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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阳光 ...

  •   “她爸爸是个杀人犯……”
      “敢当着警察的面杀人……”
      “流了一地的血呢……”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就不该放进学校来……”
      “她自己还是个贱人……”
      “不知羞耻……”
      “贱人……”
      “滚出去……”
      “滚出去!”
      张嬿猛地睁开眼睛。
      黑暗里天花板上灯的形状逐渐清晰,窗外路灯的光穿过窗帘,在窗台上洒了薄薄的一层,窗户没有完全关上,一角窗帘在轻轻的飘荡着。
      张嬿沉默的从床上下来,关好了窗户。床头上闹钟的夜光指针显示是凌晨一点,整个城镇都还在睡梦之中。
      她光着脚,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卧室。
      空荡荡的房子里安静的可怕,主卧的门关着,像是人为的制造出了一角隔膜。
      张嬿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还摆着一盘瓜子,好像在等待着谁回来,一边看电视一边磕。然而他们家除了张正廉以外,没人喜欢嗑瓜子。
      离庭审那天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他回不来了。
      张嬿轻声对自己说。
      在法院的门口当庭杀人,性质和当着警察面犯罪一样恶劣。那天下着暴雨,一片兵荒马乱,张嬿在警局里待了剩下的小半天,做笔录做的心力交瘁,直到被高崎送回来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刀子是提前在车里准备好的,还有十数个人证以及摄像证据,罪证凿凿,没什么好辩驳的。
      据说,从被告变成受害者的那个人,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他一共被刺了三刀。
      第一刀就劈断了半根肋骨,断裂的骨茬插/进了心脏里。第二刀则是在肺上,第三刀是肚子,这两刀都比较浅,致命伤是第一刀。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张嬿想,他拿起刀子捅过去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高崎说,他在法院门口杀人的行为实在太过恶劣,又确定了是蓄意而非激情杀人,再加上之前还有过贪污公款,数罪并罚,死刑大概够不上,最有可能的判决就是无期或死缓。
      无期……或死缓。
      张嬿茫然地想,我那个时候松手干什么呢?
      我干嘛要松手呢?
      乱糟糟的思绪充满了整个大脑,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中央那盏因为长期没擦过而显得脏兮兮的大灯。屋里只有微微的光,家具电器的轮廓雾茫茫的,在黑暗里像是某种蛰伏的野兽。
      凉意从赤/裸的脚尖往上蔓延,一直爬到没有睡裤包裹的小腿上。张嬿睁着眼睛,泪水无声无息的顺着眼角滑到鬓发里。
      到底是谁的错呢?

      第二天清晨,于昭秀叫醒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张嬿。
      “嬿嬿,起来吧,我给你请了假。”于昭秀看起来很是憔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高律师给我打电话了,你去看守所看看你爸爸吧。”
      张嬿揉着眼睛坐起来:“妈你不去吗?”
      “我去了谁照顾亮亮,”于昭秀淡淡的说,她看着张嬿的目光很是复杂,“问问你爸爸需要什么东西,下次给他捎过去。”
      张嬿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没再说什么,起身到自己卧室里把睡衣换了下来。
      于昭秀把家里的户口本给她,这是探视用以证明身份的,让她仔细带着别丢了,送她出了门。
      要去看守所,光公交就要倒三趟,本地的公交又一向不怎么守时,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两个多小时,张嬿才磕磕绊绊的到了目的地。
      验证了身份,又等了一会,张嬿才看到张正廉慢慢出现在栏杆的另一边。
      不过是一个星期而已,张正廉却已经瘦了一圈,颧骨凸出来,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走过来的时候略显僵硬,说难听一点,就像是电影里演的丧尸。
      “爸!”张嬿迫不及待的抓起电话,“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张正廉注视着张嬿的脸,微微勾出一个笑容,和以前一般无二:“我没事,嬿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妈呢?”
      “呃,亮亮发烧了,妈妈带他去医院了。”张嬿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她让我问问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们下次来可以带来。”
      张正廉静静看着张嬿,室内的灯光比外面的太阳还要明亮,映照的所有人都面色惨白。张嬿这才注意到,张正廉眼下的那一块好像不是黑眼圈……而是淤青。
      不等她想出来个什么结果,张正廉已经开了口:“嬿嬿,跟我说实话。”
      他们隔着栏杆对视。
      张嬿垮下肩膀,垂着眼睛说:“她说,她要照顾亮亮,所以不来了。”
      张正廉没有说话。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女间涌动,张嬿握着电话筒,感觉仿佛有千斤之重,马上要从自己的手中掉下去了。
      “算了。”张正廉淡淡道。
      他像是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神色里并没有多少意外:“我不用你们再捎什么东西了。你回去跟你妈妈说,离婚吧。”
      张嬿握着电话筒的手一紧。
      张正廉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拖下去对你们也不好,房子,家具,钱,都给你妈,什么都不用给我了。你回去就这么跟你妈说吧。”
      “爸……”张嬿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你不用……”
      “嬿嬿,”张正廉温和的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爸爸不后悔,我落到这个田地,也是自找的,也不用再花精力找什么关系了。就是苦了你们以后了,是爸爸的错,你要怨的话,怨爸爸就好了。”
      “不,”张嬿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眶周围微微泛红,“那个时候……我该拉住你的。”
      张正廉一愣,随即明白了张嬿的意思。他摇摇头,安抚道:“爸爸提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跟你没关系……嬿嬿,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爸爸就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学着自己坚强,好么?”
      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睛里掉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张嬿埋着头,不让张正廉看见自己狼狈的脸:“我不……我等着爸爸出来保护我……”
      水滴滴在深色的裤子上,染出一大片浓重的濡湿。张嬿用一只手挡在额头前面,话筒紧紧贴在耳畔,里面传出来张正廉急促的呼吸。她说:“妈妈已经不喜欢我了,你不保护我,谁来保护我?”
      “我不想那么懂事了。爸爸,你是不是忘了,我才十四岁?”
      张正廉愣愣的看着一墙之隔的女儿。
      她才十四岁。
      但她已经经历过了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足以灭顶的屈辱和暴力,她的母亲把对她的爱全都转移到了她弟弟身上,而她的父亲在应该挑起家里大梁的时候却在看守所里。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张嬿带着哭腔,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我想让那个人渣死,但代价不应该是爸爸!”
      张正廉握紧了话筒,几乎要把塑料制的外壳捏碎。
      到底是谁的错。
      最后却要她来承担。
      “嬿嬿……”他沙哑着嗓子,说,“是爸爸对不起你。”
      张嬿用力的抹掉眼泪,旁边的看守人员已经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她努力的挤出一丝惨淡无力的微笑,轻声说:“爸爸没有对不起我,是那个人太过无耻了。”
      “爸,你真的要和妈妈离婚吗?”
      张正廉苦笑,他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好像是谁拿了一把刻刀,在这一个星期里硬生生凿上去似的:“不离婚也是拖累你妈妈,以后你们就别管我了,那些钱……省着用应该还能撑一阵子。”
      张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从今年的四月十六号,生活就整个的全变了,那些仿佛远远的、只发生在网络报纸新闻里的经历,一件一件的在她身上发生。放在以前,会令她恐慌的看守所,她居然也平静的走了进来。
      而现在,她不仅是杀人犯的女儿,又即将要变成单亲家庭了。
      “我会跟妈妈说的。”张嬿看了一眼挂在一边的钟表,规定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还剩下五分钟,“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了。”
      张正廉点了点头,他站起来的时候张嬿发现他已经有些佝偻了,薄薄的衣裳下,凸起骨骼的形状:“注意安全啊,嬿嬿。”
      张嬿扣上电话,最后看了他一眼。
      像是要把什么永远记住一样。
      她转身走了出去。
      今天是个艳阳天,阳光灿烈如金,在步入秋天的季节里难得的在身上织出热意。张嬿走到远远的公交站牌下,等着并不那么守时的公交车。
      微妙的感觉从心里升起,张嬿看着看守所灰扑扑的招牌,忽然有种预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张正廉了。
      晴空如洗,高远的苍穹之上一丝云都没有,日光穿过停僮葱翠的枝叶,给站牌下的姑娘落了一身碎金,在她的衣摆上,盘虬交错的绣花像是掺了金丝一般熠熠闪着光。
      行人车辆在道路上穿梭,偌大城市里,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步调往前行走,只有少数的人会偶尔向路边投来惊诧的一瞥。
      道路边,站牌下。
      那个女孩,已经泪流满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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