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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从前常听人说生死有命、富贵有时、聚散无常,你不相信,还总以为人定胜天,直到某日沧海浮沉,历劫世事沧桑,才惊觉人生世间亦不过如此,那“人定胜天”的人,早就被命运选中了,但不是你。
      用一生的时间来证明那个人不是你,命运种下的鸿沟合该如此。
      “命运”,林江茗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学校墙壁上方方正正的白漆字“知识改变命运”,老师口中的“勤奋改变命运”,年迈的祖父口中常嚷“命呀,一切都是命”。她问母亲:“阿妈,命运到底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改变命运?大父为什么要叹气悲伤?”
      母亲说:“命运,就是我从平沙嫁到金河,同你爸生活在一起,生了你,你便有了你的命运,我们不喜欢命运,所以要改变它。”
      “那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爸吗?”
      “江茗,除了喜欢,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
      “不做不可以吗?”
      “不可以。”
      “阿爸说人只有快乐就好了,想做的事太多就不能快乐了,所以阿妈才总是不开心吗?”
      “江茗,有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说过,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他说的话一定是对的吗?”
      “我不知道,但当我感到羞耻和悔恨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
      “阿妈,我还是不明白”
      “江茗,你还小,妈也不能和你说清楚,你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妈不仅要改变妈的命运,也要改变你的。你不可能在这个小苗寨里生活一辈子。”

      她点头,只记得母亲紧紧抱着她,不停抚摸她的头,她埋在母亲胸前,差点窒息在母亲洁净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棉服中,母亲给她梳头,扎了漂亮的小辫子,为她织了一件大红毛衣,做了两双青布鞋,毛衣上还专门缝制了两个小口袋,冬天的时候可以把手放里面,春天的时候可以放糖果,她为此向同学炫耀了许久,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何舟生”三个字,她说:“江茗,跟着妈读,何、舟、生。”
      “何、舟、生”
      “这是妈的名字,你要记住。”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阿妈。这是他们苗人的叫法,妈是汉族人,外公听见会不高兴的。”
      那是一九八八年,她记得很清楚,一切有关时间与人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记忆力是上天赋予她的能力,她她记得所有深层的悲哀与喜悦,她记得事情的脉络和血液,舒张的毛孔如春日新发肉眼不可见的嫩芽,这些记忆细如针、细如雨,一面刺穿她的骨髓,又一边温润她的心灵,她记得,就在那个冬天,满载寒意的手指、歪歪斜斜写出“何舟生”三个字时,母亲离开了她。许多年以后,她还能记得那时母亲冷漠、忧郁的脸,她穿了一件军蓝色的中山装,打着四个颜色各异的补丁,洗得干干净净,记得母亲轻声细语的柔情和脸上昙花一现的笑意,那天她的嘴唇上涂了胭脂,她亲启红唇,声音时远时近永远消失在雾茫茫的山路。
      她说:“江茗,妈爱你。”
      她记得这就话,同样记得那时寒风彻骨,她的骨头在痛。
      要怎么来形容何舟生这个人呢?江茗无数次在心里描绘,用文字和纤细的笔,画出那女人的轮廓,半明半浅。
      大概是一个忧郁多思的女人,知性、貌美、精于打扮而与众不同,在嫁给一个苗族男子以后,仍然坚持她的汉文化,穿中山装,扎小辫子,看书,不喝酒喝茶。再繁忙、再疲惫的夜晚总是坚持三件事要做:一是洗净她的脸和手,用毛巾擦干,点燃五分钱一只如江茗胳膊粗的大蜡烛,趁着烛光看书,有条不紊,每一个步骤都不可或缺,保持着对书本和知识的敬意,何舟生安静看书的模样便是江茗对女性之美最初的认识,然总免不了江茗阿嫲的骂声,用蜡烛看书是奢侈的;二是每个夜晚为女儿讲故事,一定要用普通话,讲《安徒生》不讲《格林童话》,以至于江茗从童年起就很少去幻想美好的未来,何舟生总是吓她“小女孩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了,最后才过早地燃烧掉生命的火柴,”;三是沉思(俗称发呆),这一点被江茗完美的继承下来。倘若她们母女之情以何为证?大概便是都愿意花费大把的时光来发呆。
      何舟生做农活的时候,江茗便坐在田埂上看她,看她停下手中的锄头去看夕阳,便也去看夕阳,鲜红如血,当忧伤的霞光投射在母亲的身上,黄土里映出她纤细的身影时,年幼的江茗第一次感受了悲伤。何舟生的生活在这个小苗寨里是格格不入的,除了丈夫没有人包容她,她离开以后江茗的那些个宝爸、宝妈总会指着头教育她:“你阿妈这里有病,你不要学她,将来要好好孝顺你阿爸”。
      江茗总是沉默,她知道母亲没有病,但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也让她无从辩解。
      明己所求,旦知天命。
      佛家说“生死根本,欲为第一。”,欲望,汉语词典说是“强烈的向往。”像祖父向往男孙,叔叔向往富贵,母亲向往尊严,父亲向往安逸,每个人都有他所欲的,而我、而我逐级成为一个大人以后,会向往什么?
      一九九八,那个闷夏暴洪的晚上,江茗应孟姝之邀去她家。暴雨阻了去市里的路,孟姝的祖父母俱在川州,孟姝变成了无人照看的小孩,她便站在孟姝旁边低头等她独自与班主任周旋,孟姝与班主任说许多好话,又与川州的父亲通了电话,她们才得了放行。离校时雨不算大,天幕过早地垂下,盛夏的风竟也有些凉,孟姝一只手撑着大黑伞,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她依偎在孟姝的怀中,头枕在孟姝置在胸前的书包上,第一次与除了家人以外的人如此亲近,她不得不紧紧捂住胸前的包,竭力止住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大风刮过,雨水凶猛,湿了她的衣裤,布鞋里尽是水,脚心冰凉直冲头顶,缓了她脸上的热度。孟姝家在平沙县治成路莲花巷,学校后门的小路走,走至桥下再沿河走十分钟便至,暴雨涨水后,政府封了没有护栏一米来宽的河岸,她们只得绕大路从街上入巷。
      巷子尽头临河的三层自建小洋楼是孟姝家。县城里这样的小洋楼也不占少,只是如此“登堂入室”是第一次,孟姝家赤褐色实木地板光滑洁净,让人自惭形秽的感觉再次袭来,江茗抱紧书包有些窘迫地站在孟姝身后,孟姝将伞放在鞋柜上,蹲地上翻捣半天,找了八成新的粉色凉拖放到她面前。
      她献宝般夸赞自己的鞋可爱,江茗微微点头,脱了鞋袜,脚丫已被水泡得发白,孟姝拎起两双湿透的鞋往屋里走。
      “先泡着,等会洗。”
      江茗并未跟上孟姝,她独独杵在玄关,衣物尽湿,不敢倚墙,低着头玩弄手指,身体冰凉得颤抖,裤腿的滴在了地毯上,挪了一步又挪回来,她无措得有些难过,直到孟姝走到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孟姝的手又大又冰,冰凉包裹了她的手心,孟姝什么都没有说,她笑着摸了一下江茗的头“跟我走。”江茗的胸腔一下子热腾起来,眼眶也是。她勉强对孟姝露出笑容,然可怜的自尊使她的笑容有些难看,幸而孟姝并未发觉。她一直喜欢着孟姝脸上纯粹快乐的笑容,喜欢孟姝絮絮叨叨时的眉飞色舞,喜欢孟姝对她毫无保留的一切,但她不可以,有许多难以述及的不堪,起初不说,逐渐就成为了积日累深的秘密,这秘密是命运赋予的鸿沟。
      孟姝家的客厅,分了三区,主位是一套红木沙发、茶几和大概32寸的电视,木雕隔断上放了几个花瓶,玄关往右分了茶座和棋座,孟姝家真是讲究和电视里看到的一般,江茗思着,眼光也在别处,险些跌倒,幸而孟姝手快及时拽住了她。
      “好好看路,我的房间在三楼,先去找身衣物换了,免得感冒。”
      孟姝声音仍是温柔的,握住江茗的手却很用力。疼痛使她平复了心绪,正在纠结是否叫孟姝不
      要抓她这么紧,抬头却看见孟姝严肃的侧脸微微蹙眉,那认真的模样使她心里霎时绽开了花,甘之如饴。
      孟姝的房间窗临河,昏黄的白炽灯,光线没有客厅明亮,浅蓝色的窗帘,拉开窗帘,把窗门推一个小口,冷风迎面扑来。刚好够看一下这个城市的初晚,稀稀疏疏的黄色灯光,暗黑色压过来的山,箭雨一片落在浑浊的水面,溅起波澜圈圈,也滴打在窗檐,溅在江茗的脸上。失神间,一张毛巾遮住了她的眼睛,捂上她的脸,孟姝修长的手指隔着棉质轻轻揉搓她的眉、她的眼窝、她的脸颊。
      “发什么呆呢,雨都溅脸上了。”
      毛巾遮住的脸泛热发红,江茗伸出手接过孟姝的毛巾,胡乱擦拭一番,将毛巾递还孟姝。孟姝已经换上了一套浅蓝条纹家居服,原来在她出神的时候,孟姝已在这小房间内换了衣物?思及此,江茗的脸愈烫。
      孟姝坐在床上,指了放在她旁边的衣服。“把身体擦干换上。夏天感冒了可懒得将就”
      孟姝撑着双手翘着二郎腿看她,那眼神烧了她的脸和额头,孟姝赶紧上前探她的额头。担忧道:“脸这么红,莫不是发烧了?”催促她快些换了衣物。
      “莫看我。”
      “害羞”孟姝来了兴趣,盯着江茗的眼睛像是在练斗鸡眼般半点不移。江茗的裤腿还在滴水,固执地抱着衣服看向孟姝,发烫的脸渐渐降温。
      “好吧。”孟姝妥协地掀起被子,一个转身缩被窝里,蒙上了被子。“那你可快点,不然我就闷死了。”

      江茗迅速换上了衣服,棉质套装上布满可爱的大头猫,孟姝比江茗高了近二十公分,江茗着她的衣物长腿长袖倒像京剧里的人物,江茗皱着眉将袖口挽了几圈,很是滑稽样。
      “江茗,HelloKitty很衬你。”孟姝躺在她的席梦思大床上,秀着紫藤花的被子扔在一边,枕着手对江茗笑。
      江茗摇头,不知道HelloKitty为何,也不喜欢。
      “小时候他们不在,现在却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常买些可爱的物什给我,不知道我早长大了,但你适合,很是可爱。”
      江茗只笑不应,以为孟姝只是客气。
      “江茗,过来”孟姝像手持糖果的大人唤小孩般,对江茗招手。
      江茗关了窗,轻手轻脚走向他,在距离她大概三十厘米的地方躺下,枕着双手,规规矩矩,和孟姝一样的姿势看着天花板,白炽灯染黄了房间,晃得江茗只能半眯着眼,孟姝房间的天花板很对她胃口,空白一片没有雕花,角落里有细细的线条,线条和阴影。
      “江茗,我们认识快一年了。”
      “冬天的时候。”
      “不,我第一次见你是秋天,早上的时候,开学的第一个周末,你在琴房楼下坐了一整天,我
      从窗户往外看刚好能看见你。你或许不记得了。”
      孟姝转过身看她,她们距离一拳之隔的时候,江茗还在寻找那些线条的阴影,房间的四隔角落,深灰色的。
      “我以为你心情,中途下楼买了个烧土豆,刻意从你面前走过,在你旁边的桂花树旁边停下,假装摘花,实则一直在看你,但你没有看我。你脸上没有表情,坐得规规矩矩的一边玩你的手指,边看远方,我看过那里什么都没有。”

      孟姝的呼吸轻轻吐在她的脸上。
      她闭上眼睛,吞咽口水缓冲紧张的情绪。
      “我不难过,只是在发呆。”
      “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例如现在。”孟姝撑着右手在她的上方,左手手指戳她的脸,一下一下,不疼只痒。
      “既然是发呆就是什么也没有想。”
      “我才不信。”
      江茗突然笑了,往侧挪开身子。
      “孟姝,我在想你。”
      “骗人。”孟姝脸红了,人也就安分了,平躺着不再看她。
      她得以安静地盯着躺在她的右侧、距离她只有十五厘米的何孟姝,她撑起身子可以看见她一整张脸,红润的脸蛋,双眼紧闭,她可以听见她不平稳的呼吸,她们躺在一张床上,她的眼睛一刻也移不开,孟姝的脸像她想要细数的阴影和线条,她无意间已经窥见了命运的鸿沟。她以前想要的生活很简单,吃饱穿暖听母亲讲故事听父亲唱歌,但她看着孟姝的脸,想起她脸上时常俏皮无忧的笑容时,她内心突然有一个声音“何孟姝,你向往何孟姝。”她咽下苦涩,脸上仍带着笑容,原来人的欲望会随着年龄日益渐增,又在这种欲而不得的矛盾中不断煎熬、退却。她的向往不再单纯而令人快乐了,她复平躺,直到再听不见孟姝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问:“孟姝,你向往什么?”
      属于女孩,张扬的青春,还没有背负上人世的重担时,是那么好听。她说,“我向往自由和爱情,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那苦涩仍停留在咽喉,使得她说话的时候格外低沉缓慢。
      孟姝翻过身子去戳她的脸。“江茗,小小年纪,卖弄英文和学识是不对的。”
      江茗弯起的眉毛和嘴角在兀自说话,除了她的心无人可听。
      Love is you, you are Hemengshu.这便是吾之向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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