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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二十八章 问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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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昏时候开始,天上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细如牛毛,却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从傍晚一直下到了将近午夜。
有道是“一阵秋雨一阵凉”,更遑论这北国的深秋。雨丝连绵不断的扯在天地间,阴冷的空气也从每一处缝隙想尽办法往温暖的屋子里钻。
陆剑秋拨了拨桌上的灯芯,火苗一蹿,登时整个屋子里要明亮了不少。
他侧过头看了正坐在案边一直埋着头握着笔的卢恒一眼,几缕散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又挑亮了身旁的另一盏灯。
卢恒刚回来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又是一言不发,头发上还缀着些雨珠,他递过去毛巾,他就默默的接过去擦了擦,什么话也不说,走到案边坐下来就自己动手磨了墨,铺开了纸,然后直到现在,都维持着那样一个姿势。握在手中的毛笔干了去砚台里润一润,提起来却又落不到纸上,依然是再慢慢晾干。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可是,他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低头自嘲的笑了笑,他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凭自己的双手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重视的人。可是,现在这双手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挑灯芯,剪剪蜡花。
堂堂明月山庄踏雪银枪陆剑秋,就已经沦落到如此无用的地步了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嗤啦”一声,随即是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的声音,伴着“咚”的一声闷响。陆剑秋立刻回过头,却看到撕碎的纸和毛笔都被扔在地上,而卢恒正抱着头埋在书案上,肩膀不停的颤抖。
陆剑秋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想也不想的扳过卢恒的肩,把他从桌上拽了起来:“你怎么了?”
可卢恒却就是低着头不肯说话,拼命挣扎着要脱身出去。
陆剑秋一下子着了急,下意识的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强行把卢恒按在椅子上,动作间手背无意的从他的脸颊上擦过,却突然碰到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他顿时愣住了,手上力道一松,可一直在挣扎的人仿佛也在同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一下子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胸前。
他试探着用手臂环过那还在轻轻颤抖着的双肩,尽量把声音放的轻柔:“恒儿,到底怎么了?”
半晌,才有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来:“……你让我,怎么给皇上写折子?前几天报捷的折子还在路上跑着,这下……又有……我该怎么说!”
抓住他衣袖的双手蓦的加大了力气,怀里的人一下子又颤抖的厉害。
陆剑秋蹙起了眉,抬起一只手顺着他的发丝慢慢的抚摸着,就像在抚慰一只受了伤的猫。
“当然是照实写。这又有什么了?不过打了一次败仗而已。谁还能一辈子都只打胜仗么?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啊。”
“这个我当然懂!可是、可是……其实我在刚攻下白山城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北胡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败了,可是当时我只是故意让自己去忽视这个问题,只陶醉在所谓的‘胜利’里……我根本,不配当什么元帅!”
陆剑秋只觉得心里蓦然一紧,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说什么傻话呢!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可是我不能犯错!”卢恒猛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明若秋水般的黑眸此刻略微红肿着,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泪光,“我犯下的错误,都是要用成百上千的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陆剑秋紧紧的锁住了眉,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卢恒。
“这就叫年轻的代价,知道了吗?”
卢恒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但至少,从今往后,你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不是么?”
卢恒仰着头,呆呆的看着他。
陆剑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开口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一定不会让某些在背后捣鬼的家伙如愿,而且一定会收复光州,带着胜利凯旋。怎么?现在就没信心了?要哭着回家去了?”
卢恒浑身微微颤了一下。
“我还记得,曾经有人跟我下棋下输了,那个人说‘输了就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今日我输给你了,但未必明日我就不能赢回来’。怎么,现在已经忘记了么?”
卢恒全身猛地一震,“唰”的一下抬起了头。
陆剑秋低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此刻定然正起伏的厉害,自己已不用再多说什么,于是微笑着再次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好了,奏折什么的明天再写也来得及。现在快去睡觉吧,你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说完他就站起了身,想要出去。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椅子被推开的轻响,接着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几乎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软弱的语气。
他一下子回过头,正对上那双微微有些红肿的乌眸,此刻正带着几分祈求几分犹豫几分无助的望着他。
“今晚一晚就好……我不想一个人。”神色越发的惶惑了,拉住他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紧,仿佛怕他会突然跑掉,扔下他一个人不管了。
再怎么说,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啊!
十八岁的孩子,能经历过多少人生的风雨磨砺呢?
陆剑秋转回了身,伸手把拉着他衣袖的人揽进了怀里。
下巴正好抵在他略微湿润的黑发上。
他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知道了,我会陪着你的。”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就蓦的松弛了下来。
夜凉如水。
外面的雨依然断断续续的打在屋顶,发出轻柔和缓的声音。
他好不容易才拉开的那么一点距离,好像就这么没有任何差别的又回来了。或许还比以前更近了吧?
陆剑秋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姿势,生怕惊动到怀里的人。
以前顶多只是因为畏寒而喜欢靠着他睡的少年,此刻却双臂紧紧的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胸前,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简直就好像,他是他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唯一的依靠。
陆剑秋无声的苦笑了一下,抬起手挑开了几缕落在他脖子上的发丝。
顺势就连他额前的散发一并挑开了。
刚才还有些微微抽动肩膀的少年,此刻却已经呼吸绵长,沉入了梦乡。
果然还是太累了吧?一直强撑着是撑不住的。
那么,是觉得这里是能彻底放松与安心的地方么?
真是的。就连一点最基本的警觉心都没有么?
你就这么相信我,什么都不会做吗?
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微微张开的丰润的唇瓣上。
陆剑秋叹息了一声,闭上眼,低下头,将一个吻小心的、轻轻的印在卢恒光洁的额头上。
他又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他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所以他早已看出来还是孩子的卢恒对自己有了情意却犹不自知,当然他其实也清楚的察觉到,他自己的心也在动摇。
或者已不能叫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的把握好这样一种程度,既不过分接近,也不显得疏远,就像他过去一样。可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直在自我欺骗。
怎么可能和过去一样?不去付出真心的感情确实无论何时都能游刃有余,可一旦交出了真心,就再不能安然无恙的抽身而退。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世情种种,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什么人付出真心,可是遇到这个少年之后,一切却都在不知不觉的改变。
当他意识到需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却似乎有些晚了。
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一点用处都没用。甚至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会立刻又回到他的身边。
舍不得看到他有一丝的委屈,舍不得他有一丝的难过,舍不得他受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这个样子,他还能抽身而退么?
可是。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是靖安侯的长子,他是十四岁就上战场十八岁就当元帅的卢恒。
他有着自己想要尽全力去追逐的梦想,而这些,都容不得他有这样的羁绊。
他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的。
经历过这一次的历练洗礼,他会越发的成熟出色,他会更加的老道持重,他会变得更加优秀,他会向着实现自己梦想的道路前进一大步。
他甚至可以看到他将会拥有的未来:因袭父亲的爵位,接受皇上的封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南北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实现他与父亲比肩而立的梦想,实现他建功立业的抱负。
他本在庙堂之上,他本在江湖之中,完全不相干的两条轨迹,却阴差阳错的相遇在这里。
如果他不出现,卢恒就会沿着那样的道路继续自己的人生吧?
可以想见的,预设好的,只要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努力就能实现的道路。
那是他不能、也无权去更改的。
何况,他不过是个孩子,对感情尚且懵懂的孩子。
也许他不过是错将一时的好感、感激放大了、用错了,也许他要是再大上一些人生阅历更丰富些就不会了。
他怎么能去利用、诱导一个孩子的感情呢?
真是难办透了。
到了必须放手的时候,真的能放手么?
面对这样坦然的信任与依赖,真的能把持住自己么?
夜是如此的漫长。
他缓缓的收紧手臂,把那个少年抱在怀里。
卢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早已是天光大白。
明知道时间不早了,却还是在床上睁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浑身关节只要一动,就全部泛着酸痛,很明显是过度紧张和劳累之后突然松弛下来的结果。
身边的床早已空了。又比他早醒过来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比较晚醒过来?分明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勤勉的了。
懒懒的舒展开手脚,再磨蹭了一会儿,卢恒终于一伸腰,坐了起来。
已经记不清昨天夜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只是记得原本心里面难受的要命,但只是被那样安慰了几句,似乎就好了许多。陆剑秋最终还是没有走留下来陪他,他确实是很感激的。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对应对那漫长又寒冷的黑夜。
果然还是不够坚强吧?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手指下意识的在被褥上画着圈。
突然就想起了昨天夜里在那人怀里弥散的熟悉的气息,让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
他欠那家伙的人情,好像已经多到不知道怎么才能还清的地步了吧?
低头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他起身跳下了床,披上了外衣。
梳洗完毕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天光恐怕早已过了辰时。昨夜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水迹虽然尚未全干,但云却已经散了,露出大片的青色天空来。
卢恒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微凉的清爽的空气,半掩着的朱红色的院门却突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从他醒过来开始就一直不见人影的陆剑秋正跨进门来,抬头看见了他,就微微一笑:“起来了?睡的好么?”
卢恒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看着他沿着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走了过来,停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道:“的确,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说着就绕过他往里屋走去。卢恒却转过身一抬手,拉住了陆剑秋的衣袖:“等一下!”
陆剑秋有些奇怪的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不明所以的看着卢恒。
“那个……”卢恒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前日在赤柳峡前,你救我的时候……用得就是轻功吧?”
陆剑秋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面前的少年却一下子昂起头来,用很认真的口气说:“教我好不好?”
陆剑秋顿时愣住了,对着卢恒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终于笑了起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想学嘛!”少年却很执着的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真是让人头痛了,这小子心血来潮也该有点限度吧?且不说武功不能外传这样的规矩,就说年纪,虽然在他眼里他是小孩,但也十八岁了,哪有这种年纪才来学什么轻功的啊。
可偏偏他又这么认真的一副模样。
陆剑秋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若要我教你轻功,你可得先拜我为师了。来,先叫声师父听听。”
“我才不要!”卢恒却把手一甩,不假思索的一口回绝了。
“那我可就没法教你了。”陆剑秋故作遗憾道,转身又欲离去。
“喂……”身后传来卢恒的声音,却是欲言又止。
陆剑秋心中暗自好笑,不过见他又恢复了精神十足的样子,到底还是宽慰了不少,不由的就想捉弄他一下,遂突然停了脚步,转到了卢恒身后,将他的双臂抓住抬起,附耳道:“算了,我先教你一个轻功的秘诀吧。”
卢恒愣了一下,微微侧过脸问:“什么?”
“你可得用心记好了。”陆剑秋清了清嗓子,很严肃的说,“想要修习上乘轻功,首先你要想象自己是一只鸟,能够轻盈的飞在天空之上,慢慢的你就会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这可是基础。”
“……陆剑秋!”卢恒猛地一下挣脱了他的双手,怒目而视,“你当我是傻瓜么!”
陆剑秋却依然保持着笑容:“我说的可是实话。若你心中已认定不可能的话,怎么也不能把它变为可能的。所以要你首先有一颗想要翱翔于空的心啊。”说完,他就笑容满面的挥了挥手,真的走了。
卢恒看着陆剑秋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心里确实有一瞬间小小的动摇。不过他很快又清醒过来,那种话怎么可能是真的!什么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他要真的照做了,那个家伙一定会躲在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的!
他“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来。算了,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也不是真的想要学什么轻功。
他只是,迫切想要去做些什么,让自己去忙碌些什么,好从昨天那样灰暗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好把直到昨天为止的一连串糟糕的经历丢到脑后去。
一阵风从天空落下来,打着旋的卷起院子里落下的枯黄的树叶。卢恒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天空。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淡淡的青色仿佛是透明的。在青空的极高极高处,可以看到有两点黑影向这边飞快的移动过来。近了就看出原来是两只鹰,都展开着巨大的羽翼,时而并驾齐驱,时而盘旋呼应,时而乘风滑行,时而逆风而上,在蓝天上自由自在的翱翔。
“……先要有一颗想要翱翔于空的心么?”卢恒仰头望着两只又渐渐飞远了的鹰的影子,喃喃自语道。
心里的某个地方似乎突然被触动了。
为什么陆剑秋说要他拜他为师时自己会那么不假思索的拒绝,不仅仅是因为不服气之类的理由,而是,那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要什么长辈与晚辈,不是要什么上级与下级,不是要什么老师与学生,更不是要谁去服从谁依赖谁,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就是那样一种能够站在同一个层面上能够比肩而立能够相互信赖相互支持,能够平等的注视彼此……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却一下子给不出答案了。
不过他知道他现在依然还没能做到。很多时候他依然是只能望着那个人的背影,遥遥追赶。
但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有追上的那一天的吧?
这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卢恒似乎第一次懵懵懂懂的有些明白了心里的某些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崭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