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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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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碧光粼粼的酒杯。
夜光杯。
用的是上好的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制成,透亮鲜明,文饰天然,精雕细琢。皎皎月下,他右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里面满斟着深红色的葡萄酒。看着夜光杯中的那钩圆月碎作点点银光,连连苦笑。
仰望,今晚,竟是满月。
真是好笑。
她嫁人了。她真的嫁人了。
左手拿着那封家书,那是父亲的字迹。一笔一画,都让他疼到心里去,宛如刀割般。
“若宜,你要是敢不娶我,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那个时候,她赌气地怒视她,小脸涨得通红。如今她真的嫁人了,她……说到做到了。
闻笛……闻笛,你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是秋夜,夜凉如水,月色正好。朔方荒漠,深秋时节,衰草连天,一片肃杀之气。放下酒杯,他挑了挑灯心,抽出了自己的剑,将剑身凑近在灯下,以指腹轻轻除摸。
多少个夜里,醉里挑灯看剑,他的眼前总是会时不时的浮现出那个少女娇憨的笑脸。
忘不了的,怎么能忘呢。
……他的手一松,剑“叮当”一声落地。陡然间,他左手死死地捏住那封家书,揉作一团,右手拿起满盛着葡萄酒的夜光杯,一扬手臂就将它抛了出去。上好的夜光杯碎了一地,上好的葡萄酒洒了一地。
闻笛……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
他以手掩面,将头深深埋下,全身再也忍不住的颤抖。帐外的几个士兵听到动静,不知出了什么事,碍于他的命令不敢贸然进去,但是又怕发生意外。两难之际,忽然隐约听到近乎嘶喊的泣声。他们愣住了。
这个平日里那样冷静、睿智、强悍的男人,在哭……?那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在多少个他们以为必败无疑,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沙场上,鼓舞起士气,带领他们打出漂亮战绩,令全军上下为之折服的男子,此刻,居然在哭?
那晚,几个人静静伫立在帐外。久久无言,没有人进去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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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树下桃花开。
闻笛,一个纯净如水娇妍如花的名门千金。那日她随着母亲到山上的寺庙里上香,就桃花下,遇见了他。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岁,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虽然家道中落,却不甘走于科举仕途,只是凭着手中的剑,闯荡江湖,独来独往,无所牵挂。。
“你踩着我的绢子了。”她没好气得抬头瞪他一眼。
他俯首望着那个少女,并没有有移开脚的意思,笑道:“不对,是你的手绢被我踩到了。”
少女呆了会儿,为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踩了我的手绢跟我的手绢被你踩到有什么区别啊?”
他煞有其事地说道:“有区别啊。你想,要是我踩了你的手绢呢,就是我的责任;你是你的手绢被我踩到了呢,就是你手绢的责任。”
她扑哧一声笑了,如空中纷飞的桃花,“我又没有叫你负责任……”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负责任?什么负责任啊……那样轻佻的话语……
“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想让我负责任的话,我不会介意的。”少年强忍住笑意,继续调侃。
她的脸刹那染上了绯红,“你……你轻浮。”
意识到自己玩过了火,不再逗她,他移开脚,为他捡起了素色手绢。
“好拉。我看你可爱,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不用那么认真吧?不小心弄脏了你的手绢……不如这样吧,我洗干净了之后再还给你吧?”
“不用了,不自己就可以的。”
他不依,退后了几步,“不行,我弄脏了,就要负责把它洗干净,我要负责任的。你说是不是?”
一听到“负责任”三个子,少女脸颊上刚刚褪去的嫣红又染了上来,她恼了起来,一瞪脚,杏眼圆瞪:“不许……不许再说什么‘负责任’了!”
少年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对了,我叫若宜,你呢?”
“……”沉默了会儿,少女有些为难,“娘亲说,不可以随便把名字告诉人……”
“‘别人’,我怎么能是‘别人’呢。你看啊,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们就是朋友不是?还有,你若是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岂不是很亏?”
少年笑在倚着桃花树,意态闲散,笑在风中。
考虑了会,为了礼貌,少女小声道:“……闻……我叫闻笛。”
满意地套出了少女的闺名,若宜起身,“你是到这里上香人家的女儿么,下个月这时候,你还会来吧?”
“嗯。”闻笛轻轻应了声。
“那好,下个月这时候,我们还是这个地方见。”若宜在她耳边丢下这句以后,遍如风般掠过,离去。
“下个月……?”闻笛不忿的蹬脚,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不就是洗个绢子么?至于那么久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桃花树下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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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夜市,行人来来往往,擦肩而过,小贩的吆喝声不觉于耳。
“若宜,你把那串冰糖葫芦买给我好不好?”
若宜好笑地看着她,摸摸她乌黑的长发,“你多大了?还吃那小孩子的玩意儿?”
然而闻笛不依不饶:“不嘛,我好不容易瞒着家人出来一趟……小的时候我娘带我逛夜市吃过一次,我记得可好吃了。可是以后都不大出门,你……你买给我嘛。”闻笛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
夜晚,趁着闻笛的家里人都以为她睡下,若宜偷偷潜进去把她带出来玩。
闻笛从小贩手上接过两串糖葫芦,连忙跟上走在前面的若宜,口中咬着一串糖葫芦,将一另串糖葫芦伸到他的面前,含混不情道:“喏,给你吃。”
若宜停下脚步望着他,一会儿,摇了要摇头。
“为什么?”闻笛抽出口中的那串糖葫芦,愣愣地问他,“你不喜欢啊?”
他狡诈地露出狐狸的笑,“我要你吃过的那串。”
接着他低头,众目睽睽之下,他咬上了闻笛吃过的那串糖葫芦。
依旧桃花下。闹得正欢得两个少年互相追逐嬉闹。
“哎呀哎呀……闻笛,你轻点,疼……别打别打,你这个样子,小心到时候嫁不出去啊。”
闻笛停下手上的动作,突然撅嘴,“才不要你管!”
“嗯?”若宜久久地看着她,半晌后忽然道:“别生气了。你要是嫁不出去啊,我牺牲一下,娶你,可以吧?”
“什么叫作你牺牲一下啊?”闻笛用小手使劲捶他。
若宜像只老鼠一样,抱着头急忙乱蹿。
……
“哇哇哇好痛……你怎么这样啊,我都愿意牺牲来娶你了,你还打我。”
“我告诉你,上我们家提亲的人可多了呢。你……你要是不娶我,我就随便找个人嫁拉!”
……
一年的时光如水一般流去。
事情终不能瞒得太久了。
“就凭你也能娶我的女儿!”
两人的事传到父亲耳中,得知的父亲大发雷霆。
“你一个落魄子弟,家道中落,没有一官半职。你拿什么来娶我的女儿,你凭什么娶我的女儿,你自己看看,你配得上么?你有这个资格么?……”
那日,闻笛的父亲说尽了难听话。
少年时候意气风发的他,哪里忍受得了那般侮辱?
转眼看了一眼一旁的闻笛,她底着头,不发一语。
他突然一阵恼怒,就前几天,他有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的……他其实一直就知道,闻笛的父亲,根本不会同意的。小的时候随着父亲,他看惯了官场上的污浊,他从来不喜欢官场,他不愿意走进。心知两人的关系迟早要暴露,他提议她同他一起离开,他带她走,他娶她,他们可以一起去看夕阳,玩山水,走江湖……
然而,那个少女拒绝了,她不愿意,她不愿意!
无奈之下,他只有面对她的父亲。可是……
无视闻笛的父亲,他只是望着眼前低着头的少女。
抬头啊,闻笛,让我看着你的眼睛,让我知道你没有放弃!
僵持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少年终于不再等了,蓦然转身,负气离开。
闻笛也在那个时候蓦然抬头。昨晚,一向疼爱她的父亲严厉苛责了她,她哭了一夜,眼睛都红肿了。
——她不想让他看到。
她怕,他与父亲会起冲突。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愤然离去的少年,不知所措。
——然而那个少年,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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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荒原冰封。
银装素裹,皎皎孤月。
漫天如鹅毛般的大雪,下了整整五天。
这场仗,他们也打了五年。
已经七年了,刀剑戈戟,寒光凛凛。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引酒高歌,好不痛快。
中军置酒引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如今,该是将士们还乡的时候了。
清越悠扬的笛声在浩瀚的天宇回旋缭绕,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他们心中思念的地方。雪净月明,踏月而歌。明明庆的是凯旋班师,为什么,这笛声,竟是那样的哀伤?
若宜横笛而吹,风中他的长发撩起。一旁的人听了半晌,小声问了句:“将军吹的,可是《梅花落》?”
没有回答,笛声亦没有终止。
和着笛声,有人轻轻吟起了高适的诗: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他想回去了。
苍茫的天涯,一片空澈明静。所有人都安静的听着这曲《梅花落》。
笛声、白雪、月华相互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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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那家啊?”妇人把双手在裙摆上抹了又抹,叹了口气。
“唉……早就败下来落了。好象说是四年前,他们家老爷因为女儿不肯嫁人,一气之下,又染了风寒,去世了。那家的夫人没过几个月也撒手拉……然后死的死,散的散。当时兵荒马乱的,城里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那家的女娃娃更是惨啊啧……被几个流氓……唉。”
忆起那段惨烈的事,老妇人摇了摇头。
“可怜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啊。……醒来以后就眼神木然,什么话都不肯说。这两年才稍微好些。”
“我把她带回家。帮着打理些杂事。这丫头,到是没有什么怨言,挺勤快的。”
“不过我这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再怎么说,她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现在跟着我啊,什么粗事都做了。”
“不过没有办法。我儿子早就守边去了,媳妇生下儿子就走了。我老婆子一个人拉拔着孙子,日子也不好过啊。也就瞅着她帮我这个忙拉。”
“唉。”妇人不停地在裙摆了搓了又搓,突然恨恨道:“真是帮畜生啊!她的时候全身都是血……衣服被撕得乱七八糟……”
父亲已于几年前就去世了,街坊给了他一条手绢。说是父亲临终前嘱托必定要交给他的。他接过来一看,正是当初他们相识的那条手绢。因为年岁的关系,已经很破旧了,上面密密的锈了这样三个字:
“我等你”
只有三个字。小小的,秀气的三个字。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去找她。
然后,五年以后,物是人非,再也没了当初那个女子的消息。几经周转才到了这里。强行逼迫自己听完了妇人的话以后,他再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向后退了两步,勉强扶住了门框才站稳。手指已经嵌了进去,留下了几条深深的印痕。
是这样么,居然是这样么?
是闻笛把手绢交给父亲的吧?她要父亲告诉他,他其实一直都在等他么?而父亲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牵挂,于是……于是告诉他闻笛已经嫁人了……?
她一直都在等他啊……
指尖已经渐渐渗出了血迹,然后手上的力道却没有送下半分。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他沙哑的问道:“那么,请问,闻笛她现在在哪儿。”
老妇人待要回答——
“杨婆婆,我已经把这些衣服洗好了。你今天就不用忙拉。”
——多少次在梦中期盼听到的熟悉的女声。
若宜蓦然转身。
女子抬首,刹那间手中的木盆落地,里面的衣服掉到了地上。
只是刹那,下一秒若宜几步上前抓住了闻笛的双手。而闻笛猛的低下头,将地上的衣服塞进盆里,口中念道:“我再重新去清洗一遍。”
若宜抓住她的手——原本嫩如青葱,柔软纤细过的手,如今竟然肿得发白。
若宜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似乎把她弄疼了。
闻笛挣扎起来,低头不肯看他,“你放开我!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她忽然放声大哭,“杨婆婆,杨婆婆!……”
“哎呀,你别冲动。放开她吧。她恐怕真的不认得你了。”杨婆婆看不下去,赶上来劝道了。
若宜被她突如其来的哭声怔住了。她居然哭了……?这样放声大哭?
五年以后再度重逢,她……她竟是如此对他了么?
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减弱,最后他终于松开她。
闻笛蹲在地上,深深地埋下头,从刚才的大哭改为低低啜泣。杨婆婆在一旁小声安慰,轻轻地拍着她。
——又是那样深深的低头。
若宜在心底苦笑,又是……又是这样的低头,就如五年前。闻笛,你不愿意抬头看我么?当初你不愿意抬头看我,那么一别五年以后,你依旧不愿意抬头,不愿意看我?
闻笛,抬头啊。
就像五年前一样,他心里那样说道。
然而,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头深埋在腿间啜泣。
他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最后,终于转身,离去。
杨婆婆在一旁叹着气,只能干着急,这对年轻人啊……真是……
闻笛抬头,红着眼望着他离去。
五年以后,他们再度重逢,却要像五年前那样分离。
终究……终究还是要分离。
一如五年前。 (就是这,就是这,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漫天的飞雪中,闻笛红着眼睛望着若宜离去,泪水从眼眶滴出,凝结成了水珠,缀在睫毛上,粘和了目光。眼中那个身影渐渐的模糊。她有些看不清他了。
就在她以为他像五年一样不会在回头的时候,那个身形竟然顿了顿,然后蓦然回首。
雪无声无息的下着,落在他的头上、发梢上、肩上。
那个俊朗的男子,一别五年以后,他忽然露出了惯有的狐狸的笑容:“其实五年前离开的时候我就一直再想,我走出你家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在背后,用你的兔子眼望着我?那个时候没有验证,现在,我验证了。而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闻笛怔了半晌,望着含笑的若宜,忽然笑了出来,如一朵在纯白的雪莲。然后她起身,朝他跑了过去。
若宜伸出了手,待到闻笛扑到他怀里,揽住了这个他思念了五年女孩。他将脸贴在女子柔顺的发间,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轻轻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许久以后,若宜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定定地看着她又哭又笑:“好了,你这是哭还是笑啊。难看死了。小心嫁不出去啊~”
陡然间,闻笛捏紧拳头,击向来若宜的小腹。
“啊——”一声惨叫,“闻笛,你什么时候学会偷袭了?以前不是捶胸膛或者头么,怎么换地方了啊啊啊啊……”
“若宜,你要是敢不娶我,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
“……”
……
“奶奶,那个哥哥和笛子姐姐什么关系啊?……”
“小狗子,你还小,不懂的。别打扰他们了,外面冷,跟奶奶回屋去啊。”
杨婆婆望着两个如少年般嬉闹着的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那……
北方的夜晚,大雪纷飞。
月白风清,那首清越悠扬的《落梅花》回荡在空中,撩人悠思。
笛声忽然歇止。一会儿,几个短涩的音符从某人的手指间挣扎而出。
“哦……闻笛,你那是那是在吹笛子么?亏得你还叫‘闻笛’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斗蛐蛐儿……”
某人强忍住笑,近乎要内伤了。
白了他一眼,“我叫‘闻笛’,不叫‘吹笛’!我不会吹拉,啊……”她将手中的笛子递过去,“还是你给我吹嘛,我还想听那首《落梅花》。”
朔方的夜晚还下着雪,若宜伸出手,将扯住她衣襟撒娇的女子揽入怀中。
那首《落梅花》,在朔夜里,和着飘扬的白雪再次响起,缭绕在浩淼的天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