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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正统(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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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宋州那天清晨,天还没亮,宋虔之就起床了,他一动,陆观便醒了。
宋虔之把他按回到榻上,站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道:“我进宫一趟,你再睡半个时辰。”
陆观躺在榻上,听见宋虔之关门,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侧过头去向门边看了一眼,他闭起眼睛,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片清明。这么躺了不知道多久,开始犯困,却听见宋虔之回来了,陆观强撑开眼皮。
“醒了?”宋虔之手脚放得很轻,发现陆观睁着眼,没有再刻意拘着动作,昨夜已经收拾好行李,他最后检视了一遍,站在那冥思静想有没有疏漏。
“见到你娘了?”陆观下地穿衣。
“她还没起,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姨妈起了,叮嘱了我几句。”
“霸下剑的事儿你跟太后禀了吗?”
宋虔之道:“还没有,我想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苻明韶打算往我头上栽什么坏事,才让柳素光弄出来一把假剑?”宋虔之过去接手陆观的腰带,贴着他的身站直,双臂绕过陆观的腰,为他系好。
“聪明了。”陆观拉住起身要走的宋虔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宋虔之的唇。
宋虔之还在愣怔,陆观已经拉开卧房门,他只好跟了上去。
从京城到宋州,坐快船,顺水来回也要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可能来回都是顺水,于是回程就不走衢江水道,而是经龙河到循州,翻过两座大山,从榕城下水,走清荷水道。
宋虔之完全没想到,陆观会晕船,喝了船上人准备的晕船药,成日里奄奄一息地在舱内趴着,没半点精神。
周先倒是没事,还时时坐到船头去钓鱼,给船上人加菜。
二月中旬,船驶入大楚南部,这船乃是商船,中途不断停靠,宋虔之担心周婉心的病情,在水上却又无法通信。起初时候满江碧透的景致惹人欣喜,偶尔和周先钓钓鱼也挺好玩,过了三五日,水上再无什么好玩的,若是遇上下雨,江水奔如怒涛,便只好与陆观在船里抱着。按说这无人打扰的旅途,两人都可放松放松,陆观却晕船晕得脸色苍白,直如病鬼,宋虔之总也狠不下心让他来干体力活。
二月十三的傍晚,夕阳照澈一整条江,两岸猿啼鸟鸣一如往常,水上却拉了杈子和浮漂。
随着船身狠狠一顿,商船下锚,停靠在浅滩上。
睡得昏昏沉沉的陆观掀开浮肿的眼皮,声音也沙哑了,看见宋虔之扒在窗上向外看,便问他:“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船行水上最为寂寞,船上的人各司其职,加上雇船时宋虔之也没掩饰官身,一路都无人来打扰。
匆匆的脚步声从甲板上跑过,有人敲响舱门。
宋虔之打开门。
一名绑着头巾的船丁过来,让宋虔之他们下去上岸。
“到宋州了?”虽然就在这几日间,但还差着几天的水路,宋虔之有点奇怪为什么现在就让上岸。
“没有,有官兵盘查。”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搀着脸色苍白,深一脚浅一脚行路难的陆观,旁边站着周先,三个人尽量不起眼地挤在一船的商人和船丁之中。
被拦下来的,除了宋虔之他们所乘的商船,还有两艘简陋普通的捕鱼船,再往旁边看去,所有人就都不明就里了。那是一艘官船,船身就比宋虔之他们坐的船还要大一圈,尾后长十数米。
这边数十名穿号衣的官兵手持兵刃朝着商贾、平民,那边官船下更是围了数十人,船上下来一位官员打扮的清癯文士。
宋虔之目视前方,站直的身体没有任何倾斜,小声朝陆观问:“看得出是哪支军队?”
“看不出。”呼吸着微带潮润的江风,上了岸陆观不再觉得脚下天昏地转摇来晃去,他悄悄握住宋虔之的手,跟他一般,做出一副顺民的样子,讷讷道:“不像官兵。”
宋虔之这才留意到,那些手持兵刃的人,口音各不相同,大部分人脸色深褐,虽然在看守这些船上押下来的人,一个个却都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都是在留意那条大船附近的动静。
距离太远,宋虔之听不见那边在说什么。
只见那名华服的文士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脖子上扬,神色倨傲地说了几句什么。
当前一人手中的刀便上下晃动,那人在和文士交涉,没说两句,突然抓住文士的肩,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将长刀就手一转,拔出时肚肠横流,那文士随之软下身,当场就有两名手下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摇来晃去,把人抛进了江中。
哗啦一声响。
这边看守的兵丁也都不再向官船看,神色涌起几分紧张,警惕地把守俘虏,怕那边的流血冲突激起反抗。
然而,这一边俱是商人和平民,下船时只以为是官兵例行检查,查完就会放人,这在大楚南边地界上实属寻常。这时见到死了人,才有人反应过来不是官府抽查,却都怕像那个文士一样被杀死,谁也不吭声。
难耐的沉寂之中,兵丁们冲上船去,赶羊一般从官船上赶下来百来号人,当中还有二三十人是女人,年纪最大有五六十岁的两人,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余下俱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着装看去是服侍人的丫鬟们。
当场从人群里冲出来一名半身赤着的女子,她突然发出尖声痛叫,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原是她头发被人从后面抓了住,拖倒在地,被丑陋粗壮的一名男子按倒就奸。
一股怒意直冲上头,宋虔之正要往外冲,被陆观一把拽住。
同时。
那女子坐起身迎合着畜牲,一只手高高举起,雪白的后背现出一排五个整整齐齐的血洞,鲜血染红整片光滑的背部,一排手持弩|箭的男人洋洋得意地站在高处,只从树丛之中露出松垮套着号衣的强壮胸颈。
女人倒了下去,脏污的手中金钗跌出,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闪耀光芒,刹那沉寂,那长发纠结成串的男人仍在耸动。
夕阳已沉甸甸地消失在天际,轻薄的夜幕笼罩在江面上,夜晚带来的不安和躁动,如同一场噩梦,蛰伏在虫鸣窸窣的宽大灌木叶丛之中。
入夜以后,所有人被绑上手,用绳子一串数十人,赶上了岸。这里离宋州不远,气候潮湿炎热,北方来的人从未见过这样张牙舞爪形同怪兽的密林,满眼所见都是前所未见的树木花草,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
兵丁们会用这些俘虏听不懂的话进行交谈,由于不知道什么地方潜伏着弓|弩手,更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宋虔之没法行动。
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夜,终于有光亮跃入众人的眼中,每一个俘虏的眼里都出现了一丛一丛的微火。
这是一片在宋州非常典型的寨子,圆形的屋舍里不断有妇女和小孩冲出来,女人们拥着她们的男人归家,男人一手环住女人一手环住小孩,挡住他们好奇的目光,各自分散回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
俘虏被赶进圈羊的栅栏里,羊圈中黑乎乎的一片,起初宋虔之以为自己看到的零星光点是羊,直至每个人脚也被绑上,串在一起,宋虔之才发现那些蜷在羊圈里的不是这些打劫的“官兵”寨子里养的羊,而是人。
两拨人界限分明,今天新抓来的俘虏聚在羊圈东边,今天以前的俘虏仍蜷在他们那一角。
人声渐熄,羊圈外的火光也熄灭了。
宋虔之换了个姿势蹲。
“不舒服?”陆观两手合拢,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那些兵丁搜身时似乎没有要搜鞋子的想法,这让他们三人藏在靴中的短刀都还在,不过,陆观一个人来就已经足够,他先用匕首割开宋虔之脚上的绳索,继而割开自己脚上的,再是周先。
紧挨着宋虔之的胖子惊得睁大了眼。
“别叫。”宋虔之连忙道,他声音压得很低,“我们会想办法救所有人离开。”
胖子将信将疑地点头。
他叫鲁宁,是商船的主人,原是来南部办货的,听说南部乱了,反而有不少商人铤而走险。大楚南部的宋、循、陆、鸠几个州盛产鲛革、槟榔、犀角、翠羽等物,除了贡给朝廷,这些土产在北部贵族之间风靡。对于上层贵族,只要国家没有完全倾覆,吃喝享乐仍然不在话下。
宋虔之扒在羊圈墙头瞥见外面有人巡逻,方圆数里都是屋舍,即使从羊圈出去,要让眼前的两百多人安全逃离,也不容易。敌人有弓|弩手,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宋虔之朝着陆观做了个眼色,往从官船上下来的大员的方向看,示意他跟过去。
于是宋虔之猫着腰,从人群里小心地挪了过去,没有人睡得着,有人突然抓住宋虔之的袍子,小声哀求宋虔之帮他松开手脚。
“等一会,别着急,我保证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那人还要再求,被同伴拉住,默不作声地让到一旁。
突然有人靠近,中年男子被惊得向后让了一让,很快沉静下来,目视眼前两个年轻人,惊讶于他们怎么能够自由活动,继而神色涌现出警惕。
“你是做官的?”宋虔之坐在他的左边,右边一名随从被周先一屁股挤开。
陆观挨着宋虔之坐下,指缝中的匕首寒光凛凛,他状似不经意地把玩着匕首。周围人悄无声息地偷窥此处,谁也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垂下眼皮,他穿一身常随的衣服,然而形容气度,根本不像是常随,一路上宋虔之一直在观察官船上下来的人,路上官船上的其余诸人无意之中对这男子都有避让,再三有人靠近与他小声说话,基本可以确定,眼前这人才是乘官船南下的官员,被杀的文士则不过是一个替死鬼。
宋虔之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是朝廷官员,奉命到循州案验近日以来爆发的叛乱,你乘坐官船,又带着家小,是往南部上任的吧?”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却已经写满诧异。
宋虔之心里有数了,淡道:“原任循州州府叛变,朝廷派了一名新的州府上任,听说姓柳,叫柳知行。”
身边那男子动了动,一脸欲言又止。
“柳大人,循州百姓还等着您去救他们,万万不可心灰意冷。”根据衣着,宋虔之猜测才遭不幸的女子,可能是柳知行的妻妾,现在女人们关押在别处,要想一个办法逃跑,但今夜恐怕不行,因为今夜,匪徒们会格外警惕,集中精力看守这群才抓回来的肥羊。
“你们是兵部部员?”随身藏着兵器,柳知行看了看三人,见他们体格都不弱,看上去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其中一人身材魁梧,脸色阴沉,深邃双眸蓄满漫不经心的杀意。要是朝廷仅仅派这三人去循州,那么三人皆是身怀绝技之辈,否则千里迢迢,一般文官这么不做准备地空手而来,不要说三灾八难遭人打劫,仅仅是南部的恶劣湿热,瘴疠疟疾就会要了他们的小命。
“算是。”宋虔之道。
陆观突然藏刀入鞘,向后一靠,闭起眼睛。
周围很是安静,任何一点动静身边的人都会注意到,宋虔之连忙也闭上了眼睛。
外面走路的声音交错,伴随着兵器摩擦的金属声,人打哈欠的声音,互相逗趣稀稀拉拉的笑声。一波脚步走开,外面换了另一拨人看守,火把的光从墙头照下来,呸一声,青年眉头一皱,继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仍然闭着眼。
哈哈大笑在羊圈外响起。
贼匪颇觉无聊,走动的脚步声渐渐静下来,各自站着守夜。
青年睁开眼,嫌恶地耸肩往外抖领子里的东西,黏腻湿滑的感觉已经顺着脖子流下去,他眉头纠结地扭动着,突然,脸色苍白地吐了一地。
周围人连忙避开,绳索牵扯着他们东倒西歪。
圈门被人打开,一名看守大步跨上来,割断青年手脚系的绳子,将他捉小鸡一般拎了出去。
泼水声、鞭打声和惨叫声响起,过了会,被打得浑身衣袍呈现条状的青年被扔回人群,周围的人连忙散开躲避。看守站在门上猥琐地大笑,整理衣裤,食指擦嘴,意味深长地盯着趴在地上的青年,像一头饿狼盯着在劫难逃的弱兔。
那人像已经死了,好一会才能动,他提起裤子,遮住月光下现出的那一截冷白色皮肉,抖着手将裤带系好,靠在墙上喘息,他整个身子都在剧烈抖动,好半天才能平息下来。
没有人靠近他。
明里暗里的目光移开,气氛愈发死一般沉寂。
柳知行拳头紧攥,宋虔之低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心念一动。柳知行跟那才被拉出去的青年,样貌很是相似。
陆观搭一把宋虔之的手,朝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宋虔之小声朝柳知行说:“女人们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如果有机会,大人最好让您的家眷不要顽抗,待会我去弄清楚那边的都是什么人。”宋虔之眼神示意之前关在这里的那群人,“柳大人。”宋虔之低头确认柳知行在听,他脸色铁青,额头冒汗,这让宋虔之更确定了,才刚被拖出去鞭打的那名青年,可能是柳知行的亲人。
“大人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他们应该是要拿你,向朝廷提条件。”
柳知行眼底一亮,猛地抬头,蹙眉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一整晚他都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才被这一句点醒。
“我该怎么做?”柳知行沙哑着嗓子问,接着语带侥幸地说,“他们不知道谁是新任知州。”
“如果不知道,那名冒充大人的文员,就不会当场被开膛破肚了。”
柳知行浑身一抖,呼吸急促道:“那如何是好?”
“今晚他们不会行动了,不出意外,明日这些人的首领,会再次找大人交涉,让您给朝廷写信。”宋虔之道,“请柳大人照他们的要求写。”
“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柳知行仍难以相信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你看看,你船上带下的人当中,是否少了谁?”
柳知行抬起身,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良久,柳知行脸色一黑,艰难道:“蛮夷生性残忍,狡猾多诡,若是照办,恐怕会人财两失。”
“那就要大人拿出常人不能及的勇气来。”宋虔之背转身,陆观与周先有意无意挪动身形,使得四周无人可以看见宋虔之在干什么。而宋虔之趁机取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捧着刀鞘,递给柳知行。
“在写信的时候,请大人找机会,用这把刀,杀死那名匪首。”
柳知行脸色霎时惨白。
“不、不、不可能……我不行。”
宋虔之转过去看了一眼被众人晾在一边的青年人,复看柳知行,柳知行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他神色复杂地闭上双眼。
四野之中,虫鸣阵阵,仿佛有窸窣的爬虫在地面滑过,南部蛮荒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循州州城。
夜色才刚刚浓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我要是没做到……”柳知行话未说完,手被宋虔之握住,宋虔之扣着他的手令他紧紧握住短刀,冰冷的兵器传递给柳知行底气,宋虔之将短刀藏在他的怀中。
“今天已经搜过身,希望明日他们还记得。真有不测,大不了是拼死一搏,我们现在还没有动手,是想尽量救走所有人,要是不行,至少也会救大人。请大人放心。”宋虔之认真地注视着柳知行,手松开,若无其事地坐到末尾。
柳知行注视着有两个人像是影子一样跟着年轻人到了队伍另一头,那年轻人把另一头拖出的长绳绕在手脚上。
这捆人的绳子,并不能捆住所有人,死结虽不易解,却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行动。
但在河滩上目睹了残忍的一幕,这些被关在羊圈里的人谁也不想冒险。即使能从这里冲出去,恐怕不过是让阎王来得早一些。
柳知行叹了口气,头向后靠在墙上,双肩耷拉下来,像被人抽走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