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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话 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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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们行走在荒凉、广袤的深山之中,峰峦连绵、万籁俱静,枯黄的茅草低垂着掩住狭长又陡峭的小路,轻风拂过,微弱的光线在树叶边流动。当我们快要走到半腰的峡谷时,泽斯从藤蔓间摘了一朵曼珠沙华,点燃冥火,合着他的头发烧成灰,放进水里让我吃下。
峡谷横七竖八的立有无数坟碑,盔甲、长矛和骸骨随地散落,风盘旋着,像是叹息刮过。我发现一个男人埋头站在阴影中,双手撑在残破的碑上,肩膀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悲咽。我欢喜地刚想跑向前去叫他,这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问道:
“我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泣,在这荒凉的坟墓旁?莫非阴冷的风奏响的冥歌也不曾使你害怕?莫非你有过人的胆识,敢在无月的夜晚冒犯安睡的魂灵?”
那人抬头望向暗处的黑影,神情哀戚。“您这长眠的逝者,墓中的主人,我并非有过人的胆识,敢来打搅您的清梦,只是看到这片荒芜的坟地,一时感到莫名的一阵悲凉。不知是谁在深夜指引我而来,又将指引我向何处走去?”
“是他!是他!我们请来赴宴的客人!打开这沉旧的墓穴石门!快倒满香甜的果汁,摆上美味的馅饼!把活泼乱跳的篝火点上!去叫醒睡着了的精灵!今晚是生人与死者的狂欢之夜!让他坐到我们中间来,一面享用美酒一面畅言欢谈!”
霎时,天空、地面亮起无数飞舞飘动的光团,但这也不能叫来人高兴。“我多么惊异这热闹的场景,”他说,“你们雪白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为我准备一次丰盛的宴席,生人还从未因我这样欢腾!我愿意向你们坦白,跟你们坐在一起,可我内心的愁苦不会允许,这凄凉的墓地叫我满怀忧伤。”
“我能看见你忧郁的目光,亲爱的孩子,有什么心事可以向我们说说,虽然我们只剩一副枯骨,也同样能为你分忧,看这美妙的夜晚,怎能被愁苦所缠?”墓碑后面走出一位耄耋老者,透明灰白的身子昭示着他是个亡灵。
“唉!若能把我心中的苦闷和盘托出,我就不会这样黯然伤神。那飘来飘去的幽灵是谁?是否伟大就意味着牺牲?一个人死后才能得到公正的判决?我肩上负着怎样的使命,我的存在究竟出于何种必需?要怎样去爱一个人,使其幸福?是否没有一种爱能使人们宽容?那些疲于奔波的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来?看着世间不幸的人们,那些无助的泪水,我却不能伸出一只手来。当我站在历史的足前,时代的洪流中,我感到自身的无力和苍白。”
“你是否在问我,被选中的夜行者?”幽灵停在半空带了点怒气,“莫非你竟不能在众灵面前,一眼便认出是我?从你懂得明辨是非的那刻起,我就一直未曾离开过你的心房,用我的声音向你不断呐喊,怎么此刻你倒不认识我了?是不是我这腐败的尸骨吓住了你?”
“您这高贵的幽灵请走近些罢,让我看清您那朦胧的轮郭,唉!原来是你——沉默的王者!我是应该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还是匍匐到你的足前?我轻信了你剑一样的真理,却遭到了世俗的抛弃!而你这文字的驭手竟躲在这里!可看见你皮肤剥落的手指真叫我难过,受尽世人赞美的你怎么弄得如此魄落?”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虚伪的赞美,你心知赞美背后的罪行。我一面听着人们对我的作品不断称颂,另一面又看见我的人物在他们身上复苏。唉!这不洁的赞美使我胆战心惊!请接过我的酒杯吧,这是用我悲悯的眼泪酿就出来的美酒。每当夜幕悄悄降临,天上缀满星辰,穿过云层的尘嚣就把我无情惊醒,我听到冰冷的话语和绝望的哭泣,我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可怜的人啊!他们活得多么艰辛!他们是否真的看得清自己?我的那个时代又在他们生活中重现!我满怀时代的悲剧爬出墓地,整夜倚在石碑旁独自垂泪。”
老者早已感到不耐烦,讥讽道:“你这个批评的行家,甘为孺子牛的幽灵!莫非你那无用的言论还不够多?你又从睡梦中叫醒了谁?不要再拿你那套来蛊惑人心!我们只想在今晚畅饮一杯!看火焰上的鹌鹑已经冒出香气,妖精采来了野果和蜂蜜!如果你想做些事减轻苦闷,请去那条轻快地淌过墓地的小溪,给我们的客人抓几条肥美的鱼!”说完拉着那人径直走向了热闹的会场。
一队萤火虫飞来好奇地左右盘旋,“哎呀!哎呀!这里还有两个落单的!”他们支开小小的翅膀使劲拽我的头发和衣摆,更多的鬼火、地仙和泛光的树灵从四面围拢,“快些走,快些走,舞步跟着我们别停下!什么也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疑惑,喝酒!吃肉!中意什么尽管拿,今夜最不适合思想家!嘻嘻,瞧我!瞧他!绝没有舌头说谎话!”
我们被推到铺满干草和花瓣的石头上坐下。
那人却震慑于眼前的一幕,他吃惊地张口问:“亲爱的朋友,那个幽灵为何在烧?是什么诅咒又让她瞬间化成寒冰?能否把她请来给我认识?她在受着多么可怕的煎熬啊!流淌下来的泪水结成冰又成了水气!这使我怀疑是不是来到了但丁的地狱。”
“不要太靠近她了,冲动的年轻人!”旁边走出位体态修长的男子,他头上箍着花环,眼中带着戏谑,却大大方方的笑了起来,“她会在这一分钟让你冷得打颤,下一分钟又使你热得冒烟。我劝你收起胸膛中的怜悯,她长得确实貌美也挺不幸,可惜她爱得太真,而世人擅于健忘,我怕她的火焰和寒冰会伤到你。看那银色星光下的风中的少女,她拿着镶有绿宝石的镰刀,乌黑的斗篷像翅膀一样,我可以给你介绍这位美丽的少女,只要你愿意还能邀请她跳一曲。”
“你这个好心的妖精,我猜她就是死神,卷曲的金发垂在双肩,坚毅的下巴配上修长的玉指和白皙的皮肤,还有美目顾盼,未来的某天我真愿意安睡在她的柔怀,用我的歌声来赞美她指引的归路,可是我更好奇那位少女为何要受如此酷刑。也许两个相同的人走在一起多少会有些安慰,哪怕她的寒冰和烈火只为我停息片刻。”
老者眼看自己的客人就要分神,不免焦急,连忙拍打手中的拐杖,一面怒骂:“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妖精,怎么想起哄骗我们的客人!你看他的眼睛因为你的一番胡扯更伤悲,要是你再敢惹出他珍贵的眼泪来,我打赌会把你塞进罐子里熬汤喝!啊!你瞧,死神正在向我们走了过来,打起精神吧,亲爱的朋友,去跟她握个手。”
“你不要责怪他,他没有给我增添任何烦恼,恰恰相反,是他解除了我心头的疑云。”这时他们说的少女已经到了跟前,那人面上终于显出另外的表情,他几乎都颤抖了,“请允许我用这只沾满了污垢的手握您的玉指,不论世人用什么可怕的词来诅咒您,美丽的黑天使,我都是您忠诚的歌手,如果不是我的竖琴太坏,怕羞辱您的名声。唉!这个世间有多少双眼睛能看清您创作的和谐?罪恶和真善只在您面前换回各自的外衣,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可悲又可笑的动物,没有您严厉的鞭笞,他们就会虚度年华,荒谬的却是无论好人或坏人都给你千古骂名,而我——您的歌手只能在一旁黯然心伤!”
女神平和道:“你不必为这种事蹙眉苦恼,你应该像那些幸福的人一样幸福,假若你肯暂时忘掉一切思索和痛苦,那么我们就在这篝火旁起舞,难道这样的你还不曾看透生命的短促?你可得时刻当心我的镰刀会指向你的咽喉,因此我亲爱的朋友,为何不趁你还未衰老,遵从你内心的那个声音在你选定的路走下去,纵然所有的人类都向你愤怒地说不,哪怕你最深爱的人也站出来誓死反对?因为你比任何人更清楚生命始终要归为虚无。啊!倘若你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前,或者违背了你的本意,踏上了另外一条平坦的道路,那么朋友,生命将于你绝无半点益处!试问还有谁比死亡更能诠释生命?过来吧,既然你已经有了答案,就请把你冰凉彻骨的手伸给我。”
那人听了马上照办,“唉!美丽的女神啊,”他说,“你竟猜对了我的困境,有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不知取舍。一条是我选择的布满荆棘且毫无希望的路,黑暗中只有我站在峭壁上,所有的人都向我扔石头,我的心淌着血,我的喉咙早已嘶哑无声,我的眼泪为深爱的人所流却被他们唾弃。另外一条是所有人都希望我走的平坦大道,若是我顺从他们的意愿必将得到欢心。然而我的整个生命只为前者才会呼吸,我痛苦的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两半!而你——此刻就像是上苍派来给我的天使。”
乐队已经换了首轻快的曲子,我一把拉过泽斯挤进群灵当中,跟着旁边的跳起来。我暗暗地把手搭上他的腰间,泽斯很快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低头看了我一眼,配合的踩着女方的舞步。
我心底马上得逞的窃笑。
“看来你找到他了。”后面忽然有人用着十分熟稔的口气说。
泽斯没有出声,但是我从他微变的眸色知道他默应了,就见死神和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你认识我?”
“嘘,”她伸了一根食指压住我的唇,“别说话。”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有个亡灵猛的叫喊起来,打断了这场盛大的舞会,众灵全都跟着停下向前张望。
“快看那远处的森林上空滚滚而来的是什么?好似千军万马驰骋在沙土飞扬的战场上!啊!果然不错!正是一支非凡的军队,像是不羁的闪电一样!可怎么英勇的士兵一个个翻身坠马,倒戈相伐?从这军队中间又凌空腾出一匹怎样的骏马!踏着万人的躯体甩掉阵阵哀嗥飞奔前来。”
那人也忍不住喃喃说道:“他的眼睛居然似幽潭一般孤独而悲伤,却又像夜空不灭的星辰般闪闪发亮,唉!倘若他能向我走近些该多好!亲爱的朋友们,可否告诉我他那骄傲的名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雄伟又单薄的身影,还有紧蹙不展的双眉就像是——我们曾默然相对那般浮现眼前。”
“可是我们从未邀请过这样一位客人呀!”矮小的山妖站出提议,“快把他请到中间来,为他斟上一杯美酒,不管他来自哪个曙光从不降临的地方,他的血液流淌着怎样古老的荣耀,请他在我们中间坐下,分吃这只烤羊!”
“听说你们邀请了一位世间的凡人赴宴,我这颗不再跳动的心竟似鸽子的的翅膀,翻越山巅,踏着酒蓝色的大海欢柔的波涛,沾湿了露水涉足这美丽的花圃。不——不要去在意那跟随我身后不安的魂灵,就让它们像过去一样相互吞噬吧。”来者跳下坐骑跨步走近。
众灵当中爆发出阵阵大笑。
“我们不知道消息像风一样传到您的耳旁,这样一个小小的宴会居然引起了您那好奇的心,请跟我们平等地干杯吧,不要谢绝我们的一番好意,您肯定不会枉虚此行!但现在我们要对您做个考验,算是为您的迟到给我们一些补偿。所有在场的亡魂和生灵,请不要出声,让他在我们中间把那个人找出,若是没有猜对,就罚酒一杯!”
来者用着沉静的目光把在场的全部扫遍,径直走向那人面前:“我猜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夜行者,你这忧伤的明眸像北斗七星般,我一眼就能把你从众灵中间分辨出来。若是你不介意,请允许我这冰冷的身躯,以战士不朽的名义紧紧拥抱你。”
“我怎么会介意被你拥抱,我怎么会介意被你这样紧紧拥抱?就算我们什么也没说,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感受到这份共有的悲伤,你不是被罗马打败,而是被整个人类所败!我真恨为何上苍不把我们降生在同一个时代,千年过后竟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命运是多么奇怪!”来者叹道,“千年的见证只是个游戏,我看不见那条奔腾的河流会驶向哪里,而你又沿着我的足迹痛苦地站在了这里,我们的剑不一样,我们洒的热血在不同的战场,可是我们的痛苦根植在这块同样的土地之上。”
宴会持续了很久。
我和泽斯尝遍了水果、烤肉还有芬芳的花蜜,正心满意足的准备找个角落休息,那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场中,四面张望了下,朝这边走近。“我感觉我已经喝醉了,请您扶我到一旁坐下好吗?”最后他对着我说,我只得抬起他的胳膊把人带去石凳上,“这位又是谁?嘴角永远都挂着一丝嘲笑,模样却像是从我身边走过的路人,她的眼睛多么透彻又宛若一口枯井!啊!——我认出她是命运女神!除了她,还有谁的眼神如此诡异可怕!”
我这才注意到树阴下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她相貌普通,包着平常的头巾,无论怎么看都毫不出众。“见到我竟使你这么惊讶,惊讶到你从我身边立即跳开?”妇人转脸轻瞥了他一眼,那人突然无由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凄凉地哭了出来,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歇斯底里地冲命运女神吼道:“哦,你啊,你现在可满意了!我如你的愿,匍匐到你足下,看这卑微的我,比小丑还好笑!”
“你大嚷大叫做什么!试图唤醒我的怜悯?昭显你的可怜?你不过是个懦夫,被你自己击倒,却怪罪到我头上!”女神恼怒的一挥手把那人扔出去,起身走来我和泽斯面前,“呵,我这是见到了谁啊,叛出家族的弑神者,你怎还敢出现在这里。”
泽斯掌心握着闪电挡在了中间。
女神厚厚的脂粉下看不出表情,她目光往后审量起我,“居然还有一个人类,用拙劣的巫术也想蒙骗我?”我很想上前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咬不准更多的音,她很快就没了探究的兴趣,只古怪的多瞅了我两眼,拎起身侧的竹蓝隐入众灵中间。
泽斯找到了一片干净、巨大的叶子,刚好够我们两个躺着睡,半醒半梦中我听见他们对那人说:“举起你手中的骷髅干杯!就算这是凄荒的墓地,你也能看到另外一番风景!我们晒不到太阳,却拥有满天星辉!今晚就让我们痛饮到天明,酒醒后你会踏着我们的尸骨,穿过森林,继续前行!孤独地活下去吧,死者会为你祝福!我把头颅借给你,我们一起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