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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石椁假榻 ...

  •   点上烛台,入目一切皆完整保留着原本的摆设。这里曾是户绾的闺房,她的女红,她的字画,她尚未参悟的生僻古著以及书案上一摞泛黄的研习随记药方。户绾寞然看着眼下的光景,被不曾离开的错觉笼罩着,仿佛就在昨日,自己仍在这间屋里安睡于榻。

      走近书案,随手从堆起的药方中抽出一叠,不经意瞄到砚台下压着一截崭新的纸头,与手中的药方颜色相差悬殊。户绾颇为讶异,掀起砚台将纸张取出摊开,只见寥寥数行张牙舞爪的字体如面目狰狞可怖的怪兽,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毋庸置疑,如此潦草又传神的字迹,正出自百里弥音之手。当年户绾曾取笑她写的字不堪入目,她争辩道是由于祭司以习练殓文为主的关系,因此写的汉字亦歪歪扭扭如鬼画符,自小养成的走笔习惯很难纠正。她的字若不费点心神逐字认真辨别,旁人是极难看明白的。

      上书:清思雕梁画柱,疏影映空屋,烛烁如浮雾,恸泣而喑哑,故人不复,相思入骨。

      将纸张压回砚台下,户绾怔怔望着烛台出神,心里有千头万绪混混沌沌交织着,却硬是捋不出一脉明晰的心思。

      字里行间情至深念至浓,当年诛杀的穿心一箭却绝非失手。百里弥音一身戎血阴冷的笑仍历历在目,当年蜿蜒的血河若大地皲裂,如梦魇般折磨了她这么些年,所有美好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便是这般摧毁她的百里弥音,却在她书案前执笔妄谈什么恸泣与相思。

      夜色催更,户绾翻来覆去一夜浅眠,满脑子都是砚台下的字,反复暗自揣摩,竟觉心乱如麻。

      清晨的林子带着清冽的露水,在冒头的朝阳下,在青翠的枝叶上浮影潋滟,轻风拂过,摇摇欲坠。百雀出巢,扑棱着翅膀互相问早,林间霎时热闹起来,一派盎然生机俨如斑斓夺目的画作。本是钟灵毓秀之地,却遭逢四伏的危机,户绾穿行于香樟林间不胜慨叹。

      信步走了圈,单薄的衣裳无端沾染了朝露,竟略微泛潮。户绾顿觉寒气袭人,压抑着轻咳了声,当即兴致缺缺欲回盘草堂。

      “百里弥音竟如此放任乌里族余孽踏足领地,看来户姑娘不简单啊。”

      户绾循声望去,但见中年男子谦和儒雅,一袭青褂更衬得他简练明快,虽言语不太友善,面上却笑意朗朗。户绾认出来人正是百里南,称她为乌里族余孽可知他心怀恶意。户绾对此倒不以为意,却依稀察觉他对百里弥音亦疏离失和,令人费解。“百里宗主?”

      “宗主?哈哈......户姑娘有所不知啊,布农族如今是百里弥音只手遮天,哪还有什么宗主,我不过是个傀儡,形同虚设。”百里南微微眯起眉目,眼里透着算计的意味,看着户绾阴笑道:“户姑娘既然来了,不妨为我主持公道如何?”

      “你们之间的嫌隙恕我无能为力,我尚有要事在身,失陪。”户绾概是意识到危险,仓皇撂下话告辞,却为时已晚。紧跟着便后颈吃痛,忽觉眩晕,渐渐失去了神志。

      春寒料峭,涓涓溪流岸,杨柳覆新芽。一抹飘逸灵秀的身影傲然伫立,轻柔的笑靥掩在柳梢后,唇瓣翕合对户绾说话。户绾莞尔一笑,一边走向她一边唤道:“阿音,你离我这么远作甚,我都听不到你说话了。”

      视线可及的地方,户绾走了许久,而百里弥音却像到达不了的地平线,永远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望着不远处微笑呢喃的百里弥音,户绾忽觉怅然若失,疾步奔向她,急喘道:“阿音,你过来好不好?我......我跑得好累。”

      眼前的一切缓缓烟消云散,户绾举目四望,再寻不见百里弥音的身影。如坠入沉渊般无边的失重感自四面八方涌来,与此同时,百里弥音的声音却在耳畔清晰。“绾儿,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猛然转醒,户绾睁开眼,入目陌生的环境让她记起自己面临的遭遇。倦怠坐起身,户绾忍不住咳了起来,瑟缩抱着臂膀环顾四周,惊觉自己正处于一间封闭的方形石室内。石壁上三盏外凸的烛台泛着微弱的烛光,户绾只觉湿寒难耐,单薄的身子无法消受,竟不住颤抖。

      石室内除了她身下冰冷平滑的石台,已空无一物。三面石壁各置一盏烛台,约人高,底座雕琢着神形似狮的狻猊,正坐其上仰头端望,另一面石壁则空空如也。她不知百里南为何将她囚禁于此,却知道此时不可坐以待毙。仔细打量着这个石室的格局,户绾若有所思,料想出入口就设在没有烛台的那面墙,而石门重千斤,必有机关暗括可操控。

      无论将石门与石壁打磨得多光滑平整,再怎么严丝合缝也该有条缝吧,然而这面墙的石壁像是浑然一体的。户绾颓然靠着墙,面有焦色,睨着三盏烛台一筹莫展。既然这面墙不会有出口,那便得从其他三面石壁逐一寻找了,而那三面规整的石壁看来别无二致,丝毫不像长有出口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想到约好午时要去宗祠施针便坐立不安。昌池道人不擅针灸,若她被困在这里,百里弥音定会顾全大局将患者焚烧,以免滋生变故祸及他人。分明承应了百里弥音的托付,却仍任患者遭受残忍的□□切肤之痛,思及此,户绾心如蚁穴。

      半刻也不敢松懈,绕到烛台下,意外发现墙上凿刻的壁画,线条勾勒简单粗犷,可想石刻工匠的手艺不敢恭维,不细看只当是石壁断面纹理了。光线所及之处尚还模糊可辨,户绾粗略扫了眼,只觉眼熟,当下却无心细究。三面墙摸索探查下来,户绾神情沮丧坐回石台,望着朝天仰望的狻猊烛台思索半天,心想烛蜡可以燃这么久,石室断不可能密不透风,否则空气早该燃尽。再说了,百里南费劲将她囚禁于此,总不至于要她窒息而死罢。循着狻猊向上望去,一只怒目圆睁的石兽倒嵌在石室顶角映入户绾眼帘,在幽暗的角落里龇牙咧嘴异常狞目。户绾猝不及防被吓出一身冷汗,却留意到顶角的石兽中空,咧开的嘴里隐约从外透进熹微的光亮。

      户绾顿悟,原来石室内的空气便是经由石兽掏空的体内流通。然而出口应当不会在顶上,那样太不合乎常理,四壁亦找不出蛛丝马迹。抱着一丝希望将目光投向地砖之际,石室霎时传来沉闷的轰响,随着地砖缓缓移开,一条石阶赫然出现在地砖之下。

      “户姑娘这两日在棺椁上可还睡得安稳?”百里南悠然拾阶而上,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香囊,对户绾冁然而笑。

      “什么?”户绾闻言踉跄退开,惊惧看着石台,脊背阵阵生寒。石椁长近九尺宽约三尺,整体轮廓直落周正,椁面光洁古朴无华,百里南若不说此乃棺椁,户绾怎么也联想不到。竟在棺椁上昏睡了两日,宗祠的患者定备受折磨,昌池道人与卫封想必也已焦头烂额,正掘地三尺找她。户绾冷冷看着百里南低叱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将我关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嘘嘘嘘......户姑娘莫动怒,你要怪就怪百里弥音太不听话,你可得帮我教教她啊。”

      “我乃乌里族余孽,对你们来说死不足惜,你若以我为要挟,恐怕无法得偿所愿。”户绾冷哼道:“当年她可没对我手下留情,如今又怎会任人摆布。”

      “哦?来,你且打开香囊看看,它可是我用你一绺青丝从她那里换回来的。”百里南浅笑的嘴脸倍显阴鸷,将香囊递给户绾,幽幽道:“你且瞧瞧这桩买卖是盈是亏便知她对你用情是深是浅了。”

      户绾低头瞥了眼参差不齐的发梢,惶惑不安接过香囊。方一打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指自囊内悄然滚落到她掌心,毫无防备的户绾当即吓得脸色煞白,将断指远远甩开,双手不住颤抖起来。

      “一绺青丝能换她一根尾指,可还觉得我撼不动她?”百里南神色雀跃,似笑非笑道:“有意思啊,当年她蹚足尸堆执意要找你尸身时,我便觉得她对你非比寻常。哈哈哈......果不其然,妙不可言啊!”

      户绾内心已方寸大乱,怔怔看着地砖上血迹斑斑的断指,交加的悲愤堵着心脉,创痛如群蚁噬骨,无以复加。户绾知道他要百里弥音一根手指只是试探行为,她若不给,他便没有了制挟她的筹码,亦没有意义再关着毫无利用价值的户绾。百里弥音素来冷静自持,怎会识不破他的计谋,竟向他妥协,生生将尾指斩了。那可是一根手指啊,她以为是头上的青丝,壁虎的尾巴吗,断了还会再长。

      户绾泫然欲泣逼视百里南,忿然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可是你女儿啊,为何待她如此残忍?”

      “不,我只是一个被百里宗亲虎视眈眈盯着不得已养育她的小叔。她的横空出世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祭司之职,我却得含屈求全,还不够仁至义尽吗?”百里南心平气和如闲话家常,反而令人感觉阴险诡诈。

      “你既怨恨她,早在十年前她误食修罗果时又何必救她?”户绾心生疑虑,遥想百里南当年关切的神情可不像逢场作戏。

      “她能为我铺一条光明的通天大道,我岂能让她死。”百里南说罢向户绾欠了欠身,佯作恭敬道:“说起来还多亏了户姑娘,时隔十年又前来助我,你可是我百里南的贵人呐。”

      造化弄人,万事皆由十年前救治百里弥音时便埋下了祸端。户绾概是救了一个魔鬼,上苍让她家破人亡还不够,如今陷入困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惩罚。若当年任百里弥音灰飞湮灭,现在又何来眼前的诸多牵扯。

      百里南一走,户绾又将石室巨细无遗盘查了番,终究一无所获。她担心这个石室为单向机括,只能在外面操纵暗门,如此一来她就插翅难逃了。拿不准百里南会如何对付百里弥音,户绾一想到那截断指便忧心如焚,却只能坐以待毙。

      狻猊烛台长明,户绾抱膝坐在角落,咳得越发频繁,看着正中置放的棺椁,神思有些涣散,无法集中。昏昏沉沉时戛然想起百里南曾说她已在这里昏睡了两日,方觉甚是蹊跷,按说被打晕过去,不出两个时辰也该醒了。户绾不禁寻思到底哪里不对劲,清醒过来才一柱香功夫,竟又深感困乏。

      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仰头不经意将目光落在倒吊的石兽上,这一看便发现了端倪。只见石兽贲张的鼻孔若有若无冒着青烟,缈缈袅袅如蚕吐丝,氤氲在晦暗的光线中,不仔细看还真难察觉。户绾玲珑心思,当下断定这股烟并不寻常,兴许类同宁神安眠的熏香,只是无味罢。已然成了百里南的阶下囚,他却煞费苦心让不吵不闹的户绾沉睡,莫不是怕她逃走,否则意义何在。户绾琢磨着,他若真有这层担忧,那么石室内必定藏有开启暗门的机关。

      环顾一圈,之前一直忽略的壁画引起户绾的注意。借着微光端详去,线条粗细不一纵横交错,其相汇处凹陷的交点像是刻意突出而重锤凿刻。整二十八个交点围绕狻猊烛台散开排布,颇似鲦山北面靶场的雷池阵,怪不得乍看之下会觉得眼熟。居中正对棺椁的石壁上凿绘着伏羲八卦图,许是由于工匠拙劣的手法,猛一瞧还以为是蛛丝网。冒着火苗的烛台在八卦图的衬托下,一如伺机而动的血蜘蛛。另一面壁画,户绾则瞧不出眉目,线条轮廓颇似高拔矗立的群峦叠宕,山腰处平直规正的回字形沟壑界线分明却迂绕延绵,不知又是何种高深莫测的迷阵,直看得她双眼昏花。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户绾越发乏力困倦,双腿发软几欲支撑不住身子。迷迷糊糊中忙不迭扶住棺椁尾侧,忽觉掌心凹陷,石室霎时又响起沉闷的机括声。幡然惊醒回头望,石阶再次出现在裂开的地砖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户绾轻吁一口气,向石阶迈开脚,已然举步维艰。石阶往下一眼望不到头,烛光仅能映射到地砖下一小部分阶级,其余隐藏在化不开的黑暗里,不知道它有多长,又通往何地。户绾有些举棋不定,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已远远胜过石室内那具不知道有没有遗骸的棺椁。若不是顾及被挟制的百里弥音,她宁愿在棺椁上沉睡下去。

      哆哆嗦嗦往下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渐渐将她吞噬,端是想尽快走出这里,却也只能提心吊胆缓缓摸索着下行。过了许久,视线稍微适应了些,依稀得见阶梯的轮廓,户绾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脚速便不自觉加快了。不多时,石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长幽明的通道,通道两侧布满精美绝伦的彩绘,与石室内的壁刻大相庭径。户绾放缓脚步左右顾看,但见壁画颜色丰富,节奏明快,描绘的人物极其传神,一个个好似在她眼皮底下活泛起来,浩浩荡荡摆开一条祭祀仪仗长龙。

      综壁画所描述,一群气度不凡的人被泱泱大众围在中央,其中两个抱着婴孩,接受众人顶礼膜拜,随后众人散去,唯留这群人盘腿而坐。紧接着黑云盘旋日月交辉,一位长者一手持凿另一手持锤依次锉开这些人的天灵盖,往里塞入黄色符箓,再灌入某种溶液。看到这里,户绾忍不住心惊肉跳,如此凶残的手段,断说不是巫术亦无人信。她不敢再往下看,紧抿着唇,低敛的眉眼写满心事。这里面的一切太过于离奇,超乎她的认知,她不禁心生疑窦,同是这般阴毒诡谲之风的金蛭蛊可会出自此处。百里弥音又与此地有甚关联,若不然石室内的雷池阵壁刻如何解释。

      重重疑云接踵而至,脑海里滋生的千头万绪又无法顺理成章串联起来,户绾只觉心中郁结难舒。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走路弄出点声音来可行?还没被那些个阴邪之物撂倒,倒先被你吓死了,忒不值当。”李堂道长的怨声叹喟自通道尽处传来,异常清晰。

      户绾闻声忙侧头看去,通道那端空空如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便足以令她欣喜万分。当即不假思索快步向前走,不料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霎那间席卷而来,整个人便向下坠落。大脑一片空白,尚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忽觉身体跌入一片柔软中。半晌,户绾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暗自庆幸这个陷阱并不深,上方的豁口站起身便触手可及。户绾正欲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丝毫无法动弹,手下黏糊滑腻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隐约还能嗅到阵阵腥膻味。像被黏住了般,任她如何挣扎均无济于事,余光瞥去,身下似乎是一张硕大的网,网丝比拇指还粗。眼下这种处境容不得她冷静下来想办法,情急之下只好大声呼叫李堂道长,企盼他能听到,循声来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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