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祭》也冬

10、终章

　　【10】
　　祁信穿过大厅绕道到了侧门的楼梯间，从这里的窗口能看到大门进出的情况。门口负责接待的人正在稀稀拉拉地收拾着东西，十分钟后，最后一个被邀请的客人也到了。那是一个头发花白长相庸常的中年人，拄着一根看上去造价不菲的拐杖，尽管他很努力地表现的正常，然而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的右腿有些问题。
　　祁信回到宴会中的时候，灯光已经暗了下来。
　　他瞥了眼四周站着不动的“保安”，他认得这些人，他们就是前天傍晚血洗蓝枪鱼街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和之前杀害莉安的人是同一批。他们这会穿着同一种黑色的西装和皮鞋，摘下了蒙面的黑布，和祁信之前预想的一样，这些人看起来显然不是一个种族的。
　　祁信佯装在寻找舞伴的模样，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打量。那个坡脚的中年人又一次闯入了他的视线，这人的地位貌似不低，正在和他说话的瑟琳看起来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他就是妮娜说的那个幕后老板吧。想起妮娜的话，祁信总觉得她今晚的话似乎颇有深意。
　　她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林默出事了？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
　　虽然怀着隐忧，但祁信还是决定等下去。
　　灯光又变了，抒情的音乐缓缓响起，舞会开始了。
　　妮娜接受了欧的邀请，在舞池里翩翩而舞着。经过祁信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高跟鞋狠狠踩了祁信一脚，祁信低呼一声连忙往后退，没注意身后的小台阶，眼看就要摔个底朝天。
　　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祁信的背，祁信心中一惊。
　　“小心。”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祁信转过头来，是那天在地下车库里坐在祁信车后座的女人之一。此时她一身打扮完全是服务员的模样。
　　“你……”祁信抑制住激动的情绪，作势压低了声音低头问，“他呢？”
　　她没有说话，扶起祁信的时候，一个被揉成小丸的纸团悄然滑落进了对方的口袋。
　　祁信心领神会。借着迷离的灯光，他随手拿了一杯红酒喝了几口，放下后便朝洗手间走去。
　　然而这时瑟琳突然从旁边杀了出来，一把拉过了他。
　　“你怎么在这？”瑟琳喝多了，衬托得她脸上的腮红愈发深透，她一手高举着酒杯，另一只手却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往祁信的西装里摸去，祁信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瑟琳的手。
　　“这么紧张……莫非，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宝贝？”瑟琳撒泼一般地扣住祁信的手。
　　祁信偏偏头，无甚所谓地摊开手掌心。瑟琳疑惑地看着他掌心的那一块皱巴巴的糖纸。
　　“吃个糖解酒而已。有问题吗？”
　　“哼。”瑟琳哼了一声，勾出一抹笑来，“乖乖的就好，等下可是有重量级节目要上演呢。”
　　音乐渐息。
　　大厅中的布置好的一整面墙的红绸布被拉了下来。
　　下一个环节要来了。这也是那些忠实的VIP客户们最期待的环节。
　　祁信坐在最后的不起眼的位置上，他整理了下袖子，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的那个纸团了。
　　祁信抬头，方才的那个女服务员也不见了，其他的服务员在餐桌间端茶送水，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职业性微笑。
　　祁信疑惑地低头寻找了一番，而几乎同时，坐在主桌位置的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转过头来不经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妮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在找什么？”
　　祁信转头面向妮娜：“没什么。”
　　妮娜笑了笑，这个笑容承载了太多的寓意，祁信恍然间有种被看穿后无所遁形的尴尬感。
　　好在大屏幕瞬时亮了起来，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视频画面吸引了过去。妮娜也不再看他。
　　然而当祁信看向大屏幕时，他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视频里放映的是今年最受欢迎的视频集锦。欧翘着二郎腿按下了直播环节。屏幕上赫然出现了林默！祁信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妮娜仿佛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扯了扯他的衣服。
　　“你挡住后面的人了。”
　　祁信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一块屏幕，视频里的林默被捆绑在铁皮椅上，满身伤痕，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祁信知道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他觉得他的呼吸仿佛都要停滞了。有一团火焰在他的身体里开始燃烧了起来，叫嚣着，愤怒着，撕扯着，让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立马将现场的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站住！宴会结束前任何人不得离场。”门卫冷着一张脸拦下了祁信。
　　祁信：“让开。”
　　祁信的话里已经带了怒意。然而门卫却没有让步的意思。
　　“怎么回事？”
　　拐杖触地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幕后老板”走了过来。
　　“先生。”门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欧主管吩咐过，宴会结束前谁都不能离开。”
　　“哦？”中年人双手拄着拐杖站着，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却充斥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只见“老板”身后的欧立马抢了过来推开门卫：“我什么时候吩咐过这么愚蠢的命令！”
　　中年人收回那压迫性的目光，摆了摆手表示算了，和身后的人耳语了一番什么。
　　欧转身对“老板”笑道：“让我陪你下去吧。”
　　然而对方却并不领情，忽略了欧的恳求。
　　“你，跟我来。”中年人看了眼祁信，命令道。
　　“这……老板，为了安全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欧追着说。
　　中年人停下，转头看了欧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在这不安全？”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欧摆手。
　　硬讨了没趣，欧只好看着祁信跟着“老板”离开。
　　电梯门一关上，祁信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站在这位“老板”的身后一步，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这人叫他一起下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正好歪打正着地帮了他，等到下面了，他再找机会把他杀了……
　　电梯的镜面上，祁信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入了对方的眼中。“老板”没回头，只透过墨镜深深地看了祁信一眼。
　　和三层的热闹比起来，地下二层此时甚是冷清。守着的职员比平时少了一半，只剩下十几个满腹怨气的职员在无聊的巡逻着。
　　五分钟后，祁信跟着“老板”进入了NHD的核心腹地，一排排处理器书架般围绕着中央的巨型电脑。
　　滋滋的电流声越来越大。祁信故意落后了对方几步，寻找着合适的时机下手。他从旁边拿起了一根铁棍，偷偷地在人背后高高举起，眼看就要砸中对方的后脑勺。“老板”却仿佛早有预料，灵活地闪开了。
　　祁信接二连三地挥舞着手臂，铁棍伴随着疾风砸来，“老板”扔了手里的拐杖，直起腿挺起背身形一扭，就势一滚在地上翻了个圈。
　　“等等。”老板爬起来做出手势。
　　祁信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老板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是我！”
　　祁信愣了愣。
　　这声音……祁信眯起了眼，迟疑地走近。
　　祁信踩到了地上的拐杖，某个机关被触发，尖锐的刺刀从拐杖的顶端伸出。他马上警觉地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拿起变成刺刀的拐杖，对准了老板的咽喉。
　　“祁信！”
　　这位被劫持的“老板”神情古怪地看着祁信，那神情太复杂，有担忧有紧张有不安，就是没有应有的恐惧。
　　“别犯傻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祁信狐疑地瞥了对方一眼，忽然之间林默的影子和眼前的人互相拉扯着渐渐重合了起来。
　　“不可能，林默被他们抓住了！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祁信额头的青筋爆出，尖锐的刺刀已经在他的皮肤上蹭出血痕。
　　“我在这儿。”
　　“你是……林默？”
　　“是我。”
　　祁信有些不敢置信，又有种失而复得的错位感。
　　“你……没事？真的没事？”
　　林默摇了摇头。
　　“那刚才的那个视频……你怎么会在那……这里？”
　　林默转头，一把扯下头顶的假发和脸上的假皮肤，看向身旁的那台巨型计算机：“恐怕你得问它了。”
　　祁信：“它？这台计算机？”
　　“你是说，它制造了假的视频？怎么可能？它只是一台计算机。”
　　“它可不只是一台计算机。”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这个城市的所有的眼睛，都是它造成的，只要把这台机子毁了，NHD就完了。我们还等什么？”
　　兴许是地下室太热的缘故，林默的额头开始往外不停地淌汗，他扶着栏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也逐渐苍白。
　　“怎么了？”祁信这才注意到，林默从一进来就有点反常。可是这里冷气明明很足，根本不热啊。
　　“没事。”林默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身体反应显然和他的话相违背。
　　“我来吧。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林默摆了摆手：“没用了。”
　　林默说着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放在了膝盖上，脸埋进了臂弯里。
　　“你在干嘛？我们就差一步了。”
　　“你听我说。”林默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毁掉这座设备，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但是我错了。我没办法毁掉这里，你也不能。”
　　说到最后林默的声音似乎带上了某种悲哀的腔调。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不能毁掉这里？”
　　祁信很不理解，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事已经够让他困惑的了。他的心情就像坐上了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毫不客气。
　　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将这台机子毁掉。至于那隐约之间不安的某种奇怪的感受，他不想去想。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从我们进来以后，所有人都消失了吗？”
　　“什么？”
　　祁信抬头看去，果然是这样，偌大的地下二层突然之间一个人都不见了。
　　“可能……被欧或者瑟琳遣散了吧。”
　　“这样正好，”祁信兴奋地说，“我们的计划一定能成功。”
　　“不能毁掉这座电脑。它和你身体里的定时炸弹是同频率的，一旦这里被关了或损坏了，你也会连着没命的。”
　　“你知道这件事……”祁信心中一惊。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林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头发已经全湿了。
　　“你听我说，祁信。我撑不了多久了。”
　　“你受伤了？”祁信赶紧接住林默，然而察看一番并没有发现林默哪里受伤。
　　“不是受伤，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知道很匪夷所思，但是你相信我。这座城市是你脑海里的城市，这里的所有人都来源于你以往的记忆残片。这里不是真的。”
　　祁信感觉自己的心脏停顿了一拍，紧接着猛烈撞击了起来，那声音和他曾听到的死亡之声如此相似。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是说我在做梦？”祁信几乎要笑出来。
　　“严格来说，你并不是在做梦。”林默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深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你是它的产物，也是它的灵魂。”
　　祁信顺着林默的目光看去，那台巨型的计算机在黑暗的背景里悚然高立，缠满它的各种线路上坠着颜色斑驳的光。
　　“怎么……”祁信退了两步，“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我没在开玩笑。”
　　“你疯了……如果我就是它，为什么我还被NHD利用？还有你之前的经历，难道也是它造假的？你说这里的人都是它虚构的，那你又是什么？我虚构的吗？”
　　林默像被钉在了他所占的地方，几乎一动不动看着祁信。沉默了良久，林默艰难地开口说：“我不知道。”
　　祁信摇摇头：“别浪费时间了，现在就毁掉这里。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在我的电脑里看到了以前的观测数据！”
　　林默低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全是你。”
　　祁信晃了晃神，像是在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末了勾了下嘴角：“你不是说整个世界都是我虚构的，那么你电脑上的数据也做不了数。”
　　林默震惊地抬头看着祁信。
　　祁信避开了他的目光，看了看手腕上的刺青。
　　“不过，我早就想好了一件事件。现在来验证下也不迟。”说着祁信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直接刺破了手腕上的皮肤。似乎和他预料的一样，虽然很痛但却没有血液流出，皮肤下纵横交错的，是精巧的血管模样的东西。那伤口处的镶嵌进的玩意儿闪着金属的光泽。
　　“不要这样。停下来。”林默着急地靠近。
　　“别过来了。”祁信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样也好，既然你说的是真的，我就更不担心了。毁掉这里，也许你就能自由了。”
　　“祁信————”
　　“如果你能回去，不要忘了尼亚加拉瀑布。”
　　在沸腾的火光吞噬完一切的前一秒，林默听到了祁信的最后一句话。
　　回去？回到哪里去呢？
　　林默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地下室开始塌陷了。那火焰明明已经席卷了过来，然而到了林默跟前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的膜一样绕开了。而塌陷的建筑也凭空在半途一点点消失，甚至连最后一点灰尘都渐渐分解不见。
　　这个世界正在湮灭……
　　好的坏的美好的罪恶的通通化成了虚无。
　　林默以为自己也会随之消失。
　　然而过了不知道多久，当万物殆尽之后，只有他还存在着。这时候，林默忽然意识到，也许是他错了……

　　很久之后的某个清晨，他再一次听到了树上的蝉鸣声，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有一种暖暖的痒。
　　如潮水般汹涌的记忆涌来。桌上的电脑一夜未关，锁屏上亮着的是尼亚加拉瀑布的图片。林默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随手抹了下眼角，拉开了窗帘。墙上的日历显示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天。
　　十一天前，林默在线上接受了一笔神秘交易，给的金额是市场价的三倍。刚开始和他以往每次的任务差不多，侵入指定系统窃取资料或让其崩溃。
　　然而，这一次他没想到，他自己的意识也被卷入了进去，甚至一度失忆怀疑自己就是那个世界的NPC角色……
　　桌上摆着昨夜没喝完的酒和一个刻着玫瑰戒指的手环。
　　他捡起行囊，收拾好一切，走出了门。
　　秋高气爽，今天是一个赴约的好日子。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句话：如果他是真实的，那么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