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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〇九三章 自是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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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六年。
先太子符定,谥景烈,于顺京西北城郊修陵安葬。
前锦夏太子赵昶降为清平侯。锦夏归降诸人各有安置。
十二月,立靖北王符生为皇太子。
皇帝病榻缠绵,时见反复。自此军国大事,悉决于太子。
永乾七年。
长生越来越忙,子释越来越闲。
忙的人忙里偷闲,闲的人无事瞎忙。除了定期的正午疗伤雷打不动,两个人基本每天到入夜才能碰面。
新春刚过,朝议另建东宫,太子以节俭为由驳回。
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长生跟子释闲聊,说起这事,郁闷道:“符骞多嘴,跟父皇说我不愿另建东宫,今天看见我,脾气就格外大。打翻药碗不说,还指着我鼻子骂——”仰面躺倒,双手枕在脑后,长叹。
子释正在写字,侧过头:“我猜猜看。”放下笔,“嗯……是不是骂你居心叵测,盼着他老人家早日驾崩,好快快搬进皇宫去——该不会说你在药里下毒吧?”
长生苦笑。
子释点头:“皇帝老爹这个思路是正常的。”
“我要真有这心思,又何必……”
“老爹有这个思路,说明脑子还好使,自然不是真不明白。他骂的时间越长,明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天天进宫问安伺候,起居注里只会写:‘上有疾,太子日省问,亲侍汤药,不曾废离’,又不会写老爹骂你什么。宫中朝里,只会盛赞太子殿下恭顺纯孝,感天动地……”
长生坐起来:“我怎么听着,你这几句,比父皇骂我一大串难受多了?”
“我这不是劝慰你么……”
“你这也叫劝慰?分明就是讽刺,哼……”
子释走过来,挨着他在床沿坐下:“就算讽刺,讽刺的也不是你。皇帝老爹的事,已经做成了死结,到这地步,你便只有受着。”拍拍他肩膀,“难过也要难过给别人看,那才不浪费。老爹心里憋屈,不找你发泄还找谁?你以为天底下几个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肯随你掰过来扭过去……”
长生笑。听见“掰过来扭过去”几个字,好比一条多脚爬虫在心上挠啊挠。偏又不能真把它掰来扭去,索性一巴掌拍死,还得小心不让身边人发现。
“另建东宫,我看是真不用了,纯属多余。这宅子本来就是太子府,弄得崭新锃亮的,已经足够气派。昔日赵玕由太子废为怀安王,最后成为宫斗牺牲品,住处却一直没变。老爹居然把这地方给了你,真是阴错阳差。”
“我回来的时候,没别地儿了。他们都嫌这宅子太荒凉,知情的更怕不吉利,嘿!白便宜我。”
子释眯眼嘲弄他:“也亏得这么大个地盘,搞什么阴谋阳谋都方便。”
长生便想起偏院里关着的那批俘虏来。
锦夏投降众人,美女早已送光,官员们能用的派上了用场,不堪用的饲养起来。唯有那些值得一用又不肯被用的,至今关在太子府的偏院里。
重新倒下,望着屋顶:“你说……”碰碰身边这个,平伸出一只胳膊。
子释跟他一个姿势躺下,枕在那条胳膊上。
“你说,剩下那些顽固不化的翰林学士御史大夫们,还打发回蜀州去,好不好?”
“嗯?”
“关了几个月,能说通的都已经说通,剩下的我是真没办法了。”
“嗯。”
虽然听不出额外的情绪,长生却知道,其中一些人跟他渊源颇深,难免牵挂。
“这些人杀了可惜,放出去坏事,不如圈起来,干你之前没干完的活儿。集贤阁重建,照你的标准,怎么也得两三年,原先兰台司的书最好先不动。我想,干脆把他们送回蜀州抄书去,让符敖看着,再派几个过去你手底下的人带领……”
“这主意挺好。不过——”
长生侧头面向他:“不过什么?”
“不过,还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心甘情愿出力干活。”
只见他嘴角上扬,满脸狡黠奸诈,长生不由得挑起眉毛:“哦?”
“对于陈阁老席大人诸位而言,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校书何如修史?前朝国史,新朝修撰,已是成例,这事儿迟早要做。你跟他们讲,他们要不乐意干,就交给永乾五年的进士去干……”
永乾五年,华荣朝廷重开科举。至永乾七年初,刚录取一轮。史笔如刀,这些新朝上来的进士举人给前朝修史,会刻画成什么样子,当然不是陈孟珏等遗老所乐见的。
子释嘻嘻笑道:“锦夏二百多年,且让他们慢慢写去。中间时不常查一查返返工,等写到最近这段,怎么着也十年二十年后了。人事相继,前人总要作古,到时候自是后来者说了算。朝中若有谁担心这些前代遗贤写出什么大不敬的言辞来,你就讲讲这个道理,告诉他们,用不着杞人忧天。”
拍着长生胸膛,一脸吐血贱卖的表情:“这拨人虽然想法顽固点,文章学问那是没得挑的。你也不用给他们发俸禄,供吃供住足矣,保证都给你尽心尽力干活——上哪儿找这么些不要钱高素质的白劳力去?蜀州皇宫里的重要东西不是都带回来了么?‘起居注’有没有?翻出来修史备用……”
长生哈哈笑:“我叫庄令辰找找看。”
又说了一会儿话,子释开始犯困。惦记着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长生搂住他:“别管了,又不是没人替你收拾。”帮他脱衣裳抖被子,问,“晚上写字费眼睛,怎么不白天写?”
“白天?”子释闭着眼嘿嘿道,“上午跟茯苓饼茯苓霜玩得太凶,结果下午一直在睡觉,没工夫了。”
长生啼笑皆非:“他俩才几岁?你几岁?真是……”
“哎,你不知道,就是这时候最好玩。当初子周子归到我家,也差不多正好这么大,整个儿会走路的面团,嘻嘻……”钻到被子里,“方姑娘问吃什么点心,我说就吃茯苓饼,小饼子居然吓哭了——胆子这么小,会不会不是老三亲生的啊?茯苓霜看我欺负她哥,挥拳头揍我呢——这个铁定是老大亲生的,不会错了。”
长生沉默片刻,道:“这事儿,你觉得秦夕和黄云岫办得如何?”
子释笑容不改:“秦兄不愧为空空门高手,竟然能把两个孩子偷出来。黄兄能稳住你那据说出名剽悍的皇嫂,更是大功一件。无论如何,生劫人质,总比暗杀投毒厚道些。又能恰巧捏在对方七寸上,我看,没什么不好。”
“可是……年纪再小,也是两个活人,难不成就这么养着?我可没工夫……”
子释叹口气,睁开眼睛,正色道:“我听方姑娘说,符霖庶出,母亲本是她楼里姐妹,假意敷衍老三,伺机拼命,结果反被收进王府,不幸难产而亡——实在是场孽缘。老三虽然偏心,无奈王妃不肯同仁博爱,孩子出生不久,便寄养在老大府里,请皇嫂看顾。符霜是老大遗腹女。这俩孩子,一个没娘,一个没爹,纵然生于皇家,贵为王子公主,实在命苦。反正是一家人,你这当伯父叔父的,养就养了呗,又不是养不起。”
长生低头看他,半天不说话。
子释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着他:“哎,我说……你不愿养侄子侄女,是不是想养自己的……”
不等他说完,长生冷不丁截住:“方弄晴怎么跟你那么多话好说?”
子释愣了,讷讷道:“大家闲聊,又是老乡,还有子归……”反应过来,伸手揪住他衣领,怒目,“你这驴肝骡子肺的混蛋,竟敢反咬一口……”
“不止一口……”长生说着,顺势扑下去,连人带被子兜头罩住,跟下雹子似的,将鼻子脸蛋嘴唇耳朵统统咬了个遍。咬完立即松手,像一根烧到半截又浇熄的木炭,杵在旁边冒烟。
子释心知他顾惜自己,自从生病又受伤,已经忍了差不多半年。天天这么对着陪着,亏他有一门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神功可以练……
歪歪脑袋,示意他在身边趴下。伸手抚摩头发和脊背,想象自己在给一只超级大狗顺毛。
一边顺,一边吹枕边风。
“符霖反正是回不去的,符霜也不用急着送回去,两个孩子有个伴儿。我看方姑娘用心又能干,打理府中内务十分妥当。她本是秦兄安排进来的,秦兄乃英雄好汉,光明磊落,才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器……”
大狗似乎有跳起来的迹象,紧着多拍两下,转移话题:“虽然不送回去,但是嫂子可以来啊。你派人去请皇嫂来做客,有了方姑娘这个管家接待,嫂子便可以常常上门走动。老三那里,自有她去通消息。什么时候老三想儿子想到忍不住了,求着登门拜访,你们兄弟,也就好见面了。”
长生道:“你跟两个小家伙这么混在一起,他们上门,难免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去应酬他们。难免知道——还能知道什么?堂堂太子之尊,府里有几个内嬖外宠,再正常不过——没有才叫人起疑。”
长生气结。
子释叹息着道:“这里边,最委屈的人是子归。最近写字已经不觉得那么费神,等再好点儿,应该就可以放她去做她喜欢的事了。我这么一个出色的妹妹,哪能绑在身边当丫头使唤……”
长生听到这,忽然想起一件事。略微犹豫,决定趁此机会说出来。
“子释。”
“嗯……”
撑起身子,一只手从背上滑下来。
把那只手塞进被子里,长生心想:还是等当事人自己告诉他吧。低头在唇边印下一个轻如飞絮的吻,什么也不说了。
半夜偷偷下起了雪,直下到第二天午后才停,竟是去岁今春最壮观的一场雪。
子释午觉起来,撩开门帘,眼巴巴望着白茫茫的院子。都知道他想玩,偏偏不能玩,于是别的人也就忍着,来来去去忙碌,只装看不见。李文等他瞧得几眼,过来放下帘子,关上门。
“南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彤城没有,蜀州也没有。”
听着少爷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跟自己说话,李文随口“嗯”一声。
“已经立春好些天,这怕是最后一场雪了。”
这一句仿佛遗憾,又仿佛庆幸。李文想想,答道:“是啊。”
但闻一声轻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①
这句不难懂,可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在里头。李文不敢瞎答,再“嗯”一声。
又一声轻叹:“万里盈天春归晏,六出凝华情未央。”
这一句已经不知道在说啥了。李文傻站着,心想:二少爷不在,三小姐不在,太子殿下也不在,怎么就没个人来接少爷的茬儿呢……也听不出心情好还是不好……
正为难,门开处,李章端着药进来,小曲跟在他身后,抱个点金粉彩玉壶春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梅。
子释凑过来:“果然北方梅花谢得晚,都这时候了还开得这么好!”
李文大松一口气,赶紧把屏风后边雕花酸枝高几挪出来供那春瓶白梅。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女人孩子的笑闹声。
小曲道:“方小姐和小姐刚在后花园折梅花,两位小殿下要过来玩儿,方小姐怕他们吵着少爷……”
子释接口:“无妨无妨。”
“小姐也这么说呢,领着上这边堆雪娃娃来了。天晴了,也没风,正好。”
李章放下托盘,递件外衣给少爷,转身启开窗扇,这才送上药盅。
子释坐在窗前,子归望见大哥,笑盈盈的挥挥手,忙着跟两个孩子滚雪球去了。方弄晴领着两个丫鬟,向这边微微敛衽,算是见礼。
子释笑着点点头,津津有味看院子里一大两小玩得不亦乐乎。
眼见雪人成形,回头指指墙上挂着的彩缎翻毛大皮风帽:“给他们拿去试试。”
子归看清李文手里捧的是什么,眼睛一亮,笑嘻嘻接过去,套在雪人头上。雪娃娃又白又胖,憨态可掬,顶着充满塞外风情的鲜艳帽子,煞是有趣。两个孩子拍着手蹦跶,去够那下垂的狐尾。
李文陪着笑了一阵,叫一声“小姐”,把少爷睡完午觉跟自己的几句对话说了,子归蹙起眉头。
弄晴在旁边听见,幽幽道:“闲愁最苦。”
子归摇摇手:“大哥连着几个月没出房门,这是憋坏了。”忽然笑笑,“试问闲愁都几许?有工夫酸不溜丢,看来心情不错。”
弄晴被她逗笑了。过得片刻,忽道:“后花园‘可心亭’,其实是个暖阁,据说原先六面窗格均为透明琉璃镜心,专用来赏雪。殿下回来前,内务府派人修缮,毁坏的四面没法补齐,换成了木板,却也还剩了两面……”
不等她说完,子归惊喜道:“那太好了!方姐姐,咱们这就张罗去!”
子释练了一会儿字,歌曲二人传讯,道是小姐请少爷后花园可心亭赏雪观梅。
咦?
愣了愣,喜上眉梢:“阿文阿章,快,换衣裳!”
待他披上斗篷蹬着木屐随李文李章走到所谓“可心亭”,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六角形全封闭式阁楼,坐落于假山半腰。门口挂着厚厚的大毛毡,还没跨进去,一股暖意已经扑面而来。
帘子掀开,竟是妹妹亲自相迎。
“子归,今天什么日子……”
阁子里只有一张六角梨木大桌,底下是个地炉,炭火烧得正旺。弄晴领着丫鬟们在另一边铺碟摆盘,安放各色干果小食。
靠墙单立着个带了提手的红泥小灶,方便温酒烧茶——灶上铜壶冒着白汽,水已经开了。
子归放下帘子,回转身,巧笑倩兮:“大哥,今天是下雪的日子。”说罢,引他在里侧坐下。
子释坐定抬眼,正对自己的一面窗格中间嵌着透明琉璃片,恰好看得见外边玉树琼花,冰清雪素。
——此处分明是宅子原主人专为赏雪而建的风雅场所。
端起茶杯,不由得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想不到这后花园居然还有此等佳处,枉我白住了几个月……”
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入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炭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白玉盘琳琅堆叠,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
太子殿下没挪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请坐”,活脱脱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望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于大有进展。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入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朝廷图省事,直接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宣抚,军政大事一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已经持续了两三年。”
——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做了流寇盗匪。”
子释仿佛出神,目光茫远,轻轻道:“楚州自锦夏收归朝廷直辖,空前繁盛。七十来万……当初咱们路过的时候,哪怕娄溪一地,也超过这个数。”
长生忽然看向他:“这个单佢,我查过了,原来在花家墓园挖坟的,就是他。”
子释收回目光:“长生,此人该死。”
这句判决出口,那边三人顿觉先前印象中的春花秋月立时消散,春山秋水顷刻冻结,只余满目冰雪寒梅,肃杀冷冽。
注释①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见唐韩愈《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