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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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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五仙教后,叶溯一声不吭地回南烟楼,安安静静呆了三日,期间甚至亲自绘制了新的衣裳画稿,画稿初定之日,被送到扬州城正要寄送到长安天工坊时,来扬州寻访的肖锦大师正巧瞅见,一眼相中了这稿子,半日不到便做成了衣裳,刚做完人就有要事离开,只差人送了过来。
叶溯颓靡几日,听到此等振奋人心的消息时,“嘭”地一声踹飞南烟楼的金丝木门,匆匆往原香阁里一泡,一折腾又是一个半日。
待到他沐浴焚香,更衣完毕,焕然一新地推开原香阁大门时,已是暮色渐染。
他在原地思索一番,从腰间摸起一柄折扇,敲敲手心,便打定主意朝北走去。
重新修葺过的藏剑山庄往外扩了几里地,那些被毒尸扒过的碎石被万花的能工巧匠们以春泥糊起,层层叠叠垒成绵延不绝的假山,往人工湖边一塑,顿时为这山庄园林里增添了一抹山野趣味。唐门家的机关匠人们不忘在期间打洞穿孔,回廊曲折十八回,再与巧石灵山相接,巧夺天工,横生妙趣。
这些日子顾着闷头养病,又埋头守着薛宁,心头还装着事儿,也就现在,叶溯才发觉自家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好似第一次来到这里,驻足观看,目光在犬牙交错的湖边乱石间摇摆,再挪向有些招摇的壮阔假山。
这一看,霎时眯起双眼。
潋滟水光在夕阳下投照于嶙峋怪石上,犹有千军万马游走其间,庞大假山之上,赫然坐着个红衣少年。
那少年撑着一柄伞,懒散地靠着突起的一块月锡石,眼含春光,将叶溯看着。
叶溯抿起唇,犀利目光大刀阔斧地破过对方似水的柔情,如果眼神有实质,想必红衣少年早已被千刀万剐。
“宫霁。”叶溯上下打量着红衣少年,清晰地说出对方身份。
确实是他。
宫霁还是当初那副瘦条条的小少年模样,穿着引人注目的红衣,面上缀着点点笑意,好似那日变成饕餮巨兽的不是他似的。他掸掸衣袖,原先被束起的衣袖总算松开,被风一吹,倒有些仙袂飘飘的意味。
这样的装束看似随性,却又有独特技巧在里头,叶溯不由得再眯了眯眼,一双凤眼中尽是考究。
毕竟他现在身上穿着的这套新衣,这套他这些时日倾情打造的、由肖锦亲手制作的衣裳,就是一套干干脆脆的红衣!
名剑大会中宫霁一套红衣亮相时,叶溯便有了穿穿红衣的想法,这回总算得空,他索性不闻窗外事,绘出身上穿的这套红衣,别出心裁地取名作“韶华春秋”,不仅大胆地用朱红印染,上头以朱丹绣线细细织了藏剑家徽,除去腰间同样名贵的金饰,外头特地加了件蚕丝罩衫,于是这一整套看来,乃是“雪中藏梅”,暗合藏剑梅庄,为他亲手缝制这件衣裳的肖锦还从这藏而不露的设计中,品出了点叶英额间藏梅的意思。
为了配这套衣裳,肖锦甚至掏出自己珍藏的红枫折扇,据说有缘人用这扇子跳舞时,能凭空引来红枫无数,飘飘洒洒,倜傥至极。但是叶溯不会跳舞,他充其量只能拿出这柄珍贵的折扇扇扇风。
此时此刻,叶溯拿着折扇轻摆,遥遥望向宫霁。
宫霁轻笑一声,收了红伞:“二少莫怕,我是来做客的。”
叶溯嗤了一声:“那可不好说,上回阁下来做客,鄙舍差点夷为平地,你说……”他晃了晃扇子,摩挲着扇面上红枫的纹理,“怎能不怕?”
嘴上说着怎能不怕,一双眼却将宫霁死死盯着,只要宫霁有异动,那么他定会立刻给这个小红人来那么千锤百炼的一剑。
叶凡说宫霁被救活之后,跟废人无异,武林众人本要将他“送”至白帝城去,未曾想这个“废人”不言不语三天三夜后,便消失无踪了,琅玕楼条条密报送来,竟是从白帝城到金水镇,处处皆寻不到此人踪迹。待断了宫霁回去搬救兵的念想后,几名庄主同武林各大门派掌门商量一番,认定此人多半活不了,大便不再追究了。
叶溯心里头觉着蹊跷,便暗地里找上郭篱查个清楚,郭篱也确实给叶溯带来不少白帝城秘辛,按说郭篱的消息不该有半点差错,只是……叶溯上下将宫霁打量着,心说这人不还是生龙活虎呢么,何来“废人”一说?
宫霁见叶溯不做声,索性不绕弯子了,开诚布公道:“我此来,只为寻人。”
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宫霁话音未落,叶溯的目光锁定在宫霁翻飞的袖袍上。
明晃晃月光下,宫霁的袖口处空无一物。
叶凡口中的“与废人无异”,原来如此。
“何人?”叶溯叹口气,将扇子合上。
宫霁轻声问他:“跟在我身边的那名婢女。”
叶溯将宫霁的表情纳入眼中,若有所思:“她不是宫天蝉?”
宫霁笑了笑:“怎么可能是宫天蝉?”
叶溯回忆叶凡当日所言,直截了当道:“她死了。”
宫霁便不说话了。
叶溯抬着头盯宫霁老半天,见此人在原地呆着,一动不动,叹了老长一口气,翻身一跃,凭空踩了几步,稳稳当当地站在宫霁身边。
宫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叶溯再皱起眉:“挪个位置。”
宫霁凉凉地看他一眼,见叶小少爷目光坚定,还掏出一块落日绢丢在他身边,便乖顺地挪了一挪。
于是两个同样身着红衣的小红人们肩并肩,坐到一块儿。
惧高那是真的有点惧,但叶溯发现,自打这番被薛宁拎来拎去,忽上忽下的历练之后,他倒没那么多讲究了。
但他爹小时候也没少溜他,咋就没这等奇效呢?可见小时候他爹并没有怎么下狠手。
明晃晃的月光下,叶溯又将宫霁上下阅遍。
这眼神太过露骨,宫霁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便决定故态复萌,不退反进,欺身上前,噙起一抹有些浪荡的笑:“怎么?二少看上我了?”顿了顿,扬起眉道,“可惜宫某已经是个废人,难道二少有些……奇怪的癖好?”
叶溯相当波澜不惊。他幽幽地看了宫霁一眼,缓慢道:“我有一个问题。”
反应很无趣,宫霁有些索然无味,目光在叶溯发间游移:“二少请说。”
叶溯从小到大一身上下皆爱护到了极致,那头乌黑发亮的秀发更是如此。那日被宫霁那么一逼,叶溯那么一手起刀落,及腰长发就这么到肩头便戛然而止,实在可惜。
叶溯也在看着他,极其认真地问:“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此时有风拂过,扫下几片银杏叶,在二人之间舞落。
这问题突兀又奇怪,宫霁摸不透这人的想法,不假思索道:“两万八千余四十六人。”
他手中那把破烂到足够丢进剑庐里重铸的伞剑下,确实共有这么多条人命。宫霁把玩着手头的小破红伞,伞上的红枫叶在他的指尖轻轻游动,带着血色颗粒,好似在叶溯面前复现那日场景。
那日饕餮腹内血海滔天,尸骸浮沉,宫霁面上含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怎么,二少要替那些冤死鬼讨个公道?”
宫霁仿佛又回到那日名剑大会,字里行间带着刺,看着叶溯生气,他便很快活,从这一点上看,他同薛宁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二人对视之间,新月初上,华灯掩映,树影幢幢,风声飒飒。
叶溯眯起双目,毫无预兆地以扇为剑,一招黄龙吐翠挑出宫霁腰间那条红腰带。
“你!”宫霁措手不及,有些松垮的外衫被叶溯三两下掀开了些。
皎洁月辉下,苍白的胸膛与其上密密麻麻的可怖伤痕一览无余。
叶溯静静地看着,黝黑的眼珠子映着月光,也映着眼前方寸大乱的宫霁。
“我在南烟楼这几日,顺便与琅玕楼交流了些消息。”
郭篱因亲手刺伤叶溯,几度寻死觅活,鼻涕眼泪都快淹过小腿肚,那日在南烟楼悄悄摸摸一探头,叶溯顺道跟他打探了宫霁的事儿,这位琅玕楼楼主虎躯一震,雷厉风行,半日不到便将那隐匿在白帝城深处的各种消息带回山庄。
当然,里头有一大半消息是郭篱亲自去长歌门,从柳晏那小子嘴里抠出来的。
白帝城宫傲次子宫天霁,自幼年时就被亲爹关进地牢。宫傲自己练不成阴柔神功,便把幼子囚在水宫里“继承衣钵”,在幼子身上种下饕餮之毒,美其名曰“让他勤学苦练,早日功成”。
十年以后,世上无宫天霁,仅存阴暗地牢里的怪物,一日复一日地杀人吸血。
柳晏自打知道凶兽之毒,便天南地北地寻找同类,他数次潜入地宫找寻饕餮,自地砖缝隙自上而下看去,一汪血池中,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人以血饲剑,每杀一人,便在自己身上割一道口子,受饕餮之毒反噬时,便会安静地在月光下念诵经文。
人多有遗憾,多有无奈,多有怨念。
宫霁的经历辗转到叶溯耳边时,已是一句轻如鸿毛的表述。郭篱在血海深仇中克制自己,许久之后,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问叶溯:“饕餮身不由己,你会恨他吗?”
彼时叶溯没有回答他,而今叶溯环顾四周,只冷冰冰道:“藏剑山庄不欢迎你。”
身不由己无法掩盖杀人如麻,宫霁或许悔恨着,或许反抗着,可叶溯不会原谅加害藏剑山庄的人。
宫霁晃悠空荡荡的袖子,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
他的声音漾在空中,像掺了幽冥的凉风。
正当叶溯想要离开时,宫霁继续开了口:“我小时候,宫天蝉会来看我。”
叶溯呆滞一瞬,不耐烦地回过头,却见宫霁撇撇嘴,脸上终于有了少年人的神情。
“宫天蝉真的属蝉,特别特别吵,我在地宫那些时日,早年她来看我时,地宫里的蝙蝠都学会了潜水。”
叶溯想了想,觉得按照这个说法,这位白帝城大小姐能跟叶凡一决高下。
“后来我开始执行父亲的任务,也早盼不到她来了。”
叶溯回忆了一下八卦,心说你爹沉迷于睿,你姐沉迷雨卓承,一家人魂都在纯阳宫,也算是一脉相承。
宫霁没有看叶溯,继续自说自话。
“我寻的那名婢女,她的名字是阿鱼。魏长遇选中她,因她确实有百步穿杨的天分。她被操纵着用柴刀砍死父母的时候,她还可以说话,我正站在一旁,她求我救她,可我没有动。”
魏长遇曾轻描淡写向叶溯解释,手刃亲人的毒尸,远比寻常毒尸更狠厉,更“称手”。
“她后来被魏长遇关在地牢内,泡在药缸里,大多时候神志不清,有一日,我完成任务后,她喊住了我。她唤我阿弟。”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来,宫霁却依旧能将这一段过往记得清楚,他记得那时他一身是血,饕餮血刃犹不满足,他只好一手握着刀刃供血,一手拖着伞柄,缓慢地走在长长的黑暗小道时,有个药人隔着铁栅栏向他伸出手,月光下,药人的面色可怖,语气却温柔极了。
“她说,阿弟,天晚了莫玩啦,该睡了。”
叮叮当当的镣铐声似在耳畔,当年那阵穿过地道的嗖嗖凉风,犹如越过无数时光,拂过今时额前的碎发。
“可……我哪里是她的阿弟?”
宫霁最后说道。
叶溯蹙眉看他,道出自己的疑惑:“蛊毒会侵蚀她的意识,所以她会将你认作她的阿弟。只是……”
“只是?”
叶溯认真地看着他:“临死前,她说,救救她的阿弟。”
宫霁怔怔地看着叶溯。
叶溯轻声说:“她让我们家人救救她的阿弟,宫霁。”
宫霁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像是听到今生最大的笑话,反复地说,“怎么可能?”
“她为何要救我?父亲让我到名剑大会时,已经安排好了我的死局。”
“死局……难道……”
“你以为饕餮入骨之后,宿主有什么好结局?”宫霁闷着头低声笑,再抬手擦拭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花儿,“还是那句话,叶小公子,我真羡慕你……我真嫉妒你……”
“你初到瞿塘峡时,我自暗处见过你,哪儿有剿匪的这么张扬,半点心眼不长。你知道吗?这一路上若不是薛宁的暗卫在背地里护着,你与薛宁共有十九次破绽,次次能毙命。最后一次,是苍深的暗器,可偏偏那次还能薛宁给挡了。”
别的破绽他不记得,但苍深这一招,那个叫魏长遇的倒是跟他说过。
“当时我便想,连那个薛宁都对叶溯另眼相待,那么我将这么光鲜亮丽的小公子踩在脚底的时候,世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叶溯摸了摸断发,抽抽嘴角,差点抬脚把眼前这人踹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的婢女,那名女弓手,我与薛宁当时猜想,是我们在瞿塘峡所遇之人的亲姐姐。”
宫霁的双眼一亮。
叶溯别扭地撇过脸,他说:“薛宁给他信物,此时应该追随天策府从军去了。”接着回头看他,补了一句,“你别是寻仇吧!”
宫霁哈哈一笑,摇摇头,摇晃着空空袖口,示意他就算心有余但力不能足。
叶溯白他一眼,转过身提着气便要下去。
宫霁顺手拉住他的衣角:“等等。”
叶溯疑惑地转过头。
“我不知魏长遇奉谁的命,但前些日子,他自北方归来,有人在阴山求了一卦。卜辞上写了四个字。”
叶溯本能地觉得这四个字将撕扯开他接下去的人生。
“流风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