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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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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冰醒来的时候,闻到满屋子的药香。虽然眼睛依旧看不见,但是腿脚却都有了知觉,胸口闭塞不畅的感觉也缓和了许多。
看来……是得救了。
他望着天花板,并没有打算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默然,是绝对不会在了。
没有了默然存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的意义,都变得很微薄。
“陛下。”路衣的声音传来,仿佛是突然出现在他床边,“众将军已在殿外守了两天两夜,陛下可终于醒转了。”
“这里已是我国地界了么?”对于路衣的出现完全没有惊讶,他静静地道,嘴角弯了一个完美的弧线。一切,都如同他失踪前一样,仿佛从来没有改变。
“不,这里是昱国建雨城,我军已将昱国其余所有城池攻下,现下,只剩下包括都城金昱在内的周围三座城池。”路衣的语气也与以前一模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好。”苍冰缓缓坐起身,“你立刻把最近的军事情况详细告诉我,我做出决定后一举攻下这气数已尽的破烂。”
“陛下……”路衣仿佛欲言又止。
“说。”
“陛下是于两天前,被不知名的人送到此。属下自作主张,说对外宣称皇后娘娘正四处寻访名医为陛下诊治。而十几日前,昱国国君突然纳妃……据探子来报……”路衣吞吞吐吐,“那位王妃,长得极像皇后娘娘……”
“是么?”
他淡淡地接了一句,缓缓地躺倒了下去。没有焦距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也……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本不属于这里,本不属于我的人,在外边漂泊得久了,终究是要回去的。我也无权将她留下吧。”
“臣尽忠于我昱十年有余,自小熟读圣贤,深知礼仪廉耻……今陛下所纳妖妃,篡我皇权,牝鸡司晨,实乃祸国殃民之妖女……”
“自古男女各司其职,天理伦常,不容混淆,新妃颠倒伦常,实乃天理不容……”
昱临季翻看着直接递交到他手里的奏折,眉头已经紧紧锁了起来。
“哼哼。”他的爱妃冷冷笑了一声,“对此等事他们倒是积极异常,却不曾想到,昱国早已大厦将倾,若一朝灭了国,可不知他们的尽忠还能尽到何时,尽给谁看?”
“默然……要不,代批奏折一事,便暂歇一些日子罢?”年轻的昱国国君沉默着,犹疑地道。
默然张了张口,冷冷一笑,不再说话。
原来这世上,依旧是容不得女子到男子头上的。
“若你不想昱国亡于你手,就不必听这些迂腐之人的无聊言语。他们若以辞官相逼便让他们全体还乡好了,总比亡国之后大家沦为阶下囚的好。莫忘了,你才是一国之君。”
最后,她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一怔,呆了半晌,手中的朱笔,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昱国众官员以辞官相逼要国君废掉新妃的闹剧,就这么不了了之。
苍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只是浅浅地呷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嘴角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却不知在看着哪里。
这样聪慧的女子,原是不会被任何人束缚的。
“陛下?”路衣见他出神,不得不出言提醒道。
“啊,说到哪里了?”苍冰淡然饮下一口茶水。
“湖古城里有兵士五千人,守将连康,悍勇善战,不善谋略。”路衣道。
“我知道了。”苍冰浅笑,“三天内,给我拿下湖古城,逾期,所有将军都军法处置。”
路衣躬身:“属下明白。”
“绿衣。”
路衣怔:“是。”
“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聊聊了罢?”苍冰突然道,“今晚若夜色不错,我们便到庭院里坐坐罢。让厨房准备些蜜饯,还要一坛冰酒,加梅子的那种。”
“是。”路衣低眉答着,心里却纳闷开去。
可是……夜色无论如何好或者如何不好,陛下,不是都看不见了么?
尤其,陛下从不喜欢吃甜食,也从不喝酒的。
然而这到底是为什么,路衣也许会不明白,但是绿衣定然是明白的。今天晚上,路衣,就变成绿衣好了。
一弯冷冷的月牙清冷地斜斜地挂在天边,星星却因此而很明亮。真的是一个很适合像这样两人安静对饮的夜晚,宁静而美丽。
苍冰浅浅抿了一口梅子酒,侧过耳朵微微听着路衣衣料的摩擦声音,微微笑道:“坐着你便这么不舒服么?”
路衣在一旁如坐针毡,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轻声道:“属下……属下还是站着服侍陛下!”说着他身形一挺便要站起来,却觉得肩上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将他压了下去:
“坐着陪我喝酒聊天。”苍冰温柔却强迫地道,“这是旨意。”
路衣硬着头皮坐下来,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酒水。
一股久违的梅子清香塞满口,清甜微带酒味的液体在牙齿和舌头间打滚,如同吹开寒冻冰封的清新春风。
这的确不是适合男子喝的酒。酒性不烈,带着甜味,便如上好的甜酒酿,喝上几坛只怕也不会有醉醺之感。
因为这是一个女子慧心酿造的私房酒。
他至今都记得她品尝刚刚酿成的梅子酒后脸上狂喜的表情。只是那时,从未想到过往后的一切纷争,这个女子,自己的孪生姐姐,竟会是一切的缘由。
“绿,这样陛下就能喝了罢?一点也不烈呢,可是闻起来还是酒哦!”
那样温婉里透着极度欣喜的声音,到了今天还是这么熟悉清晰,时不时就能萦绕在耳边,终了了时间,也无法散去了。
“蓝衣。”苍冰突然道,路衣全身一震,他接着缓缓道,“今天是她的忌日。你不敢向我提起,一定要我自己说出来么?”
路衣将头埋得低低的,似乎一直在看着手中的酒杯。
“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资格记得她的忌日,都有权力好好悼念她。”苍冰淡淡地道,“而且,你莫忘了,她……也是我一直记得的人。”
“陛下。”路衣喃喃道,“蓝衣姐姐若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怨恨了。”
“是么?”苍冰将头往后仰,靠到椅背上,“以蓝衣平素和善柔软的为人,若知道我为了什么样的理由起兵制造乱世,只怕,会难受得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生到这世上罢?”
路衣喝了一口酒:“善良的人总是会犯同一个错误,他们总觉得世上所有的不幸都与他们有关,无论谁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他们总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心里会说,如果我当时能……或者,如果不是我在……如果没有我……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之类的话。可是,他们本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没有力量造成那么多的不幸。”
“绿衣,”苍冰没有焦距的黑眸盯着他,他觉得全身都无所遁行起来,虽然明知陛下是看不见的,依然忍不住胆颤,听着陛下道,“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路衣心惊跪倒:“属下不敢!”
苍冰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坐下。我说什么了么?你何必如此慌张?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让你说句实话也不能的暴君么?”
“属下不敢!”路衣只好遵旨坐下,却好象除了这四个字再不会说什么了。
他怎么能忘记,陛下攻下澜国的当天,就下令将自己家乡的小山村中的村民全部集中起来,全部凌迟?那一天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回忆的痕迹,只有那满眼的血,满眼的尸首,满耳的呻吟呼喊,满脑的恐惧,眼前这个男人魔魅而清秀的笑容。
陛下是很俊秀的人,他一直这么认为,即使在染血的时候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就算像浸透了鲜血,他依旧可以像从来没有弄脏自己一样微笑。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追随这个于他应是不共戴天的男人,却知道自己折服于他那强悍里的温柔里,那无论怎样都澄澈清雅的神气。他是崇拜强者的人,所以才会努力让自己变成了苍国第一高手,但无论怎样天下无敌,他都知道自己赢不了陛下。
“我有那样的影响力,足够造成天下人的不幸。”苍冰淡然道,“但是我的梦想绝对不是这个,血流成河的肮脏世界,即使抢到了手又有什么意思?今日的烽火是为了日后的平静而燃,眼下的牺牲是为了可以救更多人的命。也许有人以为我这些是托词,然而,该当弃卒保帅的时候便不能犹豫,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的人很小就夭折,有的人庸庸碌碌却可以活到七老八十,这并没有什么,人一生下就是不平等的,人世本就不公平,我们的出身就已经是够大的不公平。一切都是命运而已。就像……”他突然停顿了一下,道,“今夜是上弦月?”
“是。”
“只有月不亮的时候,星星才会多。此消彼长,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我只是负责推动命运的转轮而已,绿衣。”
路衣一怔,道:“陛下……”
“所以,战争本是没什么错误的,错误的只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存在着两个不可共存的国家而已。面对敌军将士,你不必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必须去死……生在昱国,便是他们的错误。”苍冰依旧是淡淡地道,“所以,在战场上,你不必每次出手都斟酌着轻重,这样,你帐中的战俘奴隶也不会越来越多了。”
路衣冷汗涔涔而下:“属下明白。”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双看不见的眼睛,他是绿衣,然而对手是陛下……这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事,而是,早在一开始,他就是注定要输的人。
“回去吧。”苍冰浅呷着酒,“我知道每年今日你都要念诵经文给蓝衣,这就回去罢。”
“是。”路衣几乎是落荒而逃。
完全无法躲避,陛下的目光可以将他穿透,让他想逃都不会有地方可以逃。
除了陛下,还有哪个人可以在温柔的同时那么无情,又有哪个人可以在无情的时候那么温柔?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陛下,才会那么孤单得无人同煮酒。
路衣走了。
苍冰独自静静地坐着,简直像要把自己坐成一个雕像,凝固成不变的姿势。
庆幸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依旧还在记忆里好好呆着,虽然面目模糊,却知道她确实还在。这样就足够了。也许那么在乎默然,只是将她当作了替代品么?
不,不是的。
他似乎是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蓝衣是如清澈小溪般温和柔软的女子,那样的温暖清新。默然却是风……时而温和时而暴虐,无从捉摸,他并不明白她,甚至无法给她一个定语,更加不能对她保证什么,却只能确定一件事,风是最自由的,默然那么渴望着自由,所以拼命在追求这个东西,却在追求的同时背道而驰,离它越来越远。
默然,你还会回来么?
还会回来么还会回来么还会回来么还会回来么?还会……回来么?
苍冰淡淡想着,将嘴角卷起弧度,轻轻啜了一口梅子酒。
见鬼。
为什么连味道都要这么相似,让他容易想起。
梅子,梅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