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浮生》一只猹猹

2、阮听

　　那夜之后，余笙再未见过千音，也未见过辰钦。

　　她在宫里看守乐器，守了那把箜篌四年。

　　长乐七年，余笙十六岁。适逢南楚外患四起，内廷也出了乱子，朝堂日夜不休，帝王与官员们都忙得焦头烂额。外患暂除，事情告一段落，所有人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一下子就病倒了好些人。

　　她被拘在宫闱小小的乐库里，也听说了大祭司千音昏迷数日，迟迟不醒。帝王辰钦为此雷霆震怒，降罪宫中许多人。

　　木芙蓉花开的九月，夜凉如水。

　　余笙独自一人守夜的时候，辰钦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摸了过来。

　　她来寻千音的箜篌。

　　余笙如四年前一般，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等待帝王的命令。

　　辰钦却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走进存放乐器的内室里。她微微仰头，看向随侍的女官，女官叹了一口气，做了个止言的手势，让余笙不要多问。

　　未几，辰钦抱着装了箜篌的木箱，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她的眸子微垂着，一出门，正好瞧见跪在地上的余笙。

　　余笙深吸一口气，以额触地，不敢与之对视。

　　女帝把目光放到她的右手上，忽然间幽幽地笑了，语调清冷地道：“抬头。”

　　余笙依言照做。

　　辰钦又说：“伸出手来。”

　　余笙顿了片刻，伸直五指，将双手上举。

　　“你是不是想说，她交代过这把箜篌不能给任何人？”辰钦问。说着，她把箱子放到了余笙的手上。

　　余笙惶恐不安地摇头道：“奴婢……不敢。”

　　辰钦极轻地笑了一声，慢慢地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底像是有一片混沌迷雾，神情流露出难得的茫然和失落。

　　“我不触碰它。”女帝垂眸，那一瞬似乎伤心极了，缓缓往外面走去，精致华美的冕服裙角从余笙身边擦过，她的声音就像是从云端飘下来：“你带上它，随我来。”

　　余笙未敢有异议，抱着箱子俯身行礼道：“奴婢遵命。”

　　眼见辰钦已经出了门，随侍的女官以眼神示意余笙赶紧起来跟上。

　　到了外面，女帝已上了轿辇，右手支颐，轻轻地靠在扶手上，好似在沉思些什么。

　　余笙自觉地走到队伍最后。

　　女官走到轿辇一侧，请令道：“陛下，先回勤思殿？还是往织梦宫去？”

　　辰钦淡淡扫了她一眼，语气没有波澜，道：“织梦宫。”

　　满打满算，余笙在皇宫里已经待上四年了，虽然一直偏居一隅，但是对宫里的人事变动和主要布局已了解了不少。勤思殿是辰钦处理公文和接见臣子的地方，织梦宫则是靠近储君东宫的一座别馆，乃是女帝登基后专门为祭司新建的。

　　皇城外有专为神职人员修建的神宫，规模甚至比皇宫还大。千音身为祭司，本该常年居于神宫，但是辰钦以她双目失明、不放心他人照料为由，一直将她留在宫中。

　　平日里祭司大人深居简出，宫里关于她的消息却层出不穷，即便余笙躲到了最偏僻的角落里也能听到。

　　在世人看来，女子相恋，本是违背人伦与纲常的，辰钦并不忌讳在旁人面前显露对千音的宠爱和偏执的占有欲。

　　除去私情，辰钦在其他方面皆可称明君，且是极少数有铁血手腕和雄才大略的君主，楚国在她的手下，一天天变得更好，疆域相比她登基前扩大了近一倍。朝野上下分外渴求一个拥有她血脉的孩子的降生，大家都希望她的孩子能够继承她的智慧和能力，期冀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身为帝王，执妄于一人，实属不该。

　　跟着轿辇走了许久，余笙都不记得回去的路时，终于看见了织梦宫的匾额。

　　宫门前守着许多人，在随侍的女官喊了“陛下驾到”之后，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余笙好奇地瞧着，发觉守在此处的人多着宫中医官的服饰，想来都是医师。想来千音真是病得厉害。

　　进了织梦宫，她才发觉，跟门口的热闹比起来，里面着实冷清。

　　里头没有几个宫人，除了正殿，好多间屋子的灯都没点。

　　龙牙守在寝殿门口，见了她们，半跪下来对辰钦行礼。

　　辰钦点了点头，让他引路。她只让余笙捧着箜篌跟在后面，把随侍的女官全部留在了门口。

　　正殿内光线暗淡，点了许多烛火也照不亮满室阴晦，廊柱间挂着无数半透明的淡黄色纱帘，用珍珠玉钩挂起，重重叠叠，纵深极广。

　　及至到了床榻前，余笙才看见陷在被褥里那个干瘦枯萎的女子。

　　龙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们二人陪着千音。

　　千音好看的眼睛紧紧闭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打下狭长的阴影，她的下颌瘦削，显露出一种极其病态的柔弱来。但她仍是美的，神明从她身上夺走了生机，却将她的美丽永恒凝固了。

　　辰钦在床边坐下，自被子里拉起千音的手。

　　祭司的手指实在细弱，柔软似无骨，皮肤白得像是晶莹的雪，仿佛一碰就会化掉似的。

　　辰钦说：“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快点醒来好不好？”

　　“我找到了你的箜篌，你最喜欢弹箜篌了，我一直听你弹，不管什么曲子都行……”

　　她与千音说话，并不用“朕”和“孤”这样带着无尽疏离感的的自称，像是做错了事祈求原谅的寻常女子那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余笙在旁边沉默地听着，托木箱的手都快被压断掉了。此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把希望和美好尽数投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并将此人视为自己唯一的追求。

　　过了许久，辰钦站起来，像是才发现余笙在旁边跪着似的，淡淡地往她身上扫了一眼。

　　女帝叹息，沉声问：“箜篌，会吗？”

　　四年过去，余笙别的地方可能没什么长进，乐器学得倒是不少，箜篌亦赫然在列。

　　她垂着头答：“奴婢会的。”

　　辰钦似乎笑了一声，淡淡道：“弹一曲。”

　　余笙将信将疑地抬头，看向女帝沉静无波的面容。

　　最终，她还是打开了木箱，取出了那把她四年前亲手锁上的箜篌。

　　琴柱上的镀金囚牛头仍然闪闪发光，宛如新铸，五十弦历历如新，只需轻轻拨动，便有清泉般的脆响。余笙想起四年前和千音的那番交谈，沉默了片刻，端坐下来，摆出奏乐的姿势，轻轻弹起了一支清新淡雅的曲子。

　　她这几年里，特地学过千音说的那支《月下雪》。

　　这曲子调子较平，不算很难，不过手边没有曲谱，余笙只记得第一阕。

　　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辰钦的神情乍然变了，夹杂着更多的忧郁和悲伤。她已有许多年未听到这把箜篌的声音。

　　余笙还没有弹完第一阕，其中几根弦忽然啪地一声，断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头埋在地上，颤声道：“奴婢该死！”

　　辰钦倒是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箜篌的断弦。

　　正在这时，守在外面的龙牙高声喊道：“陛下，阮听来了。”

　　“进来。”辰钦回到床边坐下说。

　　门被推了条缝，很快又合上了。

　　叮叮当当的细碎铃声里，走来个俏丽甜美的少女。

　　余笙偷偷抬头看了眼。

　　进来的少女着一袭张扬的红衣，腰间挎着宝剑，眉目多情，顾盼生辉，美得极其张扬，一看就是那种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高高在上、千娇万宠地长大的。

　　和余笙是截然不同的人，自然，以往也没什么交集。

　　少女先是俯首朝女帝拜了拜，行礼之后，也不管女帝是否允她起身，便自顾自地恢复了寻常的姿态，用一种极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余笙，眉心微微皱起，不悦道：“这谁啊，在干嘛？”

　　问完，少女躬身下来，想要看清余笙手里这把箜篌。

　　她盯了片刻，发现箜篌的断弦，忽然暴怒道：“你弄坏的？”

　　余笙白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想要辩解：“我……奴婢不是故意的……”

　　余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噌的一声，少女已经拔.出了腰侧的宝剑，“你知道它意味什么吗？居然毁坏师父的宝贝，伸手！看我不剁了它们。”

　　余笙仰头，定定地望着她，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箜篌。

　　辰钦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道：“听听，不要拿别人撒气。”

　　少女瘪了瘪嘴，委屈地望着辰钦，嘀咕道：“难道要我对陛下撒气吗？”

　　女帝笑了一声，道：“收敛些，她不喜欢你这样，而且，这个小丫头也是她从外面救回来的。”

　　阮听这才正眼瞧了瞧余笙，眼角余光落到了她的右手上，见状不禁道：“你手以前受过伤？”

　　阮听是祭司千音唯一的弟子，理应是神宫礼神的主事司仪，余笙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但是唤一句礼司总是没有错的。

　　余笙答：“回礼司，是。”

　　“你下去吧。”辰钦看也不看她一眼。

　　余笙答：“是。”

　　她抱起箜篌，对辰钦行礼之后，提脚准备往外走，阮听却在这时叫住了她。

　　“你等等。”阮听提着裙子小跑过来，“我跟你一起出去。”

　　辰钦挥了下手，“吵死了，赶紧出去。”

　　阮听再度蹙起眉，似乎对这话有意见，但是对面是女帝，她根本不敢造次，默默地跟着余笙一道往外面去。

　　龙牙正守在门口，见她们一起出来，微微有些疑惑，向阮听道：“你不是要陪千音？怎么刚进去就出来了？”

　　“我有事儿问她。”阮听抬手指了指余笙，然后转向龙牙，“看她手里的箜篌，是不是师父以前锁在柜子里的那把？”

　　龙牙闻言十分惊讶，一把从余笙手中夺走箜篌。

　　他仔细地看了又看，核对完细节，然后脸色很差地点了点头，“是它。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