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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一枕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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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如柱,寒夜刺冷蚀骨。
幽暗却堂皇的屋宇内,雕梁画栋,紫堇漆木。印花玉屏后,一男子斜倚在湘妃竹榻上,一手掩额,一头灰白的长发斜斜滑向一肩,灰白萧散下流转铭刻的却是一张如青玉般英挺俊雅的容颜。
风雨相和,犹若丝弦呜咽之声,唇齿相交间隐隐从窗外滑入几声难辨的乐音。男子倏而自榻上翻身坐起,精锐中夹杂着恍惚的愣怔。
“乌伯。”一声轻如喉音的低唤,朱色古漆房门被一个年届稀古的花白老人缓缓推开。
“主人?”乌伯恭敬的伏身前去,却见男子正侧耳细细听着窗外的风雨声。
“谁在吹琴?”他冷声而问,耳畔是被风吹得断续寥乱的微弱低音,眸内阴骛若浮云,淌淌浸着一层浓雾,恍惚得让人看不清,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是……”乌伯迟疑半响,方才抖抖索索的开口道:“只是一个孩子……”
“带她进来。”恰一道蓝电斥破墨空,照亮男子面上平复的漠冷表情。长风从窗隙渗入,卷起长长的青色纱幔,四下零散飘扬。乌伯忙去关窗,摇曳着光影的屋内唯有一根烛影,主人不喜亮光,这个习惯,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窗子“嘎啦”一声重重落下,风声骤歇,肆虐的青帐也缓缓止住晃荡的步伐。乌伯回看了一眼榻上的男子,昏黄的光线中,他犹若潜伏于黑暗中伤兽,瞳墨深邃,容颜凋败,明明年轻,心却早已殆尽了。
他默默无言的点点头,蹒跚朝门走去。
桌案上,红色烛蜡淌淌,纠结凝固的花心,一如血泪斑驳错落。
半响,男子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片碧玉薄叶——
通体幽暗的绿,积淀极深,轻薄脆玉,宛如嫩叶。片上有幽微的小口,他举手凑至唇边,寥寥几个乐音边呜呜咽咽的吐出。
一曲盈满于室,悠然抒怀的轻快中偏偏笼上一股沧厚的浮月哀华,两相矛盾,两相揉一,奇异化作了室内的橘光凝气。
男子唇角绽开了一朵恍惚的笑意。
兮儿,到底忘记一种思念的时间要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如果我执意要去找你,你又会不会见我?
……
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任枕角,欹孤馆,向梦里,闻轻唤,谁人一曲低叹,曲终戚戚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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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醒醒!醒醒!别睡啊!”极倦极痛中,有一双冰凉的手拍打着他的面颊。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中,鼻端嗅到了一缕清淡的幽香,意识恍惚如混沌破开一个缺口,他握剑的手动了动,一动之下蓦地牵动浑身撕扯的伤。
“咳……”他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黑眸,触目对上的是一双纯澈灵动的乌亮眸子——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眸子。
“啊,你醒啦!你觉得怎么样?”是女子雀跃而清泠的嗓音,既而是毫不忌讳的俯身察看,靠近的脸庞,世俗外的距离,他才发现鼻端的幽香近了近,萦绕脸畔绕了个圈,迷乱的神智中,他下意识想撑坐起身逃离凝聚于空气中过于清甜的气息,却在尝试失败后又扯裂了身上的一道伤口。
“呀!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女子在他沉重的闷哼声中手忙脚乱扯裂一角裙倨,按住他肩上开始涔涔流血的伤口。
“这里是迷雾森林,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抽痛着喘息,看着为他按住伤口的小手颤了颤,既而凝目看向他,丹唇微启,欲语难语:“我……”
“原来你是绝煞门的人!”他猛然意识过来,霍的挥手打掉她为他按抚伤口的手,不顾动作过大的扯痛,眸光一霎变得如鹰般犀利愤怒。
“对不起,我只是……啊!”女子一声惊呼,手腕猛得被大力握住一拉,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男子身旁。她撑起手肘支起上身,对上男子灼痛如潮的汹涌目光,那样的眸光似要生生撕裂了她一般。
“说,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啊……”手腕被握得死死的,桎梏的大掌下立时泛出一圈乌紫的青色,一滴泪“啪嗒”落下,落入男子脸畔,湿意拖下一道泪痕。他望着她那双吃痛的眼睛,瞳水潋潋,眸色清清,似哀伤却澈净,心下一触,蓦的松开了手劲。
“滚!趁我还没改变注意之前,滚!”
女子忙挣扎着从乱草堆中爬起身,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后忽然又犹豫的滞下步来。她迟疑的回首,望着那个还瘫软在地的暴躁男子,“可是,你的伤……”
“滚!”话未尽,早被一声怒吼喝住。她咬了咬唇,转身快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沉默中的死寂。
有湿冷的液体顺着那道已干的泪痕蜿蜒而下,淌淌滑过干涩破裂的唇角,血的腥气交杂着咸涩,伴着胸腔内轰然而开的碎裂。
“师父……”男子仰望迷林内高高挺拔树影上愈发遥不可即的青蓝天幕,眼前朦胧浮现出一个慈祥的面孔,哽咽的低哑嗓音里痛涩吐出一语。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亦也离去了……
“师父!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蓦然而高的撕吼响彻了湿霭蒙雾的荒天。
“我一定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声声不息,煞血成仇,命运的转轮由此而启……
清醒,已是黯夜。
抬眼一瞥,看到的是洞口外又大又圆的月亮,晓夜沉星,珠光斑斓,心涩涩一抖,疼痛便蔓延着贯穿了全身。
脚步声细碎靠近,熟悉的清香拂面而来。冰凉的小手搭上他灼痛的额角:“疼么?”
他厌恶的想立时拍掉那只冰爽的小手,却惊觉自己的全身绵绵乏力,丝毫不能动弹。
“妖女!”他咬牙切齿的从嘴里吐出一句恶毒,“你对我下了什么毒?!”
“我只是想要救你。”女子蹙了一下娥眉,冰浸的白绢拭去男子额角的汗珠。“你忍一忍,蚀月已经在发挥药效了。”
话毕,像是为了响应这句话一般,男子突然喘息着重重闷哼了一声,涔涔的血毒自他周身流溢出来,身后的干草堆顿时灼染得殷红而鲜郁。巨痛中,男子紧咬双唇硬是不肯呼嚎一声。
“疼的话就叫出来吧。”女子俯头担心而不忍的看着他,沾染幽香的发尾不经意扫过男子的面颊。男子嫌恶的别过头,用全部的意志忍受体内的翻涌撕扯。肝胆俱裂的痛楚摧残着他的神经,几近崩溃。口中血腥味越来越浓。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靠近他的唇边,他知道那是什么,却仍是想也不想的张牙泄恨般狠狠咬下去。
不知多久,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昏睡过去。血腥和着黑暗,耳畔是女子担心的呼唤,他挣扎的动了动手指,有了眷恋般。涣散的意识凝了凝,坠入记忆末端前,黑暗中的一个强光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
活着,活着……
他不能死,他要活!!
这般想着,黑暗便彻底降临。
“主人。”门外响起的恭敬的敲门声打断室内回忆的熹微空气。男子调起清冷视线看向推开朱漆大门的老者已经老者身后跟着的一个女孩。
女孩很瘦很瘦,孱弱的双肩,背脊单薄。灰黄的亚麻粗衣,一头乌发墨缎般直直垂落腰际。此刻,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还不快给主人磕头。”乌伯对着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女孩说,声音花白而慈祥。女孩乖乖的伏下身子去,磕了三个头后复垂首仍旧不语。
“抬起头来。”漠寒的命令,眸光却在触到女孩的脸时一瞬凝固——
一朵花痕横亘在少女的左颊上,绚烂盛开着的嫣红如朱砂吸引住人的目光,然而真正让他惊怔的却是——那样的眸光,和一个人太像太像,恍惚生命里疼痛的某一夜,有一双眸子也是用这样的眼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良久,男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寂寞落地,和缓的恍惚中盛开着模糊的温柔。似乎很多年前,他对那个女子也这么说,那时的洞口正落满白色的月光,皎洁无暇,照亮一地绽放的鸢息花,女子白衣临风的身影落入瞳孔,空气中流转着的是那曲欢跃的歌谣。
“主人,镜汐是个哑女,不会说话。”乌伯的沧厚微息拉回了榻上男子浅促的呼吸,他恍惚的眸光移向那个又垂下头去的似极自卑的少女:“你叫镜汐?”
女孩弱点了下头,身子却在轻抖。男子看着她袖子里似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平静的移开了目光。
“刚才是你在吹奏歌谣么?”男子缓下音色问她,看少女点了点头,唇边划开浅浅的弧度,如一弘深泉荡漾:“我很久没听那首曲子了,你再吹一遍,可好?”
少女默了半响,拿起手中的叶片,凑至唇边。
流转的乐音迭起,全然的欢跃浸透屋宇,一扫寒夜的阴霾,清净而灵动。男子望向窗外的疏梅灯影,雨似乎停了,风亦渐弱,记忆中白光忽闪,一张笑靥鲜活跃出——夜色磷光,佳人款款,语笑嫣然:“你可要好好记得,我叫冰兮。”
冰兮——
这个名字,倾尽他半生的无怨无悔。
冰兮。
我绝不后悔,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