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被捆绑的野兽 ...
-
一天傍晚，夜幕还未降临。
这大概是炎炎烈日中最为凉爽的时刻，忙碌了整整一天的维罗妮卡疲惫地倒在玉米地中，身边的茂密野草几乎被高温抽离水分，干扁的身体瘫软地卷曲起来。
维罗妮卡从未感到身体如此沉重，她看着天空中飞过寥寥几只鸟雀，惨戚戚地叫唤着，混合着聒噪的蝉鸣，蛐蛐儿的鸣叫。
脑袋因长时间维持一个睡姿，导致无比酸胀。嗡嗡如蚊子的叫声搅动着她的神经。
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她总是这样想，不过德意志再次发动战争以后，这个简单的梦想如今也只是奢求罢了。
当维罗妮卡终于意识到该回家时，夜幕已经降临大地，乳纱似的朦胧月色笼罩。
她摸黑找到自己的锄头和水桶以及其余的农具后，艰难地爬起来，拍了拍裙摆的泥灰，准备回家了。
玉米地里总是穿梭着各种身份不明的小昆虫，而夏季正是它们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期，不时会噗嗤着双翼飞进维罗妮卡的眼睛或者耳朵，这令她十分难受。曾经有条小蛇在她脚边悉悉索索地游行，受到维罗妮卡叫声的惊吓咬了她，那天晚上便成了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钻心的疼痛加上对蛇是否有毒性的质疑，让她几乎丧失了对生的念想，第二天她相安无事地起床却发现并无大碍，于是尽管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还是选择继续干活。
正是她母亲最爱念叨那句话，一天不干农活一天不准吃饭，这是家里的规矩。让她一直铭记于心。
维罗妮卡回到家中，挨个儿将农具归回原来的地方，摆得整整齐齐。抬眼看见母亲和弟弟本坐在饭桌前，饭碗摆在桌上，他们却粒米未进的模样，她以为是在等她吃饭才未动筷，低着眼说了几句表达歉意的话，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来。
谁让你坐下来吃饭了，你看看桌上有菜吗？母亲满脸怒气斥责道。我希望你懂点礼数，将来嫁人你也得伺候你丈夫，快十五岁的人了，也该懂点事儿了。
维罗妮卡大概明白母亲的意图，自觉地站起来去做饭。
她捯饬着厨房里仅有的一些面包和萝卜时,弟弟依然不依不饶地在背后煽风点火。
姐姐，你怎么这么慢啊，我和妈妈快饿死了啦。本捂着圆鼓鼓的肚子，故作欲哭状。妈妈你看看姐姐，都不理我。
母亲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维罗妮卡，小声地嘀咕道。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维罗妮卡面对母亲和弟弟本的挖苦不作任何反应，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状态。父亲感染疫病无钱医治去世后，她的后盾也随之灰飞烟灭。
已经无所谓了，这样的人生，没有任何盼头，干脆忍耐着，过一天是一天。习惯僵硬着微笑地维罗妮卡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她看着弟弟本狼吞虎咽时，想起了父亲，家中唯一值得依靠的人。
父亲在世时，对热爱读书和艺术的维罗妮卡寄予深切的厚望，他希望有一天维罗妮卡能够通过读书摆脱贫穷的命运，这个女儿是他的骄傲。
然而病痛带走她的父亲，让她拿起画笔放下锄头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人间。
她捂着胸口，能感受到那颗麻木孱弱的心脏仍在跳动，交错的血管中流动着滚烫的血液。然而耶稣没有保佑我和父亲，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但维罗妮卡却尝到流淌下的泪水的咸腥味，灼烧似的滚烫。
她悄悄地拭去脸上的泪痕。妈，邦妮。多吃点。
吃饭时她听见窗外刚从夜校出来的学生嬉闹的声音，放到嘴边的饭勺停顿了半晌。
好想回到学校的生活，明明知道家庭条件已经不允许自己任性的幻想。
维罗妮卡正处在青春年华，是接受教育的最佳时机。
可以了，吃你的饭。母亲抬眼看着满目希冀的维罗妮卡，那是有钱孩子的生活。
哎，鲍里斯。维罗妮卡注意到这个耳熟的名字，窗外不远处一名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说你爸爸会德语是吗？
鲍里斯回头，上下打量那名少年。你是谁？我父亲的事与你无关吧。
眼看鲍里斯转头几欲要走的架势。少年冲上前张开双臂笑嘻嘻地截住他的前路。我叫布鲁诺，别急着走啊，我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八月份的一天，有人说你家藏着整个仓库的波兰军装。少年洋洋得意地模样让鲍里斯反胃。
你父亲是波兰人吧，据我所知，他还是做服装生意的厂商，当时并没有波兰军队要定制数量这么庞大的军装吧？这么说来格莱维茨那次战事肯定和你爸脱不了干系。
你说够了没？鲍里斯的目光越发冰冷，笃定地瞪着那狂妄的少年。我实话告诉你，我父亲和波兰战争毫无瓜葛。
我才不信呢。少年双手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定是你爸把军装运给古德里，你爸就是个波兰叛徒，你就是叛徒的儿子。
承认吧，臭小子！少年肆无忌惮的笑声回响在空旷的原野里。
少年满满恶意的嘲讽，终于激起鲍里斯压抑的怒火。
随后，窗外便传来二人厮打互相辱骂的声响，这声音立刻打破夜晚的恬静。引起放学归途中，学生们的注意，老师和清洁工纷纷围堵着着两个少年，半劝阻半威胁地阻止这起恶劣的斗殴。
维罗妮卡扶着门框，努力抑制住冲出去的心思。但她已经和鲍里斯没有任何关系。
她转身假意收拾餐桌上的残余食物，其间，听见母亲在卫生间聒噪的叫喊。吵死了，维罗妮卡，快去把门关上，快点。
好，我马上去。维罗妮卡趁着母亲不在的期间，再次趴在门前，在缝隙里偷偷窥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鲍里斯。
但鲍里斯没有注意到躲在门后的维罗妮卡，她温柔如水的目光凝视着他，似乎在为他的伤痕，裹上纯白的纱布。厮打结束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土，不顾身后夜校老师的虚情假意的问候。沉默的，一瘸一拐地离开这是非之地。背后那少年布满雀斑的脸上，糊满脏兮兮的眼泪鼻涕，依然孜孜不倦地破口大骂，生怕自己吃了亏。
鲍里斯没长耳朵似的踱着沉重的步伐，形影单只的背影消逝在无尽的黑暗里。这只被迁徙队伍抛弃的受伤大雁，虚弱倔强。看着昔日恋人消瘦落单的背影，天知道她多想叫住鲍里斯，像以前那样谈谈心也好，她已经别无所求。但如今她能做的却把门叶合上。
选择不进入他优渥的富人生活，是她最后尊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被捆绑的野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