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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裴煦本想看了阿柳就和赵琰回府去,还有一堆的事情需要商量,谁料赵琰却死活赖着不肯走了,为的是渡月堂里的两本琴谱。
      那小阁里多的是碑帖画卷,琴谱极少,只三四本,其中却有失传已久的《梅庵琴谱》和《神奇秘谱》。《梅庵琴谱》是一代国手王骞所搜集的古琴曲谱,因他别号梅庵先生,所以得名。曾有诗云:“琴里若能知王骞,诗中定合爱谢玄。”这王骞、谢玄都是前代人,均已去世二十多年。谢玄便是以一手山水诗名满天下的谢大,那谢家累世书香,世代居于建康城里乌衣巷中。王骞却是伶人,然弹得一手好琴,出神入化,时人评价只有谢玄的山水诗可配得上琴中的意境,故将“王谢”并举,成为“知音”的代名词。王骞搜集整理了许多古谱,一些残缺不全的琴谱经他修补而保存,自创宫声十小调等众多琴曲,闻名海内外。只是他一生命运坎坷,死时不过二十多岁,焚尽琴谱,遂成绝响。渡月堂里收藏的这本琴谱显是王骞死前赠好友的抄本,那封面上有王骞的手书,自称“梅庵”,还有“庭兰惠存”的字样,与他似是极亲密的好友。《神奇秘谱》是上古琴谱,闻名已久,却从没有人见过。这本虽无法鉴定真伪,里面却有许多市面上从未流传的古曲,也够时人琢磨一阵了。
      不必提那满柜的诗画,只这渡月堂里的两本琴谱就是无价之宝了。
      赵琰流着口水,要借来看。阿柳为难,心知是亡母心爱之物,便要赵琰答应不可带出山庄。于是赵琰便在山庄住下来,裴煦也少不得陪住一二日。
      闹了一天,阿柳似是极累,晚饭后就不住打呵欠。裴煦送他回去休息,想了想,转身就往赵琰住的地方去了。初春的夜晚,晚风还带着丝丝凉意,杨花纷纷扬扬。树林阴翳,中有好鸟相鸣,嘤嘤成趣,正是游人去而禽鸟乐也。一弯新月静静挂在空中,皎洁如玉。
      赵琰就着烛火翻着手中的《梅庵琴谱》。谱中所收之曲如《招隐》、《秋月照茅庭》、《山中思友人》等意韵雅致、简淡玄远,正是王骞为世称道的名作。有些曲段和世面上流传的不同,不知是否以讹传讹。后期却风格大变,颇离雅操而更好乱声。《霓裳羽衣曲》和《聂政刺韩王曲》、《乌夜啼》等早成绝响,赵琰也是第一次看到。只觉纷批灿烂,戈矛纵横,疾打之声,齐于破竹,缓挑之韵,穆若生风,声正历而遽止,响已绝而意独存。好像一树梅花,经过了一年的风刀霜剑,甚至忍住严寒,只为了那一刻的热烈绽放。想到与王骞并称的谢玄晚年也曾弃山水而逐富贵,钟爱工笔花鸟,大红大绿,色彩艳丽,只觉得二人当真是绝配,一个是“至乱声而愈觉痛快”,一个却是“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就是有礼的敲门声,赵琰不用猜也知是谁。开了门果是裴煦。让进了门,裴煦也不寒暄,盯着他手中的琴谱就入正题:“要打扰子明的雅兴了,我有一事相求。”赵琰笑道:“玄度好小气,不过看了你家的两本琴谱就指使人办起事来了。”
      裴煦却正色道:“我知你饱读诗书,胸中丘壑非常人能比,你可愿收阿柳为徒?他如今才开始学是晚了点,不过为他今后着想,还是该正正经经地读些书好。我看他资质尚可,应该还赶得上来。”
      赵琰听了,顷刻间脸上挂了一层淡淡的薄霜,冷冷道:“我不过多读了些闲书,哪里有资格为人师。我瞧着阿柳极好,干什么要去读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裴煦被他一呛,脸上尴尬,知他看起来豪爽,性子最是古怪,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琰却寻思,晋王爷的这位侍妾,阿柳的生母,传闻出身青楼,色艺双绝,得王爷宠爱,王妃妒忌,如今看来恐怕一点不靠谱。平常人如何有这“炭笔”、“墨汁”的想法,又怎会轻易收集到这一屋子的书画琴谱,个个价值连城。晋王爷是个武人,不爱诗画,而这山庄里的诗画琴谱古籍不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如何集全。赵琰转头再看裴煦,心想皇帝让你送庶弟入京为质,你竟百般不愿,可是你与你弟弟也不过刚刚相认,哪里来得如此深厚感情,不惜触怒龙颜。阿柳天性虽好却遍身古怪,你偏要拉我趟这趟浑水,难道我遇上了你还不够倒霉的吗…………
      裴煦咳了一声,看着赵琰,语气诚恳地说:“子明,不瞒你说,我已决定不送阿柳入京。他年纪尚幼,体质羸弱,我怎么忍心送他到那虎狼之地。京中如果再有旨意,就说阿柳要同我一起守孝三年,先拖着再说。我想子明也是喜爱阿柳天质自然,只是他不幸生为我弟弟,如果不知一点诗书礼乐、世道人心,又如何自立于世,如何保其天真,成其自然?”
      赵琰默然,这一点确是不错的。
      裴煦再说:“旁的人我是不放心,迂腐书生,不足以托,怕教坏了阿柳。唯有你我才能放心。我知道让你在这山庄中为一西席只怕是委屈,可是阿柳也是极喜欢你的。设帐执教之事,务必请子明答应。”
      话说到这,赵琰哼了一声:“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瞧着阿柳好,在这住一辈子都不打紧。”
      裴煦大喜:“这么说子明是答应了,我明天就去告诉阿柳。”
      赵琰无奈,只道:“那就快滚吧。”

      裴煦回了睡房,却是睡不着。他本就不愿送阿柳入京,今日对赵琰说了出来,更加坚定了先前想法。金銮殿上那位的意思未尝不是试探,不送人质固然起疑,乖乖送人去也未必能打消对方疑虑,反倒让人看轻了去。他年纪且轻,心胸坦荡,决不委琐从事,打定了心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通了这一点,仿佛一解胸中郁结,更无睡意。
      裴煦便踏着月色在小镜湖边漫步。快到小石桥时,风中隐隐送来小儿的哭泣声。裴煦寻声而来,在观音柳下发现一团白影。阿柳穿着亵衣亵裤,披散着头发,正在那柳树底下繁密的枝条间背对裴煦站着,赤着双脚,双肩耸动,呜呜而泣。
      裴煦大惊,唤了他一声,他竟不答应。裴煦疾步上前,拂开柳枝,将他拉住,转过身来。只见阿柳眼睛半睁,神色朦胧,满面泪痕,兀自哭泣不止。裴煦握着他双肩,连叫他几声都无反应,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停云落月二婢打着灯笼寻来,看见裴煦也是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裴煦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拦腰抱起阿柳,示意她二人先走。裴煦已知阿柳这是梦游了,抱着时初觉得他浑身僵硬,慢慢放松下来,停止了哭泣,等放他到床上时才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睡熟了。哭得鬓发都已濡湿,梦中犹带着泪。
      裴煦亲手帮他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出了屋。二婢乖巧,早等在门口,只待裴煦问话。“阿柳经常梦游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停云回答:“夫人在世时就是如此,只是不常有。庄里配有药方,喝一喝就无事。前年夫人去世,发作了好长一段时间,喝了药也总不见好。去年年底回王府去住,我二人未得跟随,不知情况如何。托人问过府中妈妈,说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年初回来时又有过一两次,如今一直喝着药。”
      裴煦无语,让二人好生照顾,便回房去。顺着曲折的长廊游走,裴煦觉得自己的肝肠都纠结在一起,耳边还回响着阿柳细细的呜咽声“娘,娘,你在哪里?”那王府中俱是王妃旧人,王妃新丧,想来没有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他一个小小孩儿,在那府中住了几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可笑自己竟然无知无觉。只是想到自己殉情的母妃,又觉得心里隐隐作疼。
      翌日,裴煦领着阿柳拜了赵琰为师。赵琰脾气来得怪去得也怪,满面欢喜,便在那湖边渡月堂中绛帐施教,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先生。赵琰后来问阿柳,才知道“渡月”二字竟取自阿柳五岁时在堂中和母亲赏月时所作的诗。那诗中有一句“清风拂我帘,明月渡堂前”。赵琰仿佛看到浩渺烟波间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纱帘被清风撩起,玉环缓缓移步,登堂入室,渡入阁中,遍撒清辉,无上晶莹皎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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