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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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馨听那拍门声粗鲁得很，木门虽厚，活页处却为木质，陈旧得很，经不起摧残。
看向元清若，想看看她的意思，却见元清若仍闭目养神，不为外物所动。但她似是感觉到了江月馨的目光，道：“开门吧，我设的结界不阻拦凡人。”
顿了顿，又道：“我打坐之时，不喜旁人靠近。”
江月馨想说，你要是练功不能被打扰就不要在野外……嗯这不是野外但在荒郊野岭也不好啊，布置个结界还非得放凡人进来，到底怎么想的？
话说回来，她分明是旋照期修士，旋照期可以御剑飞行带自己走。可她为何不御剑而行，非得慢慢悠悠在山林里走？这是有什么图谋？
……
等等！
干嘛要担心她啊……如果她走火入魔岂不是于自己有利？
如是修为尽失那就更好了，那样自己不但能救她一命偿还地火洞的恩情，还能从此不再受制于人。
转念这么一想，便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便放心去开了门。
门栓拉开的同时，江月馨往旁边一让，正好有一只泥泞的脚用力踹向大门。
那只脚的主人没想到大门会忽然打开，用力过猛，顺势而开的门没有接住它的力道，让脚的主人一个踉跄扑进来，差点摔倒在地。
江月馨抱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地上趴着的是一个近身短打、背着弓箭的猎户。门外还有两个和他一样打扮、手拿短刀的男子。
“哪个找死的——”猎户打扮的男子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回身看到是个姑娘，后半截骂人的话就堵在了嘴里，眼睛微微放大，盯着她的脸不放。
江月馨冷哼一声，带上了灵力。
猎户只觉眼睛刺痛，像是被强光刺了一下，又像是被烈风刮过，“啊啊”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了三五步，摔倒在地、
他应该是这行人的领头，莫名惨叫，其余人也都吓住了，“锵”一声抽出腰刀对着江月馨。
“都别动！快把刀收起来！”猎户也是见过几分世面的，马上反应过来，能用眼神就刺痛自己双目的不是凡人，可能是异人，更有甚之——是修道者。传说中的修士一根手指就能碾死自己，而自己刚刚还用眼神冒犯到了对方。
他本是能屈能伸的滚刀肉，连忙恭恭敬敬跪伏在地上，眼睛勉强睁了一条缝儿，扇了自己两耳光，痛哭忏悔：“仙长饶命，我一介凡夫俗子，不懂礼数冒犯了仙长，罪该万死，还请仙长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
拿刀的跟班见状，咽了咽口水，也纷纷跪在他身后，安安静静不敢造次。
猎户自称“凡夫俗子”，这是在大陆上修士面前最卑微的自称。
从猎户的口中，江月馨听出了他说“凡夫俗子”时明显的谦卑，也从内心深处深切感受到了“凡人”两个字在大陆修真者面前低入尘埃的卑微。
江月馨想了想，拿出一扇宽大的屏风，挡在石庙中央，让这些猎人，也坐在元清若身侧打坐。
猎户等人坐在距离她俩最远的那一面墙边，如同受了惊的鹌鹑，眼睛都不敢往她们这边多看。
屋顶破洞里照进来的月光已经昏暗，猎户指挥两个同伴捡了木柴生火，烤干粮吃。此刻虽然不是深冬，深山老林之中亦不乏阴寒之气。
他们眼神交流，畏惧江月馨，因石庙狭小，不敢低语。
他们躲着，江月馨却偏要找他们说话，问：“说说，这里是什么地界？”
她虽言辞随意，未曾以灵力压迫，然而就仅仅凭她修士的身份，便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对话。
猎户对她心怀畏惧，不敢不答，道：“这里往北十里路是吴老村地界，再往北是安善县。此处往南，延绵数百里，均属嵛次山。”
江月馨道：“既有县，便应有国。这里是哪一国？”
猎户听她这么问，更显畏惧。如果不是外来的异人强者，怎么会连是哪一国都不知？
见她穿着粉色易脏的道袍，却一尘不染，岂非传说中修行者才能办到？
于是更不敢造次，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答道：“这位道长，这里是小瑀国。”在鸿蒙大陆，修行者是很受人敬畏的，称呼道长算是尊称。
江月馨道：“小瑀国？难不成还有大瑀国？”
猎户谄笑道：“是，我国往东去，有大瑀国，听说国君与我国国王是堂兄弟。”
两兄弟各建一国，还挨着边，听起来就有能脑补八万字相爱相杀小说的奇妙感。
在江月馨面追问下，断断续续说清了这里的境况。
所谓小瑀国，其实并不大，也就十个县，大瑀国更大一些，有二十个县。
江月馨在青狐社密卷之中见过鸿蒙世界的大略地图，但上面是整个鸿蒙大陆的简略图，千江流这一片儿也就寥寥画了几笔，只能看出几个大宗门的方位，没有对千江流里凡人国度的分布。
传承记忆之中，凝阳仙君向来是御剑飞行，来往于洞天福地、海外秘境、天外星空，或有需要时施展大传送术直达秘宝出世地附近，不需在凡人国度停留，哪里会记录下凡人地域的境况。且他所知，乃万年前之鸿蒙，如今沧海桑田，与当年早已不一样了。
江月馨听“千江流”这名字，原本以为千江流一条条延绵不绝的大江交错纵横之地，如今才知，原来这里不仅是江河，还有许多大山，有诸多国度。
有数不尽的凡人，有精怪、有炼气修士、有习武的侠客。
有繁花似锦，有苍凉谷地，有贤明君主，有军阀割据。
千江流面积极大，比前世人类星球所有陆地面积加起来还要大好几倍，又都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平原和丘陵居多，几乎没有高原，水源充足，按古代人口密度估算——整个千江流的人口或许能有好几十亿。
在这凡人所居之地，改朝换代跟玩儿似的，国主大多为修士或与修士有关联之人，哪天忽然换天了也不是什么奇事——或许是炼气士忽然被宗门收录拍拍屁股走人，或是在争斗中死于非命，或把国家拿去换了法器灵药，甚至送给兄弟姐妹、师兄弟姐妹玩玩儿也是寻常。
那猎户叫江月馨“道长”。除非是佛修等特殊修士，一般修士都自称“道士”。
江月馨把当初地火洞时穿的弟子制式青灰道袍丢了，换了火莲秘境中衣服的旧衫，头发不够长无法梳道髻，便披散着刚过肩的长发。
因着有除尘诀，发丝顺滑、一尘不染，就一只没有洗头发，仍是道髻。
真是没想到，她这一生竟然还有可以不用洗头的一天。
若是在和平的年代，兼有修道的便利，生活、工作和出行，是何等的惬意呢？无需出门前洗头，修行自带美容奇效，打包有储物装备——这得拯救多少懒癌晚期患者？
而在这个世界，修士们垄断这些优势，凡人比前世古人生活还不如，修士可任意决定凡人的生死，人们不知道哪天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哪有心思安定生活？
每一项法术都是为了生存和争斗，每一天都为了保住性命而提心吊胆……这样的世界，让江月馨打心底觉得疲惫，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格格不入。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弥漫着的腐朽之气，不喜欢这个世界只有生与死，不喜欢强者可以任意凌辱弱者，还理所当然。
一个没有公理的世界，最终只会走向灭亡。
***
门外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女子呼喊之声。
声音遥远轻微，石屋中几个凡人没注意到。江月馨入道之后五识敏锐、耳聪目明，已经听清了她喊凄惶的声音：“大哥——大哥——”
江月馨仗着已筑基，艺高人胆大，想要出去查看，却因疑心重有些踌躇。
转念想到，肖文山有个专门囚禁温养魂魄的“招魂幡”，一定是个资深的玩鬼专家，不如问他。
于是解了肖文山的禁闭，让他可神识传声，问道：“外面那女声你听听，可知是人是鬼，还是妖邪精怪？”
肖文山正暗自怨恨她禁闭的羞辱，岂会乖乖回答？不满道：“老夫哪里知晓？”
江月馨皱眉：“你抓了这个多生魂和厉鬼，是人是鬼都分不出？”
“便是知道，又为何告诉你？”
江月馨气笑了，道：“你是不是又觉得活腻了？听说这千江流妖魔精怪甚多，你说我是不是换一只做灯油比较省心？”
肖文山连忙憋住叫骂。
不知道是不是被收拾多了，居然有点……习惯了？
这次被威胁，竟然没有羞恼动怒，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语。
江月馨又给他一个甜枣：“好好办事，过段时间便放你出来。”
肖文山彻底没脾气了，委委屈屈道：“从前我抓的鬼怪，都是去凡人地界等着被盗匪害死的新鲜冤魂，或是去战场周围等着刚战死的新鬼，从来都不去山野寻厉鬼，哪里需要分辨人鬼？人族自相残杀死去的冤魂怨气十足，又安全，反之人间厉鬼稀少，找起来麻烦不说，还可能运气不好遇到修为高于我的鬼修，何必冒险？”
江月馨：“……”
一个跟随过仙君的精怪竟然如此的谨慎胆小，苟得如此理直气壮，偏生还不要脸！
当初是谁给了他勇气去打元清若的主意？又或者是元清若为了进地火洞，故意示弱，诱他上钩？
她当初怎会被这蠢货捉了去，还怕他怕得要命？
挥手又禁了他的言，转而看向元清若。
元清若当初能力战肖文山，以赤騚刀之火焚烧肖文山的招魂幡，烧得幡中厉鬼凄楚惨叫，在对非人异物的了解上，应该比龟缩十万大山的肖文山更了解吧？
元清若一身紫衣，盘坐于墙边，身侧赤騚刀插入地面三寸。
她闭着眼，双手掐诀置于膝上，神色淡然，呼吸无声。
江月馨静静看了她几眼，片刻后，收回视线，以神识问道：“我和你说话，会不会影响你说话？”
元清若道：“和你说话是无妨的，只是不可动用真元施展法术，会打断修炼。”
哦，难怪不怕打扰，这里都敢打坐呢。
把秘密这么轻易地说出来，搞得她都想立刻打断她修炼试试后果……
江月馨也坐在地上，和她对坐，道：“姐姐听见外面那女子的声音了吗？这深山老林，大半夜的，是人，还是妖精鬼魅啊？”
元清若道：“音中有人气，应不是异类。”
江月馨不解，道：“人气？什么人气？”声音还能分有没有人气？
“活人说话，声音中是有人气的。或急或缓，或忧或愁，或悲或喜，或爱或憎。鬼魅发出的虽然是人的声音，但音色多尖利或阴森魅惑，其中没有人那样复杂的感情。”
江月馨这回懂了，就是说只会念台词，台词没感情呗！
元清若很可怕诶，从语气中都能分辨处其中感情，怕不是个心理专家？难怪她撒谎的时候总觉得被看穿了。
江月馨又追问：“那要是在人间厮混久了，很会伪装、说话有人气的鬼呢？”
元清若：“能做到如此地步的早就是积年老鬼了，修为不比我们低，又何须假扮凡人？”
江月馨：沉吟道：“嗯，或许是兴趣爱好？”
元清若：“……”
元清若活了快一百五十年了，身边还是第一次遇到江月馨这样的人，这样特别的人。
元清若的出生，并非是源自双亲爱的结果，而是因为双亲共同的理想。
为了得到优秀的继承人，天下第一剑修宗门——天剑山的第一山山主元顥笠，谋划多年，潜去血狱海千辛万苦偷来了一件魔族的宝物，以此为基，再加上元顥笠和紫怡的鲜血，方让紫怡受孕。
紫怡的床被雕刻了阵法，让还在肚子里没出生的元清若被被各种灵药浇灌。
元清若一出生，就是万中无一的道体，自小就是宗门第一山的继承人，加上她性情内敛、寡言少语，便是长辈都不曾与她说笑，同辈和后背更是在她面前恭恭敬敬。
她自小被双亲教导，将他们的志向传于她，把殷殷切切的期望放在她身上。元清若牢记在心，深刻入魂。双亲的愿望，最终也成为了她自己毕生的理想。
再之后，紫怡因没有灵根，凡人大限到了，寿终正寝。元顥笠去血狱海的旧伤复发，在百年一次的血狱海之灾时兵解身亡。
这个三人之间的秘密，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坚守。
她不能告诉被人，因为这是连天剑山的九位山主都绝对不可能认同的理念。
她现在不过是个从来没有摸到过金丹期的小修士，那些化神期、渡劫期的大能，一根手指都用不上，一个眼神就能按死她，让她的宏愿胎死腹中。
这是一个不可说的秘密。
她一心修心，望有早一日成就元婴期，甚至修到大乘期、力压鸿蒙，便可实现双亲和两代人的理想。
这样的压力之下，她一日不得清闲，自然就更惜言了。
元清若心动期时，青狐社将她列为鸿蒙大陆金丹以下十大高手之一，同门之中同辈份弟子和晚辈弟子们在暗地里直接将她奉为金丹以下第一人。
她自己倒是不屑于和别人讨论修为和战斗力，也并不认为她比所有金丹以下的修士都厉害修为高低自然重要，但法术的运用、法器的优劣，甚至对符箓、阵法的了解，每一点——都可以成为致命的杀招。
修士的争斗，哪有胜负切磋？
要真正分出高低，唯有生死。
她在凡间游历练十余年，以期寻找如破金丹的契机。
心动期之时，修士的情绪波动比正常时候大得多，由此可以更容易发现自己的心魔，更容易看清心中的道。
但坏处是——
易喜、易怒、易悲恸。
易惊，易惧，易冲动。
易伤怀，也易心动。
一些天剑山的宗门先辈，为了度过心动期，找了许多方法。
有人在凡间开设道场，门人弟子云从，渡人以求度己。
有人登山涉水，远离人世，洗净尘思。
但大多数修士，做不到出尘。
他们有欲望，为了天材地宝，为了法诀灵药，修士们的争斗比凡人更血腥更残酷。所以他们洗不了自己的心。
那怎么办？
就放纵自己的心！
有人在凡间做帝王，纵情声色，随心所欲，把自己当做一凡人，让自己心想事成。这是比较简单的，也没有太多的后遗症。
但更多的修士早就不在乎凡人的乐趣，他们在乎的无非是“道法地侣财”。
于是他们便有了各种骚操作，
有人为了道舍身曲艺，有人为了道滥杀无辜。
有人为了法诀降妖除魔，也有人为了法诀沦为邪修。
有人为了洞府巧取豪夺，也有人为了洞府许下陈诺。
有人为了灵石杀人放火，也有人为了灵石四处奔波。
有人依着本心，与别的修士缘定一生，交出真心。然而心动期的情来的太快又太浓烈，修士本人若是过于理智，阻断情谊，便会违背本心，无法突破；若是依照本心放纵深情，却很容易身死道消——道侣是修士唯一可以交托生死之人，而此刻为之动心这人，未必值得。
于是更多的人选择爱上凡人，然后——杀妻、杀夫、杀子以证道。
然而，元清若还没来得及做出抉择，就被人种下了绝命蛊。
这之后，她尝尽人情冷暖。
也是这时候，她终于明白，她所求与寻常修士迥异，难寻同道。
她借口闭关抑制蛊毒，自宗门出走，化名紫晏，伪装成邪道修士，拿着元顥笠留下的那一大堆各种秘境线索中关于凝阳仙君的部分，开始了寻找玲珑小千世界的道路。
这几十年以来，她不断寻找，不断失望，但从未沮丧。
只是不甘心。
她要是就此兵解，她这一百多年的修行是为了什么呢？
她来此世间，岂非没有任何意义？
她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可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峰回路转，她找到了凝阳仙君留在鸿蒙的隐秘洞府，还有小千世界传送阵。
命运竟如此钟爱她。
她解开了绝命蛊的毒。
更重要的是，遇到了同道之人。
她本就是年轻一代翘楚，不论交友还是结仇，都是修真界的正道精英，早就知道那些人非她同路。
后她走邪道，天南地北，见识了许多旁门左道之中不凡之辈。有些人义气为先，不论正邪只论交情，愿为友人两肋插刀、出生入死；有些人难辨善恶，虽行事诡秘，却也不乏行善积德；有些人贯彻自己的道，遇有与治理年相悖着，不论正邪，皆拔刀相向……但哪怕是在这些奇异的修士之中，她也未找到一个和她一样，想要重塑修真界次序的道友。
直到她在炼心路中，看到了江月馨筑基悟道。
她是来自无数大千世界之外的人族。
她胆小如鼠却在面临生死之时颤抖着质疑这修行世界的不公——因她曾置身于能讲公理的世界。
修士之中，筑基只比蝼蚁略强，她已经以此为道，想要改变整个修真界。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和自己一样。
元清若闭眼修行，脑海里想的，竟全是这个相识不久的小魔修。
她跳脱开怀的眉眼。
她撒谎被拆穿了却朝她撒娇的笑容。
那笑意，如初阳，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纯粹；也是历经千难万阻，堪称奇迹一样从不可能之地照耀于此的温暖。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