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红蕖

29、番外 当时明月在（四）

　　燕语扬的大婚昭示着明月山庄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颜冷月终于舒了一口气，真真正正的满足的微笑起来，说，我总算没辜负师兄了。
　　岁月无情，当年的七个孩子都长大了，当年姿容出尘的女子却添了华发染了霜尘。
　　当所有人都以为借着明月碧霄联姻两家要在江湖上有一番大动作的时候，明月山庄的大弟子陆剑秋独自找到了师姑颜冷月，他说，他打算离开山庄一段时间。
　　颜冷月停了片刻颔首道：你这几年也为山庄里费了许多心思，既然眼下一切都稳妥了，你出去闯荡一番也好。
　　陆剑秋拜谢了师姑，没惊动山庄里的任何人，翌日清晨，就一人一马，一杆银枪，离庄而去。
　　这一去，连过年都没回来，亦无只字片语。但这却不等于明月山庄的人不知道他的行踪，恰恰相反，关于他的消息从他离开山庄不过十几日起便在江湖上流传开。
　　青衣侠少，银枪踏雪，横笛妙音，风流自成。

　　他本就容貌俊雅，性情洒脱，谈笑间覆灭恶名昭著的太湖十二连环坞的十二个瓢把子；孤身一人追击作恶多端的鹫峰七盗并一一手刃，这等事迹更让他名声鹊起，一时间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第一名妓水凝碧更是放出话来：元宵佳节，愿请陆公子入幕一叙。
　　而陆剑秋居然真的赴约了。
　　一袭青衣，踏雪而来，元宵佳节，灯火辉煌，月上中天，而琴奏笛和，更是成了一段武林中的佳话。
　　水凝碧如此，遑论其他？
　　与明月山庄陆公子侠名共同高涨的，自然是风流名声。
　　这些消息传回明月山庄，颜冷月只是一笑，抬头对燕语扬道：我就知道，你这大师兄就是个多情种子，还不知道要惹多少相思多少伤心呢。
　　燕语扬怔了一怔，微微笑着低下头去，说：是。

　　陆剑秋再次回到明月山庄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暮春时节了。扬州城里的琼花已经开过，纷纷扬扬的落下，朦朦胧胧的，好似一场温柔旖旎的雪。他踏进明月山庄的时候，天气已经暖融融的几乎将要热起来了。
　　山庄里上上下下的人看到他回来了自然都很高兴，语涵更是天天粘着他，缠着他说在江湖上的种种见闻，又问他水凝碧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么漂亮，再又说下次师兄你离庄一定要把小涵带上，直到他哥差人来把他骂走才算罢休。
　　过了端午恰就是陆剑秋的生日，燕语扬遣了莫胜寒来说，师兄的生日，大家一起去瘦西湖庆贺可好？也是许久未聚在一起了。
　　他自然点头答允，随即又问胜寒，语扬怎么不自己来说？
　　胜寒一愣，抓了抓头说：大概庄主比较忙吧。
　　他哦了一声，仿佛随口似的又问了一句：庄主和夫人都好？
　　胜寒笑嘻嘻的说：是啊是啊，都好。阿瑶姐人很好的。
　　他点了点头，说你去吧，我都知道了。

　　栖枫院里还是和他当日离开时一模一样，他刚回来的时候也一丝灰尘都没有，显是有人精心照料着的。
　　离开山庄逾半年的时间，四处游历，他不过是想寻回当初的自在，可真的寻回了么？他不知道。
　　他只是在见到颜冷月的时候会想起，当年是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哀伤的一个女子，让他以为她一辈子都会是如此，而如今数年过去，虽然还是一身玄衣，师姑给人的感觉却温暖了许多。
　　也许终究敌不过时间的，一切都被冲淡，一切都将过去。

　　瘦西湖上，春光融融，湖水碧绿，天空湛蓝，两岸杨柳依依，山花烂漫。
　　他们人不多，只乘了一艘画舫，慢慢的划开平静的湖面，缓缓的前行。
　　大约真的是许久未聚，且也难得有这般的好天气好景致好心情，一行人都是言笑晏晏，连师姑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意，更不用说几个年纪还小的。刚出航没多久，语涵就掬了水来泼君妍，君妍躲开了反泼在雨心身上，雨心跳起来就要去揪他耳朵，语涵就哇哇乱叫着躲在徐奕身后，胜寒坐在船尾笑嘻嘻的看热闹，上官瑶陪着颜冷月坐在画舫舱内，品着茶，语扬和陆剑秋一起坐在船头，闲聊着他出庄后的经历。
　　和风带着温润的水气一阵阵的扑面而来，阳光洒在碧波上，漾起一层一层的金光。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所谓家，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陆剑秋抬头望了远处想，这样想着，心里忽而就觉得轻快而温暖起来了。

　　远处却传来了丝竹之声，一艘装点的富丽堂皇的画舫和他们的船相向而来，远远就看见船上桃红浅碧，轻纱曼舞，近了些，就能清楚的看到有盛装的歌姬在调弦弄管，一片旖旎。
　　扬州城里栊翠楼，十里红粉第一家。
　　瘦西湖水道窄，两艘都不算小的画舫遇在一处，避也避不开，只得慢慢的擦身而过。
　　忽然就起了一阵风，一方素白事物就夹在风里而来，伴着对面画舫上的一声轻呼。
　　陆剑秋反应快，抬手一抓，轻飘飘的入了手，光滑柔软，带着暖暖的甜香，原是丝帕。
　　顺着丝帕飞来的方向望去，就见对面画舫上，一个容貌艳丽的绿衣女子，手扶栏杆，探身向前，愣愣的瞧着他手里。
　　陆剑秋就是一笑，拿笛子挑起了那方丝帕，斜斜伸出，递了过去。
　　那女子一愣，随即嘴角轻扬，笑容娇媚，俯身探手来接了，声音婉转：“奴家千柳，谢过公子了。”
　　风动衣轻，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臂来。皓腕凝霜雪。
　　水波微动，两船轻轻巧巧的就擦过去了。
　　身后的船舱里众人本都一齐抬头望着，这个时候就开始彼此眼神关照，心领神会，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笑。
　　燕语扬也带着笑容故作无奈的叹气道：“人皆道师兄风流潇洒，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陆剑秋也不在意，照样笑嘻嘻的坐下：“不过还一条丝帕，又如何扯上风流潇洒？”
　　彼此相望，要说的话却都藏在眼神里。
　　一时间，竟恍然有了些回到过去的味道。
　　语扬，其实还是那个燕语扬吧？

　　语扬却忽然转过脸去，看着舱内，还是带着微笑道：“对了，今日出来游湖，一则是为师兄庆生，一则也有件事要告诉大家。”
　　他这么一说，各人自然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语扬微笑着看向坐在师姑身边的妻子，随后声音不大不小的吐出一句话：“阿瑶有喜了。”
　　一时寂静。
　　随即，“这可是真的？”师姑携了上官瑶的手又惊又喜的问。
　　上官瑶面带着一丝羞红的不声不响的点了点头。
　　语涵却一脸惊诧的指着自己鼻子嚷嚷：“这么说我要当叔叔了？！”
　　语扬转过头来，还是那微笑的样子，看着陆剑秋：“师兄，今日本该专心为你庆生的，可我想这也是个好消息，就忍不住说了。”
　　陆剑秋连忙笑了起来，说：“当然该说的，这样一个好消息，岂不是给我的最好的贺礼？”愣了愣又说：“语涵要当叔叔了，那我岂不是要当伯伯了？哎呀，这么一叫，感觉突然老了很多啊！”
　　大家听了顿时一起大笑。
　　他也就跟在里面一起笑。
　　好消息自然是该笑的。
　　笑是好事，因为人笑着笑着，仿佛就会真的开心起来了。
　　语扬还是语扬，变得不过是挽不住的流年，留不住的时光，罢了。

　　那一日本是为他庆生的，结果后来却基本变成了庆贺上官瑶有喜。酒是一杯杯的敬，人是一杯杯的喝。最后语涵说好久没听大师兄的笛子了，吹一曲吧。
　　他笑了笑把笛子放在唇边，却发现手指冰冷而且僵硬，不听使唤了。
　　他就又微笑着把笛子放下，看着小涵说，师兄好像喝多了，有点糊涂。
　　哦，那就算了吧。小涵笑嘻嘻的缩了回去。
　　这不过是其乐融融的酒宴上一个普通不过的小细节，没人在意。
　　他想没人在意就好。
　　窗外月华满天。

　　栊翠楼里忽然来了贵客，年轻而俊美的锦衣公子，有消息灵通的立刻就附耳告诉了老鸨，这乃是明月山庄陆公子。老鸨当然也就立刻换上最热情的笑脸迎上去。
　　公子却一脸倦色冷冷淡淡的说，找千柳姑娘。
　　老鸨倒愣住了，千柳虽然曾经是红过，不过如今的头牌早已不是她，二十三岁的人了，也就是精通音律这一条在楼中还是独占鳌头的。
　　不过既然人家乐意，那她自然也无话可说，当下差人引路。
　　帘栊一挑，房里正焚着淡淡甜甜的香。那一日的女子今日着了一身浓艳的桃红衣裳，乌发斜堆，回过身来，妩媚一笑：“公子竟还记得千柳。”
　　“为什么不记得？千柳是个好名字。”陆剑秋还以微笑。
　　“哦？何以见得？”
　　“瘦西湖畔千株柳，这是何等的风雅宜人呢？”
　　伸手抬起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显然已不是最青春逼人的时刻了。
　　为什么会来找她？却说不清了，或许就为那种笑容，就算知道是假的，看着却像真心实意的。
　　千柳垂首轻声细语：“公子请坐，让千柳为公子抚琴一曲。”
　　她的琴很好，一点也不比水凝碧逊色。灯影里，轻拢慢点抹复挑，臻首微垂，让人就觉得心静。
　　直至夜深，千柳方问：公子不歇息么？
　　他不说话。
　　千柳就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轻的说：那千柳就陪公子说说话吧。

　　他就这么和千柳熟识了。
　　风月场中的人，原是看惯了风月更看透了人心的。
　　千柳常常说，我啊，年纪再大些再攒些银子就自己当妈妈去，我当老板肯定能把现在的栊翠楼比下去！然后开始喋喋不休的指责现在的妈妈哪里哪里不好。
　　陆剑秋听了总是笑，后来一日忽然很正经的说：我替你赎了身，可好？你总做这一行，又有什么意思？
　　千柳一愣，笑道：那做什么是有意思？你替我赎身出去，难道要娶我？
　　陆剑秋就语塞了。
　　你看你看，你又不娶我，还替我赎身做什么？你让我赎了身出去又做什么？给有钱的老头子当小老婆么？
　　陆剑秋就更说不出话了。
　　告诉你，我要是想赎身四年前就赎了。
　　千柳咄咄逼人的口气忽然有些软了下来。
　　他本说要替我赎身的，可赶考在即，我让他先去京里考试，中了再回来接我。他果然是高中了，却没再回来，就在京里跟他老师的女儿拜了堂。你看我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傻？怎么就真相信了呢？怎么还就伤心的差点不想活了呢？
　　你干什么？别用那种眼神瞧我，我可早就认真反省过了，所以我才不要赎什么身。更何况你凭什么那么瞧着我？大家彼此彼此，同时天涯沦落人吧？
　　一双杏眸直直的瞪着他。陆剑秋忽然有了一种无处逃遁的感觉。
　　千柳就笑起来：你当能瞒过我？我在瘦西湖上第一眼瞧见你就看出来了，更不要说你后来跟我讲了那么多事。你当我这么多年是白历练的么？
　　他默不作声。
　　千柳拍拍他的肩：不说话也没用的。你何苦那么傻？
　　他还是不说话。
　　千柳顿了顿叹了口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蓦地抬起头来了。

　　是啊，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