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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君莫笑(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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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珹走的时候是正午,风还算不得疾。
杜钏立于帐中,透过帘隙,看着光线溜走,黑暗来临,这一站,竟站了好几个时辰。
不周风渐渐呼啸起来,杜钏抬手,整了整帘幕,让它更加严丝合缝一些。接着,他走回桌边,步履仍有初初病愈之时的蹒跚。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这茶还是汪珹走前煮的。杜钏在东海时听沈砚说过,汪珹是烹茶酿酒的好手,如今尝了这杯凉茶,知道沈砚这话说得不假。
杜钏摩挲着茶杯:“可惜了……”
第二天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杜钏起身,想去敛了汪珹的尸骨。
刚出营帐,便看见一个少年缓步走来。
少年的狐裘与黑衫已然裂做褴褛,青丝有几缕从额前凌乱垂下,自侧颈开始,有一道血痕,沿着少年的下颌走行,让他周身都添了血腥气。
少年走近些,杜钏发现他腿上有些踉跄。杜钏还听沈砚说过,汪珹腿上有旧疾,不知此番是受伤还是沉疴复发。
杜钏箭步走上去,汪珹抬了眼,声音有些嘶哑:“杜叔……”
说完这句,环抱着的双手松了松,怀里飘出一声“呜~”
杜钏低头:“这是……”
只见一个雪球挺了挺身子,露出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糯糯发出呜咽,分明就是一只奶狼。
少年摸了摸这雪球的脑袋“它受伤了……”
接着,又把小东西的后腿抬了抬,伤可见骨,周遭已经腐烂,看着都疼。
“你如何能把它带回来?!”杜钏万分意外,狼这种动物最是护崽,怎会轻易将幼兽给了别人。
汪珹笑了笑:“因为您这匕首,当然了,也因为他们打不过我。”
汪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球,眸中还有人在少年时对万般弱小的悲悯,杜钏看了觉得唏嘘。坊间都说汪珹化剑弑师,如今这般,杜钏倒是不信了。
“公子,先回帐中吧。”
“好。”
“因为他们打不过我。”这句话汪珹说得极轻松,但当时情景颇为惊险。
两次狼袭都在同一地点,汪珹认定那地方有蹊跷,便去了那里。
四野苍茫,穹顶吹雪,汪珹盘腿打坐,阖着双眼,修长的指节环抱沉于丹田,渐渐的,他眉间睫上都挂了冰晶。
他枯坐了两个时辰,直到晚霞给雪原染了血色,少年平静如水的脸上才浮起一丝笑意,他眼睛缓缓睁开:“久仰。”
话音落下,一尾一尾的雪狼从周围的积雪后方现身出来,纷纷朝汪珹踱步而来。
雪狼貌美,身姿也幽雅,可眸中的狠厉为这貌美和优雅都添了诡异之气。
汪珹依然坐着,身形也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却淡淡飘出口中:“我无心伤害你们,只想问一句,你们屠戮那些兵士,是为什么。”
狼群没有停下脚步,汪珹的耳根动了一动,他灵悟高绝,分明看到有一尾狼在听到这句话后驻足了刹那。
汪珹余光看去,这尾狼身形并不强壮,步子甚至比其他狼还慢了半拍,显得微微有些不合群。就是这样细微的不同,汪珹隐约觉得,他便是头狼。
渐渐的,有几尾狼的脚步快了起来。
汪珹转头看向不合群的那一尾:“当真一战吗?”
头狼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爪上不再克制力道,身形展开,阔步而行,很是有些王者风范,仔细看去,它脸上竟有隐隐笑意。
“罢了……”汪珹叹了口气,还是不动,醉世却跃然出袖,御风凌空,少年又笑了:“只当切磋。”
群狼看见醉世,瞬时有了杀意,先后朝汪珹扑上来,那头狼却无甚动作,仿若知道,这次的敌人,不会恐极而逃,更不会一击毙命。
十数尾狼腾空而起之时,汪珹扬手握住醉世,弹指之间,倏然扫腿,青丝飞舞,长衫掀起雪浪,腰背匐地,泼墨一般划过狼腹,来到头狼眼前。
一个挺身,冷峻的少年凝视着雪狼翠玉一般的眼睛,四目贴近,少年挑了挑眉:“人间有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帐中,火炉旁,汪珹席地而坐,体力已经恢复了许多,他将雪球放在怀中,扯着她受伤的腿,小心翼翼上着金疮药。
杜钏急得满屋子转:“然后呢?!”
“呜呜……”雪球挣扎了挣扎,接着又将腿乖乖送到了汪珹手上。
“弄疼你了?抱歉……”汪珹手上动作轻了些,开始回答杜钏的问题:“切磋起来,他们人多,难免受伤。”
“切磋?人多?难免?”杜钏看着汪珹绵延侧脸长至颈子的伤痕,不可谓不深:“你管这叫切磋?”
“杜叔,我没上过战场,但读过不少书。典籍中铭文里记载了不少战役,若说极尽协作,这群狼是当得起的。他们十几匹狼朝我扑过来,用的都是杀招,却能在头狼施以眼色后,迅速改变攻击策略,将‘服从’、‘应变’这样的军中铁律,掌控的淋漓尽致。”
“这是重点吗?”
“我袭击头狼的时候,同他交错相跃,看中的,都是对方的脖子。我快半步,在醉世就要击中他的时候,卸了七成力。”
“胡闹!你这是在赌!赌的是你的命!”
“我没有赌。我体内早已凝了气,群狼近身,则被击飞,单单那匹头狼,杀不了我。”
“那你这伤……”
“雪狼是灵兽,我先示好,他随后便做了让步。可我们当时只有寸距,它爪尖锋利,再怎么机敏,也不可能让我全身而退,这道伤疤若不是它收了力气,我怕是要生生掉一块肉。”
“还说没赌……”杜钏叹气,又看了一眼汪珹手上委屈巴巴的雪球:“那这崽子呢?”
“头狼给群狼示意之时,有不少已经至我身侧,但因我做了防备,所以最多只扯碎了我衣物,之后皆被我体内灵气冲落四野,有不少受了伤。想是狼中也有耿直之士,受伤之后虽听命不再动作,可难免心有激愤,发出嘶嘶吼声,环绕之势迟迟不见松散,直至我拿出了您的匕首。”
“当真是这匕首?”
“对。”汪珹此时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眼睛里还有些不可置信:“头狼痴痴看了许久,渐渐的,竟将一只前爪抬起,慢慢放在了前胸。继而,他身后十数尾狼皆做此姿。”
“这……”
“动物肢体构造与人大不相同,这动作于人轻而易举,于他们却是极为困难。“
“可它们……”
“时隔五百年,改朝换代后,北境的荒原中,竟还有一脉生灵,依然追随着早已覆灭的平沧军。”
“哎……”杜钏身为军人,自然颇为唏嘘:“想不到,挽澜将军……那传说竟是真的……”
“后来,他们带我去了一个冰岩洞,她就在那里睡着。”汪珹又看向怀里,药已经敷好,雪球睡着了,梦中缩了缩身子。
杜钏看着眼前这一帧堪称父慈子孝的画面,笑了笑:“你倒是真喜欢它。”
汪珹原本清冷的眸子里慢慢聚起了暖意:“她受了伤,很虚弱,也很乖巧,但眼睛极灵动,性子也机敏,很像一个人。”
“呵!是像沈二小姐吧!”杜钏打趣:“我知道,也很理解,男人嘛,一个人呆久了,又来了军营里,天天在爷们儿群里泡着,确实想女人。”
汪珹听了,垂了眼眸,声色极庄重:“不是的,不是那种想。但我的确想她了,我时常想她。”
“你小子啊,是动了真情了……”
汪珹垂首轻抚着雪球,没说什么。
“欸对!”杜钏对这个话题依然兴致盎然:“沈二小姐可知你心思?我都城有些朋友,结姻缘的行当里也有旧相识,等你回去,我帮你……”
“杜叔。”汪珹打断了杜钏:“谢谢您。但这种事情,我不愿假手他人。我希望她这一生都欢愉,至于那欢愉是不是我,本是无所谓的。”
杜钏听了汪珹这番剖白,心下叹息更多,想不到这驰恶名于四海的人物,竟是个痴儿。刚想安慰些什么,就听汪珹又说道:“杜叔,下面我说的,则是正经事了。”
“嗯?”
“当时我去了冰岩洞,里头除了这受伤的雪球,还有一具狼骨,和雪球差不多大。骨头上还零星挂着些肉。”
“你是说?还有一只狼崽……死了?”
汪珹点了点头:“那狼崽骨头上的肉,已然火炙通熟了。”
杜钏听了,心头一紧,原本行军在外,猎个野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猎到了雪狼头上,还是猎的幼崽儿,而且狼这种动物素来记仇,善断不了,这才有了现下这一摊麻烦。
杜钏皱了眉:“这雪球,怕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给了你吧。”
“我说我能治好她。”汪珹语气依然很随意,不见任何愁绪:“还说,我会处置那吃肉之人。”
“真要处置?虽是不少兄弟为此丧了性命,但归根结底,不过是猎食而已,若单因这事儿上了军法,终究欠了些名目。”
“处置是处置,但不至于动用军法。”
“那你如何跟狼□□代?”
“没法交代。”汪珹答得很是诚恳。
“那……下一步怎么办……”杜钏一听这话顿时愁容满面。
“等。”
“等?”
汪珹笑了笑:“礼尚往来嘛。我去拜访过了。他们也不妨来看看我。”
“这……”
“上两回输了,是因为咱们人少。也该让他们见见咱的声势。”
杜钏此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请君入瓮?”
汪珹摇了摇头:“谈不上。只是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会打仗的,可不只一个平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