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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钟九奇怪的看着这个女人,娇弱似不禁风雨,可是有着恶狠狠的小兽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人心里发怵。
      “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你不会去捡地上的东西吃……”他认真的说,倒不是在取笑她。
      雪姬大口的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像是根本懒得理他,两只手不停,三下五下,已将饭菜吃尽了。
      钟九无可奈何,瞠目结舌了半天,只好摇头,“你真是,你,你,唉,真是,你怎么肯去吃这种脏东西?”
      “因为我要活下去。” 她看着他,眼珠子都快红了。
      要活下去……
      他不会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也许所有人都不懂得。一路行来,只有她自己晓得有多艰难。一个孤儿所持的生存之道伴随了各式各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坎坷无助,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其中的滋味。
      “比这脏的东西我都吃过,那些阴沟里的鱼刺,泥浆里的烂水果,甚至是别人吐出来的掺了沙子的馒头,我都能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钟九被她瞧得脊背都发冷,觉得她迟早会把自己连皮带骨的一块吞下去。“喂,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是给你送吃的东西来的。”他小心的把一盘子糕点放在门槛旁,示意她,“玫瑰糕,很好吃。”
      雪姬的目光立刻被那盘东西吸引,雪白的米糕上点着鲜红的玫瑰花丝,甜美难言,用手指抠起一块来,放入口中,她几乎是贪婪的享受着舌尖的美味。
      “唉,你不怕我下毒么?”钟九摇头。
      雪姬想也不想,“你不会的。”
      他眨眨眼,笑,于是陪她一齐坐到门槛上去,从怀里掏出纸包,小心翼翼的把纸包里的粉末洒到一块米糕上去。“这个,是鹤顶红。”他拿起点心咬一口,唇上立刻沾了层水红色的粉末。
      雪姬怔住。“你喜欢吃毒药?”
      “谁会喜欢吃毒药?”钟九苦着脸,叹,“你这么想活,我却是死也死不掉。”
      雪姬又拿起一块玫瑰糕塞进嘴里,同时怀疑的看他一眼。
      “真的,我从小是个药罐子,每天都要吃十七八种药草,所以长大后无论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他愁眉苦脸的,索性伸出舌头把鹤顶红全部舔进去,“真难吃。”
      雪姬瞪着他,暂时忘记了嘴里的动作,含糊道,“你,死不了?”
      “嗯。”他的口气很谦虚。
      “骗人!”
      “我不骗人的。”钟九老老实实的说。如果被公子知道他骗人,那是要倒大霉的事情。
      “你知道么,你们这些人,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笨蛋,你以为你真的死不了么?我告诉你,我就知道有个好办法,就算你再多吃十年的药也没用。
      “什么办法?”
      “哼,告诉你,岂不是等于告诉了那个人。”她轻蔑起来,只要一想到他和那个魔鬼的关系,就令她心生警觉,马上倒了胃口,“你和他,你们这些男人,都叫我看了恶心!”
      她愈发厌烦,顿时愤怒起来,把手上的米糕捏碎,往他脸上砸过去,转身跑了。
      女人,奇怪而多变的女人,钟九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一抹苦笑,掀了掀嘴唇,到底没有说什么。
      禁闭的夜晚,如此无助。尤其想到季克容随时都可能再来折磨她,便越发夜长难熬。在进赵府的这一年里,她已经快忘记恐惧是种什么滋味了,某一段日子里,她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个富丽的府邸里安逸渡过,反正这个世界早抛弃了她,挣扎不过是自取其辱。她只愿沉溺在七宝沉香榻上,锦被绣褥玉枕金钩,手指抠着同心纹、回文锦……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堆砌,如花朵般糜烂的颜色,再不要去看任何人的嘴脸。
      到底,难如愿。
      好不容易捱过一夜,第二天清晨,不等娟娟到,她自己打来一桶清水,手搭了抹布到处擦拭,倒不是为了讨好什么人,只是手脚不停能令她感觉安全,可以暂时不用考虑赵湘会怎么处置她,季克容会不会杀她……
      娟娟来得很晚,太阳快下山时,她才端着饭碗匆匆而来,雪姬已饿得两眼发直,远远只见一碗洁白的米饭上覆着层碧绿菜叶,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心动的食物。
      “忙死人了,走得脚都疼了。”娟娟瞧见她青白的脸色,心头倒也有几分愧疚,脸上硬是不露出来,故意皱了眉头,把碗丢在门槛上,“吃去吧。”她的声音像是在打发一头狗。
      雪姬不在乎,饥饿是最最摧残人的东西,可以压倒一切侮辱与重击,尤其是她从小就吃够了饥饿的苦,她几乎是怀着感恩的心去取那碗饭……可惜,出乎意料的,碗在她手上碎成两半,那些美味的米饭和菜叶掉在地上,再也无法盛起来。
      娟娟也怔住了,这次她真是不小心,她也没想到碗会在门槛上磕碎。“你……你太不小心了!”索性倒打一耙,反正她也没人可以告状。娟娟叉腰立眉地做出凶狠表情,“你以为我整天只服侍你一个人么?碗都敲碎了,我怎么向厨房的人交待!”
      雪姬慢慢的,用力的握住手上的半只碗,裂口处将手指割出血来,也不觉得了,她辛辛苦苦的等了一整天,默默无声的做事,只是为了吃一口饭,然而这也不能得到,她如此卑贱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她抬起头,牢牢看住娟娟,不错,她打过她的耳光,可她从来没有砸过谁的饭碗,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人要吃一口饱饭是多么难,无论表面多么强硬嚣张,她仍然是软弱的,骨子里的饥饿空洞。或许有许多女人为了嫉妒做出种种荒唐可笑的事情,可是没有人会和她一样,满腹的渴望与可怜,其实,她很知道,剥开这层伪装的皮相,自己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饿怕了的小孤女。
      “你,你想干什么?”娟娟被她的眼神吓到,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依旧还是嘴硬,“全怪你自己不好,你,你……”她突然扭头跑了。
      雪姬并不有想打她或杀她的意思,她也实在没有了这个力气,手指上还流着血,于是用换只手去拿饭碗,她用力攥着另半只碎碗,割得另一只手也鲜血直流,然而也不过是身外之物。静静的,她听到有人走过来,青色的衣袂悉索,一直走到她眼前,阳光突然变得很明亮,宛如金黄色命运之轮,剪影里她便是那支朝生暮死的植物,有着洁白的花枝般的手与脚,低贱而寂寞的植物,载不起任何欲望与感情,慢慢的,自顾自的荒芜。
      “雪姬。”
      这是他给她起的名字,她忘不了他总是捧着她的脸颊,好像托着一枚明珠。小心翼翼的,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唯一的珍宝。
      一转眼,还不是成空。
      他爱她么?或者从来没有过什么爱,没有发自内心的关怀与照顾,人与人之间只是相互配合着做戏,在幻想中宠爱或是做别人的掌上明珠,彼此如醉如痴,可怜她竟以为这是真的存在。
      她蓦然别过头去,心里翻天覆地搅滚着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他硬是抬起她的下颏,将脸孔对准他。
      他一双炯炯如星的眸子,凛然生威。
      女人是娇嫩的花朵,一不小心,便残了瓣,她额角鬓旁散发凌乱,越发笼得脸庞尖尖,瘦怯了的容颜清丽绝伦,曾被他爱怜轻抚的栀子花一样洁白的肌肤细薄如琉璃盘。
      他心中针刺般疼痛无比,暗暗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每一个字都引起一阵抽搐,细密凄凉的痛,越发恍惚起来,“你,”他脱口说,“你心里有没有我?”
      话出口后两人都是悚然一惊,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也没料到自己真能问出来。
      她的眼泪没有原由地,忽然间扑簌簌地往下掉,很想说些什么,去配合他的语气和渴望,人和人之间不过是配合着佯装幸福的么?她不是一直这么配合的么?爱与被爱,可以是件很容易的事,直到她再次靠近他的身边,直到她不得不杀了他……一念至此,她忽的心寒,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真的要回到以前的日子去吗?
      季克容说:雪姬,你只该是一条毒蛇。或许这是真的,她确是一条长了毒牙的蛇。狡诈,自私,做作,或许都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
      雪姬失神的看着赵湘,刹那间,她的眼不再媚如春波,那些泪水是黑夜里跳荡的幽碧之火,她咬了唇,红唇上不断生出细小纹理,藏了折折叠叠深陷的心机。
      这样的一个机会,水到渠成,关节通畅的一个时机,便被白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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