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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且将诗酒趁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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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且将诗酒趁年华
听到魏昭容自除金簪,决心带发修行的消息的时候,宁曦月正和君扬在永仁宫吃螃蟹。
八月正是吃蟹的季节,恰好范琦快船送了几篓子太湖的螃蟹到京城来,就被宁曦月送进永仁宫交给周静姝炮制了。
君扬听闻消息顿了一下,把手中的蟹斗吃干净,在莺歌奉上的苏叶水里净过手,又被周静姝伺候着擦干,才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倒是个懂事理的。”
宁曦月用小银锤敲下一只公蟹的蟹螯:“唔,我还以为她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呢,真不是以退为进?”
君扬笑笑,摇头:“她还真不是那样的人。”他又转过头看周静姝:“你说呢?我看她平日里跟你走得挺近的。”
周静姝心里一凛,面上笑道:“只是一起赏过几回花,妾身同她同为家中庶女,多少还是有些话可说的。”
君扬未置可否,只挑了挑眉:“你挑个时间去看看,虽说她母家犯了错,但和她没关系,朕不会迁怒。她那个昭容的位份朕也不会动,想礼佛就礼佛吧,你且关照着些,替朕做出个姿态来,莫叫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们轻贱了她。”
周静姝蹲身行了个礼:“妾身明白,皇上放心。”
她也从莺歌那听到了宫里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本来前朝审议的时候,有人的确提出要将魏昭容打入冷宫,却遭到了摄政王的反对,群臣不明所以,她的心里却是明镜。
魏馨凝和她走得近,虽然不明显但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宁曦月也的确是怕一旦魏馨凝遭贬,会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连累到她。
想到这里,她冲宁曦月撇撇嘴,眼中眨出几分俏皮:“摄政王这几日来得勤了些,魏昭容又是个害羞怕人的性子,已经有日子没到这永仁宫来了。”
她这话说得极有深意,一方面没反驳君扬的话,一方面又借着宁曦月把封归砚案发以来的是非撇得一干二净。她自知这点小聪明瞒不过宁曦月更瞒不过君扬,但是她也知道那两人都需要她这般进退得宜。
宁曦月听见这番话一口蟹肉差点呛进嗓子里,她咳了几声,还没待开口就被君扬数落了一顿:“你说你多大的人了?吃口螃蟹还这么冒失。”
他颇有些嫌弃地探过身去伸手替宁曦月拍背,却被宁曦月更加嫌弃地反手一巴掌拍开。君扬见她把两个蟹螯都吃完了,顺势抓住她沾满汁水的手,按到素锦有眼力见儿捧来的装着苏叶水的盆里,仔仔细细洗干净了,又仔仔细细擦干,才把她放开:“行了别吃了,太寒。”
宫人们奉上姜茶,宁曦月纵有再多不满也只能眼看着眼前的螃蟹被人端走,悻悻地双手握着茶杯:“拿个食盒,给我装几只,再放点醋,我一会儿带走。”
周静姝一愣,君扬简直被她气笑了:“朕怎么不知道摄政王府穷成了这样?”
宁曦月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今晚不回王府,我去神殿看我妹妹。”
君扬哪里不知道这是借口,赶苍蝇一样冲她挥挥手:“行吧,那你快滚吧。”
周静姝正欲开口留人,宁曦月却起身大咧咧地靠在了前不久刚送进永仁宫的黄花梨罗汉床上:“我偏要再待一会儿。”
周静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摇摇头,命人准备了几样果品也服侍着君扬坐到罗汉床上,出言问她:“神女不忌荤腥?”
“没那么多讲究。”君扬一撩后袍坐下,“那丫头跟只小猪似的,能吃着呢。”
这是变着法儿说谁呢?
奈何外人太多,宁曦月只得横了他一眼,却听周静姝道:“啊,中秋宴需要给神女下帖子吗?”
“不用,她和某人一见面就吵架,我还想让耳根清静清静。”
君扬不甘示弱:“那丫头一天叽叽喳喳的,朕还嫌她烦人。”
说的真的不是你们两个吗?
这一天到晚还没完了?
哪来的这么幼稚的一国之君和摄政王?
周静姝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先是屏退了下人,只留素锦和莺歌伺候,然后把手中放着干果的瓷碟子重重地放在几案上,双手背着掐腰,明眸圆睁,露出几分娇蛮:“你们两个能吵些有意义的事情吗?”
君扬和宁曦月都抬头看她,脸上满是诧异,就见她似是冷静下来,双手讷讷地从腰上放下,不安地揪起衣角。红霞一点一点爬满她玉一样的面容,竟显出十分的光彩夺目,将满室华彩都比了下去。
君扬眼中堆了五分温柔:“朕还不知道朕的贤妃居然还有不贤的时候?倒是叫朕刮目相看了。”
宁曦月撑着头笑了起来:“这人一漂亮啊,使起小性子都是美的。”
周静姝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自己,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到宁曦月身边,手心伸出向上,脸上兀自有些红:“中秋宴我准备布置些茭白、菱、藕还有鸡头米莲子之类的蔬果,只是这些东西,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少新鲜的,大张旗鼓去弄又怕落人话柄,你可有路子?”
“有,”宁曦月伸手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放着那么大个举世公子不用岂不是可惜了?我明天就帮你安排。”
她们两个叽叽咕咕地商量,冷不丁听君扬在一旁凉凉道:“你们两个倒是把朕放在一边了。”
宁曦月无辜地眨眨眼:“我们不介意啊。”
君扬横了她一眼:“可是朕介意。”
周静姝忍不住“噗嗤”一乐,挽住宁曦月的胳膊:“我要收回刚才的话,你们两个吵架的内容何止是没有意义,简直就是连狗都不吃!”
这是周静姝最美好的时光,刚刚脱离周府内宅,洗去一身的凄苦,自如地游走在宫廷里还能流露出些许本性,如一朵凌波清莲徐徐绽放,不卑不亢,倾国倾城。
三人又笑闹了一会儿,眼看着就要到申时中,宁曦月提着食盒离去,周静姝准备服侍君扬入寝。
君扬看着她给自己解下外袍,突然出言问:“你是不是觉得,母家犯事连累妃嫔很不公平?”
周静姝闻言手一顿,替君扬脱下外衣挂好,才整衣跪下:“是,妾身大胆,还请皇上恕罪。”
君扬单手把她扶起来:“这有什么可怪罪的?你刚才的胆子哪去了?”
周静姝垂着头,轻轻抿了抿嘴,不发一言。
君扬揽过她的肩:“给你的东西用的可还好?”
“好着呢,只是妾身有些怕木秀于林了。”
“这个没办法,”君扬坐到榻边,看周静姝半跪下来帮他脱靴子,“省的太后再打沈清涟的主意,还总迁怒小月。”
周静姝心里明白,只要宁曦月在一日,君扬就一日不立后,给她中宫笺表,与其说是为了止住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宁曦月少些麻烦。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怕是嫉妒之火要燎起三丈高,可她心中却除了欣慰没有旁的想法。
若是为了保护宁曦月,她心甘情愿。
“我总觉得,中秋宴要出事情。”宁曦月解下披风,把装着螃蟹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坐在桌边,双手撑着下巴等着天曜温上一壶加了姜丝和话梅的黄酒,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天曜侧头看她一眼,伸手试试温度,把酒壶从炉子上拿下来,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蹙眉道:“出坏事吗?”
宁曦月偏了偏头:“坏事倒不一定是坏事,但就是感觉会出些状况,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感觉,管他呢,既来之则安之吧。”她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伸手取过一只尚有余温的螃蟹,揭开蟹斗,看着满满的蟹黄眼睛亮了亮,浇上两小勺醋,拌均匀,舀起一勺蟹黄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她却不知道,天曜看见她的神情,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她在一边吃蟹,天曜喝着酒陪她,见她因为几只螃蟹而精彩纷呈的面部表情,眼中有着淡淡的不自知的温柔。
半晌,天曜伸手替她摘掉唇角的蟹壳碎片,开口问道:“封归砚怎么样了?”
宁曦月挑了挑眉,又掀开一只母蟹,用银勺的柄端挑出蟹心:“狱中自尽,多正常的事儿啊。”
“没有牵连?”
“怎么可能没有牵连?”她把蟹身掰开,饶有兴致地用蟹叉一点点把肉拨出来堆到蟹斗里,“修离帮我找了个借口把大多数都饶了,降职罚俸而已,算是从轻了,我要起复武景桓为豫州牧,一个个都有把柄在我手里呢,都消停点。”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边说边把蟹腿里的肉都集中到蟹斗里,浇上醋,推给天曜:“喏,给你。”
天曜微垂着眼,顿了一会儿才从她手里接过颇有些分量的蟹斗,取过一边的小银勺,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早秋的夜晚已经带了几分凉意,宁曦月微凉的双手笼着温热的黄酒,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她与天曜相对而坐,彼此静默无言,却没人觉得尴尬,反而有淡淡的温暖流转于两人之间。
难得放松。
天曜吃完了螃蟹,伸手又给宁曦月倒了一杯酒,开口道:“等会儿再睡,省的积食。”
宁曦月揉揉肚子,想了想自己一个晚上好像吃了七只螃蟹,暗自吐吐舌头:“还真是有点吃多了,陪我走走吧。”
天曜笑笑,收拾了碗筷杯盏——宁曦月自是不愿做这些事的,她向来只管做饭和吃饭,从来不管收拾——才拿着披风和酒壶去了小花园找一身懒骨的摄政王大人。
摄政王大人……正在喂鱼。
也不知道她从哪翻出来半个冷馒头,倚在栏杆上,一点一点掰碎了撒到湖里,天曜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是的眼睛是闭着的,他把披风给宁曦月披上,抱臂倚到另一根栏杆上,问她:“在想什么?”
宁曦月把手里的馒头碎屑拍干净,也不睁眼:“在想……怎么收拾这段时间的残局。”
才怪。
她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天曜接受她,可是今晚难得的好氛围,她实在是不想破坏。
可怜她那点绮思啊……
她睁了眼,将那点子小女儿心事甩到一边:“趁着中秋宴把武景桓的事儿说了,豫州现在那堆烂摊子,除了尹修离和武景桓我谁都信不过,修离不能离京,武景桓……哎他可真能给我找事儿。”
天曜喝了一口酒:“武景桓倒是个人才。”
宁曦月翻了个白眼:“如果不贪我能把他供起来。”
天曜笑了:“事无十分满,知足吧,他好歹还能给你干活。”
宁曦月满脸纠结的神色:“他贪得……倒是十分有原则,假设我要他去采办今年的军粮,拨给他一百万两银子,他能用八十万两给这件事情解决,保证粮饷充足且绝不以次充好,然后他把所有账目打散做成一百万,剩下那二十万两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你说他是为了财?当年让他筹军饷的时候他可一分都没少交上来;为了名?哪有人是会想要个贪名的?”
这简直是宁曦月任摄政王以来的头号不解之谜。
“这叫什么?贪亦有道?”
宁曦月生生打了个冷战,“反正我是不接受这个说法。”
天曜伸手拍拍她的头:“你说,何为用人?”
“无人不可用,无势不可乘。”
“水至清则无鱼,你嘴上喊着希望他不贪,可若是他不贪,你还敢轻易用他吗?”
见宁曦月不说话,天曜又道:“若是朝臣都是又清廉又能干,无欲无求,你和君扬是会开心还是会如坐针毡?”
“当然是……”宁曦月笑了一下,“如坐针毡。”
“因为不好控制,上位者多疑,我也是这样。”
“无欲者无求,无求者无贪,那我又该拿什么笼络人心?”
天曜抚掌:“这便是了。空有清廉之名者适合被立为榜样,名扬天下,空能贪污者可作为弃子,有些贪却也能做些事情的人是绝大多数,可还有一类人,曦月,”天曜正色看向宁曦月:“风骨昭然,卓尔不群,当为国之重器。”
风骨昭然,卓尔不群。
尹修离。
宁曦月低声重复了一遍,展颜笑道:“他已经是了。”
“我知你怕我疑心病发作,可修离不一样,若是没有他,我早就死几个来回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眼中光华璀璨:“我轻易不以信任托人,一旦相托,便是生死之交。”
天曜得她保证,笑了笑,仰头把残酒一饮而尽。
宁曦月又倚上栏杆,脚尖把几块碎石踢进湖里,看着水面荡起几圈涟漪,问天曜:“你又喝不醉,为了尝味道?”
“后院埋了几坛子千年前的酒,还是能让我喝醉的。”天曜偏头看她:“我这么多年就这一个爱好坚持了最久,你还要管着我?”
宁曦月一怔。
这话太亲昵,亲昵得让她的心跳都加了速,她强迫自己神色如常对上天曜的双眼,一扬眉勾起一点娇嗔:“你又喝不坏,我才不管,我回去睡觉了。”
天曜垂下了眼。
那话说出来的太过自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还未等他抓住就溜了开来。
他轻轻地把酒壶放到了一边。
半晌,有轻言散入了夜风之中,似是自问,似是低语。
“你真的能放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