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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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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相比之下,此次遖宿军由毓埥亲征、周天逸压阵这样的消息,仿佛都不值一提。陵光面无表情地扫过阶下众臣,问谁可出战,目光唯独略过公孙钤。公孙钤才要出列,却听得陵光平静道,好,那孤王便亲去应战。眼中无波,却似有烈火寂然焚烧。
此言一出,魏丞相便惊得跪倒在地,连带着一众朝臣纷纷跪地,声声高呼王上不可,君王为万民之尊,社稷之镇,如何能轻易涉险?遖宿大军固然来势汹汹,却也未到万不得已之时,还请三思。
陵光待他们说完,并无气恼,反似安慰众臣般温言道,三处面开战,遖宿亡我之心昭然若揭,此战若败,便是国破,此乃存亡之际,孤王应去。从前未能访贤求能选拔将才,是孤王之过,理应自承其果,孤王应去。裘振自幼为孤王伴读,其脾性作风也是孤王最为熟知,对阵之时,胜算更大,孤王应去。如此众爱卿可还有觉不妥之处?
只是始终不看朝臣之中,仍旧默然站立着的那个人。
阶下无人应声。他们的这位君王,登位的时间算不得长久,性情明白好懂,却不好应对。素日理政,多是雍容垂拱,即便有必行之志,也常常借由臣下之口说出,若是主动提出什么,必是早已下定了决心,再以三思之类的言辞相劝,其实无益。只是陵光这份决心下得有多早,却不得而知。还记自那日起,裘振二字,在朝堂之上便近乎禁忌,如今不得不提时,竟窥不得他面上动容。可是,他下此决定,遮掩在千般道理之下的激烈情绪,又岂难体悟?
公孙钤站在那里,心知有不少同僚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也知道陵光刻意避开的视线。陵光不止一次问他,是否自己太过任性,魏老丞相最初引他入宫,为的也是让他能够劝勉陵光,莫耽旧事,莫湎哀情。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成功,可如今看来,大概陵光只是将那些痛苦的感情压抑潜藏了起来,可即便如此,这个乱世却不给他继续维持这份假象的机会,而是挑准旧伤疤狠狠地捅下去。魏老丞相也曾对他透露过,当时为何那么快就提携他直接入宫面见王上,除了欣赏他文才惊人,更为看重的乃是他过人的坚毅品性。可他大概真的要败下阵来了。只是,如果,如果,他不曾怀有那不可言说的不臣之心,是否,还能继续支撑下去呢?
公孙钤看着殿上高坐的陵光,缓缓地跪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他开口道:“若王上要亲征,那就请允臣随行吧。”许多与他共事过的人,都称道他的持重可靠。为今,他却只想也任性一回。
陵光终于肯将目光舍他。
公孙钤没再补述任何的理由。两双眼久久相对而视,两团燃尽的灰以余温相触,一点火星自沉寂之中跳闪而出。
陵光眸光微动:“好。”
隔日陵光即与公孙钤及一众将士率军西征。一路行军,一路于沿途各城镇征调精锐,驻扎时便于军中行走演讲,鼓之以情,许之以爵,正是公孙钤惊艳文才大加发挥处。陵光常披起白银紫纹轻甲,持墨阳剑为令,于校场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号令操练,叱声高亮,精神抖擞,公孙钤于台下仰头望去,与宫中时完全判若两人。大军开拔时,二人则常坐车中,参详舆图,或与诸将分辩军情信报。
如此四五日,得飞探回报,已有遖宿先锋部队约五万人离开太胥城,经由民夫连日辟开的山道,直插腹地而来,目标似是典邺城。但太胥城之困未解,韩陵守军情况不明,遖宿仍以重军合围,应是欲以耗尽韩陵军粮草破城,另一方面为的大约也是放缓攻势,统合先前已下城池之物资劳力,确保粮草运输无误。陵光闻讯即率五百轻骑,及十数随身暗卫,抄小路奔典邺而去。公孙钤纵然忧心,却也不加阻拦,唯有应了陵光的嘱托,分五千兵先头急行,势必占据前路可能的设伏点。
这样陵光总算抢在遖宿军之前赶到典邺,入城与驻军合兵后,又修书一封遣使者给裘振送去,信中言,此战必不可免,还望念及旧情能在开战前一叙,申正典邺城头,略备薄酒相候,落款是天璇王陵光。
到申时,裘振果然如约出现在典邺城楼之下。城前空地之上,早有奴仆搬来酒席一张,正对着城头之上陵光之位,至于随裘振而来的裨将与数千兵士,则任由他们阵列其后,置之不理。陵光未披铠甲,一袭轻薄紫衫斜倚坐榻,似春苑午后困乏等谁来解。晖光脉脉,照他城头檐下案角樽前,落下一片暖金色,温柔得不似厮杀将起。
慵懒起身,陵光取了酒杯斟满向城下相敬。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加上裘振背光,陵光其实看不太清那张脸。若之前的估算没有出差,裘振应是率军刚到五里外最适合扎营处稍作休整后又引精兵前来赴约。纵然使者回报时也详述了裘振阅信时的表情,但陵光心中仍然是忐忑。当齐之侃重现天玑为遖宿所用的消息传来,他就开始害怕。这个人如果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他该如何应对,如果仍然是记忆中的样子,他又该如何应对。然而他记得最清楚,知道内情的近臣也私下赞颂的是,裘振的坚毅,忠正,寡言……可最初的最初,他们都只是活泼好动心性热烈的少年郎而已,在阵阵春风里,拨开柳条花枝,翻过围栏院墙,追逐打闹,指点笑骂,磕破膝盖摔肿额头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在他过于纵情时败兴相劝也是常有的,但猜想起来总归比起公孙钤那样从来一板一眼克己复礼的无聊人要臭味相投得多。后来他少年登位,少不得需耀武扬威宽猛并济,仿佛就在这一个转身登台间,两人曾共有的恣意妄为飞扬跋扈都归了一人,而另一人,不论生杀予夺,都只沉默接受,直至难承其重后的死诀。而此次魂复归来……
城下的宾客亦将酒樽高举,等这宴席的主人率先开口。
陵光也觉得应该发话了。只是张开口,才发觉心跳剧烈得似乎要冲出嗓眼。他浑身上下都在发颤,颤到骨肉之下、肺腑之中,仿佛被冻坏了,又觉得胸腔里正喷出一团团燥热,向四肢百骸烧去。这酒局是他亲自设下,为的就是掐灭心中最后的企盼。可到临头了,才发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志。自报家门以虚张声势,真情流露以挑拨离间,暗袭营寨以刺探骚扰,哪一桩不是为了最终置敌于死命,可为何还忍不住幻想一切仍有转圜之机,但……
陵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喉头这份滚烫,深深闭眼,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以墨阳为柱,支撑住有些摇晃不稳的身体。居高临下,他大声喝道:
“裘将军,可还认得孤王?你本出身天璇,世代忠心奉君,自幼熏染礼义,缘何作出叛国投敌之事,竟为戎寇前驱,侵践故国疆土,屠戮同族黎民?”
“陵光,你无故进犯瑶光,行刺天下共主,挑开钧天之乱局,尽行不仁不义之事,暴虐无度,谁不可征讨?你于我更有杀父之仇灭族之恨,安敢旦夕或忘?又何来旧情可叙?!”
说到最后竟怒不可遏,空杯掷地,便作攻城令下,那人飞身上马,转眼阵列重结,沙石腾动,杀声漫起。
好,很好。
陵光抽出墨阳,极薄的剑锋在微风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寒意,可那些烧枯成灰的血仿佛重新鲜活,涌动着灌注回心脏,又奔流向全身。若是当年,裘振为啟昆帝大将,诛叛臣讨天璇,长驱直入逼他到山穷水尽不得不交锋阵前时,他听到这样一番话,也许会动摇。但事实是,裘振最终选择完成他交代使命,重归天璇故土见了他最后一面,说完惟愿他“长享盛世”才闭眼离去。于是他抱着遗留之剑悲哭了两年,在震惊愧疚和自我怀疑中度过了两年。但到此为止了,裘振已死在两年之前。
“杀——”
陵光退至安全处,看城上城下厮杀。
隐藏于阵后的攻城车被推到阵前,碎石箭羽火球纷乱而下,有遖宿士兵爬上城头又被打落,也有冲上城墙被斩杀者。防线尚未有溃处,面对应付源源不断涌来的敌兵却开始显得捉襟见肘。但又有数百骑兵不知从何处冲出,在敌阵之间横冲直撞来回穿插,所过之处倒伏无数,正是随陵光而来的那五百精锐骑兵。可纵然劲头勇猛,遖宿军很快就反应过来,重重包围之下,也难免陷落,莫非此回到底托大……正在陵光犹疑之际,又听得东南面喊声震天,有挂着朱雀旗的天璇大军来援,声势浩大,遖宿军眼见难敌不妙,当即鸣金,迅速撤去,毫无逗留缠斗之意,天璇领军之人也不下令追击,待烽烟稍平,一队入城,其余另结营寨去。
于是陵光便见,众军之前,夕辉满肩,微染风尘,公孙钤骑坐马上,抬望城头。眉目在距离和光照的作用下有些模糊,身上所着亦非平日所熟见,但仍可知那便是他,且正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