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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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东流
01
沉香馥郁，使人平静。你拈起三根，往旁边的蜡烛上引火,然而这香倒是十分倔强地不肯燃起，不知是受潮了，还是你面前的祖宗们正在生气。
——这是江家祠堂。
在现代的时候，你倒是听过祠堂有很多规矩。什么女子不准进祠堂……之类的。不过想来江厌离也进过，你应当也无事吧。虽说江厌离毕竟与你不同，是亲生的血脉，但无论如何，你觉得还是得来走这一遭。
三支香举过眉前，你拜了三拜，往前头的蒲团上跪了：“虞夫人、前宗主，晚辈秦展秋来给二位打声招呼。”
“想必二位有灵也会知道，我即将嫁入江家。江澄呢，是二位的独子，不管怎么说，总还是疼的。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娶一个知书达理，容貌上佳的女子呢，所以过几日成礼，于我而言是欢欣愉悦，于二位，免不了又是心生怨气吧，“你忽而发笑道：”特别是虞夫人，肝火旺盛，您若是还在，估计先让江澄去罚跪了。”
你看着香中暗火明明灭灭，笑意凝固在嘴角，顿时再没力气笑出来：“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人生苦短，今年我已三十有六，作为一个不修仙反入邪的人来说，大概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如此算来，能伴着江澄解闷的时光，却也所剩无几。”
“……我不是惜命，也懒得苟活。修行邪术大逆不道，必遭天谴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不过，二老再怎么不满意我，也不希望江澄三十来年后孤身一人活过百年吧……我来也不苛求二位看着江澄的面上护佑我，十几年来我身子不佳，以至于常年天癸不至，只求二位能够保佑江澄，能让我好歹为他添个作伴的，男女都好，能续天伦之乐，那么至少到那时候，也不会孤身一人，余生清冷。”
你把香上好，松了口气才觉得身上出了层薄汗。搞的见死人比见家长还紧张些，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还未整理好台面，这香炉中的香灰还凝在柱头，火光却已经没有了，最后一缕热烟腾出之后，便寂然长静。
“……”
这大概算是不太妙的预兆，你安慰自己可能是香受潮了，准备换下来重新点，伸手上前，瓷质的香炉啪的一声裂出一条缝隙。
你忽而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突发一种受了委屈的酸楚感直刺心房，垂目都是落泪的冲动，但终归是不想在宗祠失仪，长叹一声，反手把那香插回炉里，亦不想再试了。
——既然如此，就先过好当下吧。
你用力闭眼调匀呼吸，等那热辣辣的劲儿过了，方才推开门去。
“怎么？夫人又来祠堂哭可怜呀。”
你揉了揉眉心道：“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很吓人的。再者，你这夫人叫的早了些，明日再叫也不迟。”
“呵，你也知道你现在还不是江家夫人，怎地连祠堂都好意思进？”
来人是江楼的外甥女，年轻气盛，做她的江夫人梦估计已是多年了。江婉之死你始终心生不安，因此江楼那儿的人，你一直能避就避。
“是啊，这似乎不合规矩，”你理了理衣衫准备走，平静地说道，“你觉得不妥，那就去回宗主吧。”
“下贱的东西！你别以为仗着宗主护着你便能目中无人。”
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老铁，我到底是哪里目中无人了？你说我行事不妥便不妥，我让你去回宗主岂不是给你说话的由头？你不要学电视剧里那种活不过两集的骄纵小姐好吗？这会让我的文吵架很没有水平。”
“呵，‘一路□□千人扫，半抹丹唇万人尝’，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你还好意思去做江家的主母？”她随即掷了那根棍子下来：“你的房内，竟会有这种东西！看来你不但年老色衰，还厚颜无耻。”
你弯腰捡起那根玉棍，点头道：“这确实是我房内物，不过不知你如何得来……再者，你那么洁身自好，怎么知道这个做什么用呀？”
你笑看对方的脸瞬间爆红，接着道：“与其拿着贞烈做招牌，倒不如让自己变得有趣些吧。否则，不是老身诓你……我要是男人，对你也没兴趣。对了，这东西可快活了，还是上好的羊脂玉整块雕琢的，不是市面上的拼接玉料，我便送给你了。”
”我呢，虽则胸平但是算得上能容，被人说两句也不打紧，不过日后身份不同，总也得顾及些他的面子，不会像现在这般忍气吞声。“你拍了拍她的肩头，满意地看着她因为脖颈处蜿蜒而上的小蛇不敢妄动，”因此，你和你的好伙伴们得好自为之，自求多福。明白了吗？“
你把那玉棍塞回她怀中，提步走了。至于后来江澄看你那还有些红着的眼眶，你随便说是被祠堂里的香火熏得，便是后话。
02
四果汤冰凉爽口，顺滑清甜，解渴生津。你按着现代的做法，七拼八凑搞了个个花样新鲜的四果汤，说来做法也十分简单，便准备让厨房备着了，免得明日婚礼，大家路途遥遥口干舌燥，喝点子热茶吧，云梦现在这天气还得热出一身汗。千百宾客，男子占多，这要是流汗起来，怕是再怎么风光霁月，估计也是臭气熏天，还是让他们喝些凉爽的罢了。
珍珠便用木薯粉搓圆，一碗一碗的煮好备用，红豆也是煮熟蜜渍，这两样你看厨房里都备齐了五六桶，只是石花膏看起来还缺一些。
你正在厨房交代事情，不料江澄倒是有空过来，把你拖到一无人隐秘处。
“你把我拉出来做什么呀？”你莫名其妙道，“明儿四果汤必要的石花膏的分量，我看好像还没齐呢。”
江澄塞了一纸包给你，你疑惑地打开，里面倒是一些药粉。
“这什么？”
“林证说当时定日子的时候只记得看吉凶忘记问你月信何时，非得让我给你，说是怕成婚当晚……”
江澄说及此，想起林证挤眉弄眼地说什么“洞房花烛夜行事不便”“而且此物也有催情之效”，觉得你大概意会便不说了。
“……”你无语道：“他多心了，我都十来年没行过经了，用不着延期。”
你看着江澄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捶他心口道：“林证不知道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咱们三天都得有一次，你见过我什么时候走经啊，傻瓜。”
不过你仍然把药粉收好：“嘛，到时候我还得找林证看看，这东西我就先收着。”
你回头抱着江澄那俊脸啃了一口：“明早见，我回去接着看婚宴材料啦。”
江澄摸了摸被忽然袭击的侧脸，心下思索世间怕是没有结婚前日还是这种状态稀松的小两口吧……
——大概。
03
现在的永芳茶楼其实已经是重建过的了，当时温氏一手遮天，这儿也曾经被夷为平地。后来江氏重振，也是那时候才盖起的新楼，那年张灯结彩十分辉煌气派，可如今十余年过去，这也算是个老楼了。
茶楼尚且如此，更别说你了。年华易老，青春飞逝，人在世间本也就是顺应天理，难逃一死。
天刚蒙蒙亮，你看着吊满红绸的房梁，几乎回想不起那时候屋里的样子。
你坐在铜镜妆娘把掀开了桌上的镂金楠木盒，里面堆满的新造的首饰，她一支一支地给你介绍，那是凤凰于飞、这是莲生百子；那是长雁同心比翼，这是连理妾意丝柔……
你不说话，妆娘当你是乏了，笑道：“夫人以后可是服侍宗主的人了，每日都得早起给宗主贴身梳洗，今日这已不算早的了，夫人还犯困，日后可怎么办？”
你看着铜镜里满头华翠的自己，淡淡道：“我本来也是照顾宗主的人，端茶烧水的又不是没这个点起来过，早都习惯了。只不过我看这一头的东西，虽也是风俗礼数，但实在重的很。”
“我就说夫人不寻常呢，一般女子都希望嫁的风风光光，夫人反倒是见了珠翠都不爱的样子。一般女子新婚之前都忐忑兴奋，整夜地睡不着觉，我却听说夫人前日还忙里忙外，晚上三更才回来歇息，不是我说呀夫人，你该不会是——”
“——不想要嫁人吧？”
你合眼道：“没有的事，别胡说，继续上妆便是了。”
双目一合，你却觉得心下的慌张更加明显了。
这是真实的事情，还是仍在梦中？
现在的红妆，和当日内景的并无两样，就连陈设物件也相差无几……你是真的有些发怵。
想想江澄的告白突如其来，你甚至也不太明白他缘何爱你……
交叠这放于腿上的双手越攥越紧，你只出神了一会儿，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没有了动静。你狐疑地睁眼，却是眼前映入一角红黑相间的庄严喜服。
你一愣，眉间传来凉冷酥痒的触感。
“……江澄？”
“别乱动，画歪了便不好了。”他说着话，把你的另一边也补上，“手抖得很厉害，怎么，事到如今还害怕了。”
你垂目，知道妆娘被他支走了，小声道：“其实那日……我也是梦见过与你成亲的。”
眼尾传来毛尖扫过的痒，色泽温润的蜜粉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你安分地闭着眼睛，缓缓开口：“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在正殿迎我过去吗？”
你听见一声喑哑的轻笑，睁眼一瞧见到的是他面上也有的一层薄汗。
“我等不及了，左右都是迎，想和你一同过去。”
他的大手包裹住你放在膝头的手，话音紧贴着你的肩头：“之前还说不慌，你的手都出汗了。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好点。”
你反握住他的手，心下安定，眼窝子却又酸胀起来。想着不能花了今日的妆容，你强忍着抿了抿唇，要点头吧，却觉得头饰实在沉重。
他把盒子里剩下的一对耳饰佩在你的耳边，你看着像是要把所有财产带在身上的自己，忽而想起了被她吐槽过的王灵娇，不由得问道：“不会太俗气了些？”
“啊？”
不过王灵娇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并且十有八九将会引出不快的情绪。你就此打住，只是说道：“感觉是个什么都爱显摆的花孔雀似的，我想你大概不太喜欢这一种。”
江澄道：“嗯，这倒是。”
——居然不反驳吗？！
你抽了抽嘴角，忍住想要吐槽的欲望。江澄却又开口了：“不过我听说，女子嫁人，带了多少装饰便预兆着会得到伴侣的多少倾慕宠爱。也因为有此说法，民间的嫁娶一直奢靡，无法俭省。我本也不在乎这些东西的，可是阿秋你知道么……”
你很少被这么唤过，现在几乎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他从背后环拥住整个你：“……现在，我却几乎想把整个世界所有的珍奇好物都放在你身上。”
你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澄澈无比的双瞳，呼吸间气氛浓郁，你凑上前去正准备吻他，却听得耳边一阵锣鼓。
“吉时已到——”
你有点尴尬地退了下来，又抿了抿大概更加红艳的唇，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
江澄伸出了手。
你的目光停留在那双熟悉的大手上，轻声问道：“真决定了？不会后悔？”
江澄却并没有不耐烦，而是温声道：“那你问问你自己。”
你会心一笑，捉住了他的大手。
门被打开，明亮的天光踊跃而尽，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按理说来，你熟知的古代成婚之礼，新娘是盖着盖头坐在轿子中不露面也不露身的。夫君在外敬酒享宴的时候，也只是孤身一人在洞房内拣些没有荤腥气的汤汤水水垫个底儿，只等宴散之后新人入房。这种做法，一是为着在众宾客上藏色，“不能给别家占了便宜”；二则是为了杀一杀新娘的性子，寓意不可抛头露面、招蜂引蝶，心向万千世界。不过据说虞夫人的婚礼便是破了这例，只一张遮盖不住容貌的红纱罩面，照样同夫君巡桌敬酒。当时可算得上是传出了奇闻，容貌身段既美得放肆耀眼，通身气魄又坦坦荡荡，不知多少世家小姐们都眼红艳羡。
回过神来，门前已是铺好的红毯子，它将会蜿蜒曲折，从你还未走过的正门进去，由茶楼开始，穿过一条热闹非凡的长街，迈过大门，行过坐满了人的大桌子，然后通向江家的主殿。
你被他攥着的手热乎乎的，那种温暖几乎从手心传到全身。你感觉身上都要出汗了一般。
“新郎新娘到——”
在这个世界，你不曾有过故乡，唯一熟悉的，就是云梦一带的街景。
好多人，有卖菜的大妈，有摊饼子的大爷，还有吮着手指眨巴眨巴眼睛瞧这大阵仗的小屁孩们……他们新奇的眼里带光，唇边洋溢起温暖的笑容。
缓缓从这条长街走过，每一步都有独独属于你的记忆。
你在这里招待过夏日满头大汗的魏无羡和江澄上楼吃茶。两个汗津津的臭小子进门之前都还要打闹。
你在这条长街上看着人去楼空，又张灯结彩。牌匾落地，而后锣鼓喧天。
菜场东角的枣子好吃，江澄最喜欢用它做出的桂花枣糕。
药铺隔壁的小摊里螃蟹肥硕，用来做蟹黄豆腐鲜美可口。
你悄悄转过头看他，却不巧江澄也在看着你，你急急忙忙转回了头，惹得钗饰一阵轻响。
虽然心魔的幻境几乎已经成为了你一生的阴影，不过现如今你已心神安定。
你不必孤单一人踏过绵长的石板路，他会一直在你的身侧与你同在。不必和他相隔着障壁伸出手来，只需要此时此刻十指相扣，缓慢前行。
管弦丝竹之乐你毫不精通，此时心头却真真地雀跃起来。心头一片明亮，好似夏日树林里可爱透亮的光斑，随风而动。
春天的青团子，夏天的冰西瓜，秋天糖炒栗，冬天炖水梨。那都是他尤其喜爱的东西，不觉间，这些东西也不知吃了多少个轮遍，由少年到青年，由青年入盛年——细细想来，竟当真过去了这么多个年头，当真叫浮生若梦。
你仿佛听见他的嗓音像酒液那般醇厚，双目里是摄人心魄的湖光。在夏夜躁动的夜晚对你说的那句诞辰快乐。
在饭菜的薄雾一般的热气里，一边倔强地说着尚可，一边埋首吃出了仓鼠一般的腮帮。
赔罪赧然送出一盒胭脂，藏心多年摸出一柄银钗。
在寄宿的旅店里，含混着泪水大口大口吞咽下热腾腾的蛋炒饭。在南国的夜风里，头碰头吃一锅咕嘟咕嘟的酸辣鱼。
海水拍打着岸边，在如梦似幻的星河下，他开口起誓……
——你兀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以后绝不会有人敢嫌你出身，日后哪怕不算江家出份，单我自己，也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笑什么？”江澄捏了捏你的指腹，悄声问。
你说：“笑你当时对我说的‘要风风光光嫁出去’。怎么不守信用，变成娶进来了呢？”
隔着一层薄纱，江澄的面色是否发红，你看的不太真切，不过他却是又不说话了。
他与你一同步入江家的正门，满庭宾客霎时热闹起来。一阵弦音清亮婉转，柔情缠绵，琴音纯粹，远不是你所熟知的司乐能奏出的琴音，侧目去瞧那司乐的位置，竟被蓝曦臣占了去。此人笑容温和，神态清新，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恭喜江宗主！”他的眼里是真诚的喜色。
你与江澄笑了，走入正殿。回身面对诸位宾客的时候，你的目光透过蓝曦臣触及蓝家的几桌，一扫下来却不见魏无羡和蓝忘机。
你有些担心地望向江澄。
他没有与你对视，却感觉到你的不安一般，安抚性地捏捏他掌心中你的那只小手。
”盖闻，
易正乾坤 ，夫妇为人伦之始。
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
是以，
鸣凤锵锵 ，卜其昌于五世。
夭桃灼灼 ，歌好合于百年……“
你本来就没学过多少文化课，此时什么意思也听得不甚清楚。而且你其实并不信人言有灵，不过……
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
……就在这个场合，迷信一次也不是太坏。
你微笑着闭眼，回身进香的时候，忍不住祈祷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东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