我们刚到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碰巧认识了清荷，小姑娘挺会照顾人的，然后嘛……”
小船靠岸，叶清荷温婉地一礼，“赵公子，赵姑娘，清荷久仰了。”
展念扶起她，“不必多礼，叫我阿离就好。”
吴以忧已利落地挽起袖子，“走，择菜，杀鱼，做饭。”
展念自告奋勇：“我也去。”
“别添乱。”
“请问寻哥哥，你会做饭吗？”
“……不会。”
展念的神情终于有一点得意，原来无所不能的莫寻也有不会的东西，总算显得她有点用处，“幸好我会，不然以后谁做饭？”
莫寻怔住。
吃过饭，展念简单参观并收拾了新居，便同莫寻撑船去往集市，她从前独立生活多年，自理能力可谓极强，熟练地挑拣着食物、碗碟、被褥等一系列必需品。
莫寻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跟着拿东西，走在前面的女子一身白衣，容色绝非池中之物，偏又带着许多市井气息，引得路人频频回顾，而她仍对周遭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惯了一举一动受到关注的生活。
他愈发意识到，纵然把她放入碌碌人海，仍掩不住她独树一帜的风华和姿色，这样的人物，不应属于布衣蔬食的东篱小院，还是应该属于锦绣珠玑的雕梁画栋。
展念见他皱眉，问道：“怎么了？”
“担心。”
“担心什么？”
“晚饭。”
“莫寻！”
街坊听说那位云游四方的地主携其妹在此定居，纷纷上门拜访，赵公子性情淡薄疏冷，早出晚归，故而都是其妹阿离接待众人，不出一周，赵家便迅速受到小镇诸人的热情欢迎。
不过，家长里短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兄妹二人出众的容貌，赵公子忙于经营名下商铺，神龙见首不见尾，赵姑娘的行程却相对固定，上午与女伴河边浣衣，下午撑船去集市采买新居所缺，因此总有少年等在她经过的路上，只为“偶遇”佳人。
展念也慢慢熟悉了左邻右舍，独不知隔壁是个怎样人家，但见门户森严，屋宇恢弘，仆从往来井然有序，料想是个豪门。
夕阳西下，莫寻归家时，厨房已传出饭菜的香气，女子换了一身素色布裙，袖子高高挽起，几缕碎发亦随便别在耳后，油烟熏染下，素来苍白的面容也透出艳色，执刀掌勺的动作皆是行云流水，她闻声回首而笑：“回来了？帮我生火。”
古代做饭唯一麻烦的就是火候，何况展念每次看到火光就发怵。莫寻十分配合地蹲下添柴，展念看他尚有些笨拙的动作，觉得十分有趣，“‘天上琴音，人间莫寻’，世人若知昔日赫赫的琴仙竟沦落至此，定要骂我暴殄天物。”
莫寻抬眸看她，“这几日，已有数人寻我议亲。”
长兄如父，若要娶赵阿离，必须赵寻点头才行。
展念闻言一笑，“还有不少姑娘，向我打听兄长的喜好呢，我这里也很棘手啊，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兄长喜欢什么。”
“阿离。”
“嗯？”
“明日，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莫寻沉默了一会儿，“我师父。”
展念呆了半晌，脑中已浮出一个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形象，“师父的师父？那就是我的师祖咯？可是，以我现在的琴技，真的不会被他赶出门去吗？”
“他不敢。”
“莫寻，”展念好奇地看他，“原来你跟你的师父，也是这么豪横的吗？”
“……”
第二日清晨，展念与莫寻动身上山。
隐士高人自然住在山中合适，只是苦了登门拜访之人，天气虽已转暖，山中犹是衰草满径、枯木寒烟，幸好江南的山极矮极缓，日光浸染山林，二人终于到达山顶的道观，展念抬头看了看牌匾，“无名道观？既然无名，还挂着牌子干嘛？”
虚掩的大门后传来笑声，“可不是，我一直想让他们取下。”
门中，转出一个道袍飘飘的男子，神情虽淡，眼中却蕴有光华万千。
展念“咦”了一下，“是你？”
“那日桥上，我一看你弹琴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阿寻教的。”男子笑得甚是满意，“想不到阿寻出了趟远门，还能带回一个貌美如花的徒弟。”
莫寻淡淡开口：“我师父，莫南华。”
“也姓莫？”
莫南华大笑，一拍她的脑袋，“他才不姓莫，他姓赵。”
展念默默揉脑袋。
“那个郎中，是你请的。”
“没错，是我让他骗的你，”莫南华的脸色一派坦诚，“若非如此，只怕你这辈子，都要烂在道观里，我看着碍眼，就想了个歪主意，把你赶下山去。”
莫寻转身，“既然碍眼，就此告辞。”
“给我回来！”莫南华卷起袖子，“臭小子，出去了几年，就敢——”
展念警惕地挡在莫寻身前，“你想干什么？”
莫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阿寻，你从哪里收的傻徒弟？”
“我才不是傻徒弟！”
“你不傻，挡在这儿做什么，”莫南华还是笑，“怎么，觉得你师父是个老实人，怕我欺负了他去？他聪明得很，不敢回来见我，所以才带上你，给自己壮胆呢。”
莫寻面色不变，“有何不敢。”
“好啊，”莫南华一指观内，“去你从前房间，把九霄环佩拿走。”
莫寻提步行去。
“小徒孙，你叫什么？”
“赵阿离。”
“也姓赵？”
展念瞪他，“我也跟我师父姓，不行吗？”
莫南华一脸同情，“你师父这性子，不好相处吧，我指你一条路，你改投在我门下，与阿寻做师兄妹，就不必日日瞧他脸色了。”
“我乐意，我就喜欢瞧他脸色，”展念一边走一边反击，“我师父比你强多了，老不正经。”
莫南华听了，也不生气，“你觉得我骗他，逼他，所以不喜欢我，可这次是他自己来见我的，恰恰说明，是他自己，不想再逃避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人啊，攒了一生的勇气，偏要留到一生将尽，才肯用。”
庭中数只白鹤敛羽休憩，映着苍翠山色，透出亘古的清逸超脱。莫南华带着展念往里走，指向一处厢房，“行了，进去陪他吧。”
“我？”展念指着自己，“合适吗？”
“九霄环佩是他双亲遗物，”莫南华瞥了她一眼，“都说了，带你来就是壮胆的。”
展念见他要走，“你不进去吗？”
“先去给故人上柱香。”莫南华的笑意仍是清清淡淡，“告诉她，她的儿子回来了，而且……”
而且在这世上，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厢房的门半掩着，房内的陈设皆是旧物，显然空置多年，又被精心打扫，正中的壁上悬挂“无为”二字，笔法超然，名家落款。莫寻抱着一张琴坐在角落，脸色青白，神情沉默。
展念走到他身边坐下，“这就是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乃唐琴，所奏为盛世之音，梧桐作面，杉木为底，琴身多处名家题跋，唐朝的古琴传至今日，存世已屈指可数，皆是无价之宝，能够收藏九霄环佩的人家，非富即贵。
莫寻轻轻拨弦，九霄环佩发出一声浑圆苍劲的低鸣，似有千百年的岁月灵魂，闻之心神动荡。
他将琴递给她，“送你。”
展念吃惊不小，“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而且，明明你的琴技，才更配得上九霄环佩。”
“世上已无琴师莫寻。”
“可……这是你双亲的遗物啊……”
“你配得上。”
展念犹豫良久，还是接过了琴，“我会好好保管的，终此一生，琴在人在！”
莫寻不再说话，展念也陪他沉默，不知坐了多久，忽闻屋外传来一抹琴声，起势如云水松风，真正是名家手笔，琴音所至，顿觉天地辽阔，沧海一粟，蜉蝣朝暮，世间离合悲欢，皆是陈迹而已。
出门看时，莫南华正悠然抚琴，亭檐数只飞鸟静伫聆听，池中几尾锦鲤游弋相闻，飘飘渺渺间，依稀是太古遗音。世人皆谓莫寻“琴仙”，展念今日方知，莫寻所学，不过其师十之一二。
一曲终了，莫南华抚琴阖眸良久，方启目而笑，“阿离，考不考虑改投我门下？”
展念：“……”
她果然是白感动一场。
莫南华一脸诚恳，“五年，最多五年，你定胜过阿寻许多。”
展念有点心动，“可能吗？”
“我观你天资过人，这双手也生得好，假以时日，能高于我也未可知。”
“师祖你这琴声也太逆天了吧……”
“什么逆天，是顺天，顺天时、承地利，物我为一，方臻逍遥。”
“……”
莫南华又转向莫寻：“你这个徒弟很不错，比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强上许多。”
“阿离，我们走。”
“这就走了？也行，你走你的，把阿离留下。”
“不行。”
“我教的不比你好？”
“不行。”
一老一少互不相让，展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得道的高人、出尘的琴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做了多年师徒，不过，既然莫寻要走，她当然抱着九霄环佩乖乖跟上。
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莫南华淡淡的一句：“阿寻，听说你如今经商为生，为师甚感欣慰。”
展念一头雾水，难道不应该做个琴师更让他欣慰吗？然而莫寻脚步猛地一顿，并未说话，亦未回头，只是沉默了很久，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下了山，两人仍乘船返回，展念正趴在船头打盹，远处，一缕箫声在水面漾开，是说不出的风雅和畅。她微微睁眼，发现两岸的少女皆驻足而望，可见来者声势浩大，忽然，乐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含笑的呼唤。
“赵家阿离！”
一袭青衣执箫而立，眉眼有情，唇畔带笑，如此“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做派，让展念十分意外，“钟子书？怎么又是你？”
两船靠近，钟仪顺势踏上展念的小舟，“赵姑娘别来无恙否？”
“你又旅游来了？”
钟仪失笑，“姑娘可打听过，如今的赵宅，原是钟府的一部分？”
“哦？”展念着实没料到，“原来隔壁那个气派府邸，竟是你们钟家，不知贵府做何营生？”
“钟家世代书香，此地无人不知。”
“家中可有为官、为商者？”
“不曾。”
展念哼了一声，“读书成本这么高，你们不为官，不为商，竟能世代书香？”
钟仪笑而不答，“赵姑娘，有没有人夸你明察秋毫，冰雪聪明？”
“谢谢。”
钟仪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莫寻身上，“赵公子初来乍到，就敢大刀阔斧地收购本地商铺、染指小镇商业，哎呀，这种雷厉风行、野心昭彰的手段，倒让我想起九皇子了。”
“雕虫小技，不敢相提并论。”
“赵公子不缺金银，此番动作，怕是别有所图罢？”
“无可奉告。”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未解忆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