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殇》结罗

2、章一

　　第一章
　　叶孤城曾经有过一个少年弟子。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正是隆冬。
　　天上有雪，地上有森森白梅盛开如一线刀锋，少年手中有剑。
　　那把剑正指着他的喉咙。
　　叶孤城本不会允许任何人用剑指着他。
　　用剑指着他的人都已是死人。
　　但是他当时只是挑高了眉，沉默看着面前握剑的少年。
　　有白色的梅花从两人之间无声坠落、
　　少年侧头，有漆黑的头发，“你就是我的师父？”
　　“是。”
　　“叶孤城？”
　　“是。”
　　少年的剑又逼近了一点儿，秋水一般的长剑凝在他的眉尖，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刺入血肉的疼痛。
　　“白云城主叶孤城？”
　　“是。”
　　“剑圣叶孤城？”
　　叶孤城沉默，沉静的眼睛从剑上一寸寸向上望去。
　　少年有修长的指头，纤秀的容貌，然后，一双漆黑的眼睛。
　　少年眼睛微微翕动，有长长睫毛，闭合再睁开，仿佛就有上古名剑出鞘铮响。
　　叶孤城慢慢回答，“我只是未曾败过。”
　　少年眉峰轻挑，剑尖已点上他咽喉。
　　他一动不动，负手而立，寒风卷过，白衣漫卷，犹如什么巨大的白鸟被折断的羽翼。
　　叶孤城只是看着少年的眼睛。
　　“诏。”
　　叶孤城挑眉。
　　“南诏。”
　　少年手腕一抖，收剑还鞘，一撩下摆，单膝跪地。
　　叶孤城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跪倒的少年抬头凝视他，唤了一声，“师尊。”
　　从此之后，这个少年就成了他的弟子。
　　南王世子南诏。
　　他唯一的弟子。
　　叶孤城认为自己非常了解南诏，因为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整整十一年。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了那个少年。

　　所以当他进入内宫的那一刻，他就认出来，那个被王安逼迫的皇帝才是南诏。
　　他立刻便知道，南王的计划已经失败，而南诏的计划成功了。
　　皇帝早已调换成功。
　　对面的青年向他望来，眼神清冷如剑。叶孤城便知道，南诏知道他已发现真相。
　　那便又如何呢？
　　叶孤城在心里冷笑，拔剑而向。
　　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废话，当他听到门外有脚步纷沓的一瞬，一剑而去——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世上本没有人能挡下这一剑。
　　可是西门吹雪挡下了。
　　看着面前那张俊秀而冷漠的容颜，叶孤城只是漠然的弯起了唇角。
　　因为他本就没有尽力。
　　电光火石，白驹过隙，金铁交鸣一刹之间，他忽然想到南诏少年时固执的爱上他的佩剑，跪在他门外一天一夜，雪花落了满身，看他出来，只一字一句的对他说，请师尊成全。
　　那便成全了罢。
　　他又怎能不成全。
　　微微闭眼，他听到西门吹雪年轻而带着金属味道的声音响起，“今夜是月圆之夜。”
　　他说，“是。”
　　“你是叶孤城。”
　　“是。”
　　“那我总算有了对手。”
　　然后那个青年干净利落的还剑如鞘，对他说，“与我一战罢。”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西门吹雪身后的皇帝——他的弟子南诏。
　　南诏笔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说，“朕准你二人，决战紫禁之巅。”
　　然后他接下来又慢慢的说，“无论输赢，叶孤城，朕赐你全尸。”
　　他又深深的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没有说话，握紧了手里的剑，走了出去。

　　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叶孤城淡淡的这么想，只觉得胸口刺入的剑锋冷而热，却并不疼。
　　死便死了罢，又能如何。

　　西门吹雪其实很早之前就认识叶孤城。
　　所以在紫禁之巅才会有一别经年之句。
　　彼时他尚未弱冠，负三尺剑，走天下路，问剑之巅。
　　然后他便理所当然的遇到了叶孤城。
　　他遇到了那个雪一样的男人。
　　最开始西门吹雪很讨厌叶孤城；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会喜欢另外一个和自己几乎一样的人，但是很快的，西门吹雪发现，那个男人和他并不一样。
　　他有朋友，他有陆小凤和花满楼。
　　那个男人却只有手中一把三尺青锋。
　　在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西门吹雪一度几乎兴奋：这样一个除了剑连自己都没有的男人，必然会成为自己绝好的对手。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练出绝世的剑法。
　　他下贴挑战，叶孤城却只回了他一个字，“不。”
　　他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叶孤城会告诉他，果然，那个和他一样一身雪衣的男子慢慢对他说，“我有一个徒儿要教。”
　　他没说话，继续听他慢慢的说。
　　“你我较量，必有一死。”
　　“但是我必须要教好我的徒儿。”
　　“所以。”他笔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说，“十年后罢。”
　　西门吹雪发现，在说这席话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一丝非常微弱的，奇妙的感情。
　　他思考了片刻，便答应了。
　　那天叶孤城送他离开白云城，他踏舟而去，回头的时候，叶孤城站在崖上，雪白的衣衫，身后是一片在夜雾里流淌的雪白梨花。
　　叶孤城笔直的站着，如一柄骄傲而孤寂的长剑。
　　月冷如殇。
　　西门吹雪忽然便有了错觉，只觉得那个男人立足的方向盛开了一簇火焰，仿佛连天也要吞噬殆尽。
　　他站在船头沉默的看着崖上独立的男人，慢慢的，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冰冷的剑鞘上沾染了他的体温，温暖起来，他却能觉得胸膛里有冰冷的火燃烧沸腾。
　　终有一天，这男人会死在他的剑下，或者，他死在他的剑下。
　　这是毫无根据的结论，西门吹雪却坚信不疑，未曾有片刻动摇。
　　然后，那个男人果然死在了他手里。
　　洞穿叶孤城心胸的刹那，西门吹雪忽然有一丝恍惚，他想起了他刚开始学剑的时候，曾经一剑刺穿过一片梅花的花瓣。
　　菲薄而带了凉薄曲折的味道。
　　他能感觉到人体的温度逐渐传来，手腕上忽然多了另外一个人的重量，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了下来，带起腥甜的味道。
　　他看着自己的长剑从那个男人的背后一点点透出，坚硬的剑刃刺穿肌肉，与人骨摩擦产生的声音持久而令人牙酸。
　　这是他熟悉的声音。
　　那具身体终于倒到了他的腕上。
　　唇边有鲜血慢慢涌出，胸口上的鲜血也顺着血槽落到了他的指尖。
　　西门吹雪稍微收紧了一下指头，叶孤城的手终于握不住剑了，一声脆响，他那把天外寒铁铸成的神兵跌落尘埃。
　　西门吹雪稍微靠近他，问了他一句话。
　　“叶孤城，你觉得你输得可公平？”
　　他怀里的男子蓦的睁大眼睛，西门吹雪却只是看着他，叶孤城觉得那双清冷的眼睛靠近，低低的又问了他一句。
　　“叶孤城，你可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