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廿四色

4、第四章 生死之间

　　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一道流光从干涸的皴裂的地里窜起，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黑色迷雾裹挟着苏陌桐周围几百人，遮住士兵的眼目，吸食他们的灵魂，挡住李世继的去路。

　　黑雾的气息像口幽深的古井，诱惑着人想要沉溺进去。

　　是济人的招魂引，幽黑的琴在璇玑手上弹奏出摄魂的音阶，狂风大作之后，待众人回过神来，苏陌桐早已不见了踪迹。

　　肥水地底的荒火喷着热气，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红色的段面。璇玑丢下裹挟的苏陌桐，同样舍了一粒黑色药丸给他塞进嘴里。

　　药丸味苦微甘，大约是甘草的味道。但那不是甘草，是赤灵芝，可以救人性命的神草。

　　黑夜很快到来，苏陌桐的身体如同火烧，他急需要一盆水，一盆透凉的水来熄灭身体里的火焰。他觉得他要被烧死了，很快就要变成一把焦炭。因为痛苦，他清冷的脸有些扭曲，咳嗽出声。

　　模糊的意识里，他觉得他是死了。

　　他的父亲还在世时，他问过父亲，死是什么感觉，幼小的人却总有许多大道理要问，常常让他的父亲无法回答。

　　死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恐惧，嗯……然后就是疼吧，很疼，很难受，让最坚强的勇士都心生恐惧的感觉。

　　很疼有多疼？是父亲也害怕的疼吗？

　　大概吧。

　　他突然就长大了，被千军万马包围着，刀砍在身上，他只是厮杀，感觉不到疼。但他感到疲惫，不想继续挥舞手里的武器，只想好好睡一觉，还像儿时那般，趴在父亲坚实的肩头，沉沉的睡过去。

　　好热啊，死一点都不疼，只想把他烧焦。

　　事实上，苏陌桐的伤并不是体力不支造成的，他在打斗中数次和李世继交手，受了很严重的剑气灼伤，因为天蚕甲的缘故，身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不知内里的人自然以为他只是体力不支。实际上，重剑灼热的剑气已经伤及他五脏六腑，即便现在璇玑有赤灵芝这种神药，也不过是缓缓他的气力，能不能让他活命，还是未知。

　　滴答，滴答

　　极轻的水声，苏陌桐感到丝丝凉意，忍不住伸出舌头想要接些冷水，让干涸的身体好受些。

　　璇玑将盛着水的船叶放在苏陌桐唇上，让他能够吃到水舒服一些，一边仔细观察着他所有的细节。

　　先前战场上，他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寡不敌众几次露出破绽，才让李世继有迹可循重伤于他。片刻后，璇玑的手搭上苏陌桐的脉，微微皱眉，她隐隐觉察到，苏陌桐的经脉有断裂迹象，很快就会全身经脉尽断，他将会真的死去。

　　紫薇星散发的光辉越来越暗淡，她不再犹豫，拿出随身的短刀轻轻割破了食指。

　　一滴，两滴，三滴……

　　苏陌桐贪婪的允吸着血液，好像痛苦减轻很多，慢慢沉睡过去。

　　他终于摆脱了痛苦的感觉，身上腾起股温暖，像母亲的怀抱，沉进去再也不想起来。

　　望着苏陌桐舒展的眉，她声音清脆好听，却淡然无情，“你若负我，天威不容。”

　　血液进入苏陌桐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填补他震碎的经脉和真元，一切都开始好转，虽然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呼吸却渐渐变得平稳。

　　确认苏陌桐已经无事，璇玑终于露出疲态，她的血异于常人，是比血人参赤灵芝更好的补品，她的师父曾说过，用她的血锤炼的兵器是带着灵魂的，用她的血救治的人，一生不会再有病痛。

　　她很欣慰，她不负苍天的安排。那么，下一任帝王星安全了，她也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她太虚弱了。

　　二人躺在皴裂的河道边上，相对睡去。

　　宋离很倒霉，为什么说他倒霉，是因为他独自扛着两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要虚脱而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友军。

　　所谓友军是驻扎在荒烟谷的七十万燕北大军。

　　山谷里有藏蓝旗子在大风里飘，夹杂着呜咽得山风，天空明净如洗，湛蓝的似乎可以映出倒影。

　　璇玑醒过来，发现她好像已经换了衣衫，躺在一张很华贵的床上，很软。触目所及，最先看到的是撑头打瞌睡的宋离。

　　“喂，宋壮士。”

　　宋离被她吓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稳住身形，极其鄙视着看了璇玑一眼，“少女，小爷人长得如此俊美，怎么会是壮士！”

　　如果不是十六岁的少女，宋离一定大骂回去，你才是壮士，你们全家都是壮士，奶奶熊的。

　　璇玑坐起来，事实上什么称呼她不是很在意，她睡着这段时间，梦境有新的指示，她必须马上见到苏陌桐，因为梦境让她去阻止苏陌桐二次进攻。

　　“你有没有见到苏陌桐？”

　　对璇玑直截了当的提问，宋离有些不满。他在客栈一觉醒来发现被璇玑遗弃了，他竟然被一个少女给遗弃了！简直太丢人了！他一路打听着璇玑的下落，一边还要应对武阳房的杀手，想到这他气不打一处，要不是那帮混蛋使诈，他早就找到璇玑继而宣泄他的各种不满了。

　　没好气道：“苏陌桐死不了，你都豁出命救他了，他这会子活蹦乱跳地在军帐里商议大事呢，一点都没辜负姑娘你的救命之恩。”

　　“我必须现在见他，马上。”

　　璇玑不再给宋离阴阳怪气的机会，动作干净利落，起身往帐外走去。宋离没好气，三步跟上来，边走边叨叨，“那个小白脸，真是让人看着就不爽，你不知道，他刚醒就蹦跶着要去找李世继算账，我告诉你啊，他就是个大白痴……”

　　璇玑走的很快，行走间有寒风相随，她不是在散步，她要去阻止苏陌桐，白色衣衫飘逸的出尘，却掩不住她行色匆匆。

　　军中守卫森严，自然不可能让她擅闯军帐，她甚至都想好了怎么进入军帐，可是当她毫无阻拦的真的来到军帐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诧异的。

　　五个穿着铠甲的男子在帐中围着地图而坐，他们中有的人英武不凡，有的人还十分年轻，有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也有年纪稍大的老者，但坐在最上面的那个青衫男子，是苏陌桐。

　　见到璇玑来，这位紫薇星的拥有者一点儿都不惊讶，表现得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倒是正在讨论着什么的五名军人此刻噤声看着她。

　　她不是太会说话的人，组织会儿语言直言：“不可回去攻打襄城，它已经死了，没有攻打的必要。”

　　一语道破在座五个人的心思，他们都不赞成再去攻打襄城，行军打仗最忌讳的是意气用事，三万将士一朝夕间血流成河，仇是要报，不是现在，他们需要从长计议，也需要养兵蓄锐。

　　苏陌桐看着众人笑了笑，“看看，你们的盟军来了。”他一点也看不出来被人搅局的不悦，相反的对璇玑很温和。“你是寐语者，你不惜用自己的血救活我，也就是说，我会是将来统治这片大陆的帝王，没错吧？”他语调平的像荒野，语速很慢。

　　璇玑微微皱眉，有些不悦，“你身上只是有紫薇星的光辉，我的使命是保护帝王星，辅佐帝王星归位，而不是你。”

　　她也说的很直白，我来找你救你，只因为紫薇星现在在你身上安了家，倘若有一天紫薇星易主，我不会追随你。

　　苏陌桐也不生气，语速依然很慢，语调依旧很平，“很感谢你，第一次让我有了濒临死亡的感觉，有点苦腥的味道，原来死亡的感觉是很温暖的。但我现在活着，所以可以好好体会这种感觉。”

　　他恍若沉思，良久，意愿变得很坚定，神色有些不明的宠爱意味，“明日起军回燕北，苏娜儿想我了。”

　　稍后，有人来带着璇玑和宋离离开军帐。

　　帐内五位将军看着他们离开，眼神有些复杂。

　　在漫漫人生道路里，如年纪最老的武丞相申仲，也没有见到过寐语者这种传说的存在。如今油尽灯枯之年，竟然遇到世外高人，放在平时国泰民安的时候，就是他也会按耐不住好奇心去围观的吧？但现在，他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因为襄城的战事里，他刚过而立的儿子阵亡了，他不可能会去好奇这些了。

　　申仲用儿子的生命换回了燕圩侯的平安，这是他早就筹谋好的一步棋，这步棋走好了是整个申氏族门的荣耀，有钱不如有权，有权不如权阀，申家权阀屹立不倒才是他的所求。他要申氏族阀几百年后，仍是朝中显赫。

　　苏陌桐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申卿虽故，其荣千古。你们申家以后必与苏氏同荣共耀，我以苏氏先祖的名号允诺。”

　　为主上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是权，是与王族分得荣耀的权利。得到苏陌桐这句话，申仲早已不见丧子之哀，如果可以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死一个儿子何妨？死一百个儿子又何妨？

　　他丝毫不在乎。

　　孩子不过等同他养的蛊，没有了可以接着再生，荣华富贵没有了，十个儿子也挣不回来。

　　权利是至高无上的，他的眼中有贪欲，被他很好的隐臧着。

　　而寐语者的存在，是对他获取权利最大的威胁。他感恩戴德叩首，口诵着苏氏千秋大业，心里却起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