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还》水木糖籽

1、于以采蘩，公侯之事

　　悬了一晚上的月亮懒洋洋地从空中隐去，大地却不忍惊动太阳的美梦。
　　王宫西北角的大涌湖畔此时多了一群身影，她们有的两三个一组，挎着篮子，倚在船舷边，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去捞蘋草。有的脱了鞋袜，挽起衣袖，于岸旁水涧边采摘蘩草。有性子急些的，踩着软泥或者青苔滑了一脚，匆匆拉住旁边的同伴，却不小心两人齐齐滑到。
　　“瞧你的大花脸。”
　　“看你的泥裙子。”
　　“要不是拉你，我才不会滑到呢。”
　　“是你太笨了。”
　　“好啊，你别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看着嘻嘻闹闹的两人，顾不上手中的活计，也都加入到“混战”中。
　　太阳是被一阵清脆的欢笑声叫醒的。
　　姑娘们哼着小曲，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歌声传到船上采蘋姑娘们的耳朵里，她们也不甘示弱，一边划着小舟往岸边走，一边接着唱道：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錡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清亮的歌声透过湖水传过来，引得鸟儿也出来应和。
　　嫩绿的蘩草不多久就盈筐了，姑娘们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将脚伸到清凉凉的湖水中，一边玩水一边吃带来的点心，休息够了方才穿上鞋袜。河面上的氤氲慢慢散去，姑娘们收拾好篮筐，向宫殿走去。
　　新的一日开始了。

　　寅时刚过，姬芾就醒了，昨夜睡得不太踏实，翻来覆去做了好几个梦，醒来之后也睡不着，索性自己披衣出门走走。
　　天还没有大亮，屋里的蜡烛即将燃至尽头，宫殿内外安安静静的，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守夜的小丫头尔佩，她迷迷糊糊地，赶紧跟上公主的步伐。姬芾信步走着走着，来到了滕阳阁底下，滕阳阁是宫里顶高的阁楼，爬上去看个日出应该不错。姬芾拎了裙子，一步一步开始登。
　　天微微亮的时候，云彩特别美，空气中透着青草的味道，姬芾趴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扫视着滕阳阁下的众多宫殿。这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青瓦高墙，看了十六年，还是看不厌。
　　远远地走来一群婢女，挽着衣袖，挎着篮子里头盛着新鲜的野草。
　　“今日我要去祭祖，她们是去采摘了吧？”
　　小丫头点点头：“公主说的是，新鲜的蘋草和蘩草采回来，还需烹煮，她们去得早些，以免错过祭祀的好时辰。”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姬芾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准备吧，一会要先去拜见天子和父王母亲。”姬芾拎着裙子下楼。
　　婢女们嘻嘻闹闹，迎面碰上了姬芾，连忙敛住了笑声，仓促而不混乱地也列作一队，从旁见礼，待她二人先行离开。
　　姬芾几乎是数着日子在过，因为太阳每升起落下一次，她在王宫里呆的时间就少一日，不出三个月，她就要出嫁了。
　　她的爷爷，也就是当今天子，亲自为她订的：齐侯之子姜还。据传，公子还是齐国最美的男子，齐国之内的适龄女子多半仰慕于他，府门口每日都聚集了很多精心装扮的女子，只为能在他出府的时候见他一面。他是齐侯长子，如今又将娶天子孙女，将来齐侯的爵位多半也握在他手中了。
　　母亲早早来到她的房中，姬芾即将出嫁，循礼必先去宗庙学习婚礼礼节，祭祀祖先。这是从周武王时期传下来的规矩，先周武王妃邑姜庄慧娴雅，是皇室女子学习的典范。
　　自与姜还定亲之后，姬芾便在女先生的教导下学习礼仪，如今教习结束，在宗庙社坛，以鱼为牲，蘋藻为羹，祭祀先祖。天子十分重视这个孙女的出嫁，亲自参加了仪典。

　　入夜，待回到房中，姬芾脱下厚重的服饰，歪着脖子枕在榻上，由得尔佩替她篦头。
　　“最近怎么都不见绪儿？”姬芾看到案边的琴，突然问道。
　　“百里姑娘是公主的陪嫁，这些日子应当在家里准备，公主若是想她了，可要尔佩明日去请么？”尔佩回道。
　　姬芾绞着手帕，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是算了吧，自打知道她要随我嫁去齐国，我心里也挺别扭的。”
　　尔佩的篦子停顿了一下：“百里姑娘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此番能一起去齐国，也是缘分。”
　　“她父亲百里况大人是那样讨爷爷的欢心，若是留在王都，定能寻得一门好亲事的，何必随了我嫁去齐国做媵妾呢？”
　　“公主远嫁齐国，定是要带几个贴心人的，百里姑娘聪慧，能为公主分忧。”尔佩不紧不慢说着。
　　姬芾换了个姿势坐着，默默念叨：“为什么男人可以有妻有妾，女子却只能被安排，嫁给谁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呢？”
　　尔佩没有说话，她知道公主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门口闪过一片衣角，是百里绪。
　　父亲几日前召她回家，告知了陪嫁的消息。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要去齐国做媵妾，一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茶杯，还被父亲好一顿训斥，心里很不是滋味，埋头大哭了一场。
　　其实早在三个月前，天子就放出来了要给公主寻陪嫁媵妾的消息，可名门贵族不愿自家女孩远嫁去齐国做媵妾，民间女子身份地位不够，故而久未找到合适人选。眼看着离公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若无适宜的陪嫁岂非失了周王室身份，天子愁眉不展。
　　百里况的夫人与百里绪的生母一向不合，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向夫君建议了庶出的百里绪。因着自幼入宫，百里况与这个女儿不甚亲昵，又想着百里绪一直伴在公主左右，此番一同前去也合情合理，便上奏天子，自愿将小女随嫁。这样一来，他既讨得了天子的欢心，又讨得了夫人的欢心。
　　然而对于此次陪嫁入齐国，百里绪心里是不愿意的，同样二八年华，同样青春貌美，只因身份地位不同，她如何甘心自己屈居为媵妾。从小，自己就被送进王宫做六公主伴读，说是因为自己父亲深得天子倚重，女儿能和公主一并长大更是莫大的荣耀。可百里绪明白，父亲的顺水推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在家的日子，父亲与她大讲“家族荣耀”一类道理，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生怕她闹情绪不肯出嫁冲撞了天子和公主，坏了自己的计划。嫡母则是一个劲的夸赞齐国公子还是如何俊美，如何风姿绰约，如何得齐国所有女子的痴心。
　　百里绪想了三日，终于向家族低了头。她也明白，如果自己执意留在府中，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若遂了父亲“光耀门楣”的心意，至少还能图个清静。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过是自己时运不济些，嫁不了意中人，都是命罢了。
　　听到里面的对话，百里绪没有进门去。说起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谁不希望嫁一个人，一个心里只有自己的人。她不愿陪嫁，姬芾又怎会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