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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chapter 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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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挑选了几枝马蹄莲、康乃馨,还有一些剑兰、玫瑰,买完后便估算着时间慢慢往回走着。
家里有3个花瓶,母亲总喜欢在家里装饰些鲜花,说是更有家的味道。
亮以前从未往深处想过,直到今天推门而入,望向仿佛空无一人的屋子,他才忽然想到,母亲之所以装饰鲜花,是不是为了让家里看上去更热闹些呢?自己与父亲平日外出比赛的那些日子,母亲好像总是一个人度过的。
亮换了鞋,走进厅里,刚将花放到桌上,里屋的一扇门便开了。
看到光走路的姿势,亮便知,光又是腿麻了。
光平日在家,打游戏的时候,总喜欢将一条腿垫在身下,坐久了就容易腿麻,但是今天……
他几乎可以想象光在母亲面前正襟危坐的模样,说是不紧张,恐怕还是做不到的罢。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紧张。
因为太想得到肯定,所以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差错。
亮觑着光的脸色,视线与光相触,光朝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
经历过佐为消失、亮大病一场,光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听明子夫人落下逐客令的那一刹,还是差一点破功。
此刻,走出房间,看到早已在厅里等候的亮,光望着恋人,试图笑得自然点,牵起嘴角时,却发现还是有点难度。
对不起,我可能让你失望了。他看着亮,无声说道。
亮却好似听到般,轻轻摇了摇头。永远不要轻易否定自己。
有那么十几秒,光从房间里走出来,就这么望着亮。
好像从恋人的目光中汲取了足够的勇气,才缓缓向亮走去。双腿因为长时间压着,每走一步便针扎似地疼,光只好走得慢一些,好让自己走路的样子看上去不那么别扭。
走到亮面前时,光朝他笑笑,有些如鲠在喉。
深吸一口气,才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亮点点头。
即将错身时,他忽然拉住光的手。
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捏了捏。
光抬头看着他。
光的指尖冰冷,但掌心依旧温暖,直到指间全部沾染上属于亮的温度,亮才松开手。
“那我走了。”光冲亮笑笑。
“嗯。”亮回以微笑,“路上小心。”
离开玄关的时候,光的心情还算平静。
但刚走出塔矢宅,光的脚步便顿住了。
他转身回望身后这栋建筑,忽然就不想这么离开了。明知这才是亮真正的家,明知屋子里的人是亮的亲生母亲,他还是觉得这幢冰冷的屋子好像一个囚笼,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亮。
他还是没能说服明子夫人。光心想。他以为这些年,自己总该长进了些,到头来却发现,亮能做到的,他还是做不到。
可他只稍稍停留一会儿,就又迈出步子。
他不敢停留,总生怕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注视自己——他实在不想再让亮担心了。他曾听医生说过,胃溃疡的发生,除了饮食习惯,也与情绪有一定关系。
只是亮,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替你分担些?
光走后,明子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客厅里,母子俩便隔着一张餐桌,面对面站立着。一时间,相对无言。
该怎样面对小亮。
明子从未觉得如此纠结、挣扎过。
经过昨晚一事,她已经知道,进藤光在小亮心中的地位。又或许,早在小亮住院时,她就已经清楚,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拆散他们。
他们亲密得就像彼此的影子。
明子看向亮,艰难地开了口:“我让进藤回去,你会不开心吗,小亮?”
这个问题,亮没法回答。
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双劫循环里。说没有,那自然是违心的,他首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说有……又必然会让母亲伤心失望。
于是,他唯有沉默以对。
以往,他没有习惯主动去表达什么。
但是这一次,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必须说点什么。
他想了想,然后说:“从小到大,身边有那么多棋士,来来往往,他们看上去那么融洽,我却总觉得一直是我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后来长大些,我慢慢从那些人眼里看到了些不一样的情绪。有的人敬畏我,有的人羡慕我。在他们眼里,我首先是塔矢名人的儿子,未来的棋坛新星,其次,才是塔矢亮。仿佛始终有一面墙,将我与其他棋手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他的双手轻轻扣住桌旁的椅背。
“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我不觉得自己很厉害,我只是在努力地增进自己的棋力。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惧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别人,别人却开始疏远我。曾经来找过我的同龄人,在输棋后,都不再来了。”
亮说着,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那时的他,的确不懂。
输了棋,重头再来就好。为什么他们选择的,偏偏是离开?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选择了围棋,所以寂寞,还是因为寂寞,所以选择了围棋。
“不过,这都没关系。等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时,也就都可以理解了。” 亮抬起头来,朝明子笑了笑,“可就在我渐渐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我却遇见了进藤光。”
“直到有一天光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忽然发现,原来始终独自前行的路上,还可能有人并肩相伴。原来,我也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
正因为遇见了光,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就连平日里看惯了的十九路棋盘,也仿佛有了别样的意义。
明子看着亮对自己微笑,竟在这份笑容里,觉出几分心惊。
她从不知道,小亮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又像在转移话题,半开玩笑地问:“小亮,我们是要一直这么站着说话吗?”
亮愣了一下,立刻赧然。
明子笑了笑,让他先去里屋等着,然后转身从厨房取来园艺剪刀。
修剪花枝,原本不需要多少时间,随性而已。
这日,明子却花了不少时间打理。
待整理好心绪,才重新沏了一壶茶,将杯盏端进和室里。
于是,一度中断的对话,在一刻钟的时间后,终于再次续上。
接着刚才的话题,亮稍稍放松肩膀,继续说:“我其实,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或者确切地说,我不太知道,怎样才算是‘朋友’。”
他抬头看了看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熟悉就算是朋友,那我和芦原先生、绪方先生都很熟,算是朋友吗?感觉不太像。市河小姐,还有围棋会所里的各位都很照顾我,他们算是我的朋友吗?好像也不是。”
“第一次遇见光的时候,我很意外又觉得很惊喜。在他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同龄人来找我下棋了。我把他带到我常坐的座位上,我们以猜先的方式对弈,然后……”亮的笑容黯淡下去。
明子望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问:“然后那天,我们小亮就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吗?”
亮微微一愣,随即薄红了脸,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第二次。”他说。
“第一次输给光后,我每天每天都在会所等他,可他再没有来过。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以为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他却说了让我无法容忍的话。于是,我拉着他去围棋会所进行了第二次对弈。结果,却以我的惨败收场。”曾经让自己难以释怀的往事,如今说来,亮竟从中体味到了某种隐喻的意味,“第二次输棋后,我很不甘心。为什么会输给这种人?我拼命地练棋,想要尽快赶上他,但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对我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
教学楼外的那次对话,光毅然拉上的窗帘,亮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固执地认定了光呢?亮自问,也许是好胜心作祟,也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
之后的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亮的唇边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低头抿了口茶后,轻轻把话接上:“后来,为了和他下棋,我做了很多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一度让学长学姐很为难。再次与光对弈的前晚,我紧张得几乎失眠,然而他那天的表现却让我彻底失望,就好像我之前所追逐的那个身影,只是一个假象。”
亮抬起头来,朝明子淡淡一笑:“那天之后,我也曾想过,就当作从未认识进藤光,可当我越走越远的时候,有关他的消息却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进藤考上了院生,进藤参加了职业围棋考试,进藤考上了职业棋士……渐渐的,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好像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可就在我以为终于有机会知道他真正实力的时候,他却开始连续缺席大手合赛。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既愤怒又不安。我忍不住,又去找了他……”
说到这段经历,亮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是在和自己死磕。
如果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会爱上光,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抓住光的手,再不放开。
明子还从未听小亮用这般语气去谈论过一个人。
是这样柔软,柔软中又带着一丝小别扭。
她不禁轻声追问:“然后呢?”
“然后……”亮唇角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看着杯中轻微晃动的茶汤,缓缓说,“然后,我还是没能说服他。他就像是自暴自弃般,一连好几个月不战而败。”
——伴随着Sai的消失。
而当时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亮的脑中飞快地掠过光背着书包飞跑的背影,心口觉出一丝钝痛,但想到初次打入本因坊循环圈的那个晚上,那抹疼痛又好像消解了。
见亮不再说话,明子并未急于催促。
她便安静地等着亮,等他梳理自己的情绪,连同记忆一起。
几秒钟后,她听亮说:“可是后来,他又那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不会放弃围棋,我们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我们开始在会所里一起下棋、一起检讨。”
亮抬头看了明子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唇边带着隐隐的笑意:“他知道我下棋中间没有吃饭的习惯,就总是那么不讲理地拉我出去,而且每次都是拉面、汉堡。我心里想着他怎么那么麻烦,又不好意思推脱。但是偶尔看到他和他的朋友走在一块儿,听他对我说‘再见’时,又会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有人说,进藤光是我的朋友,我想了想,姑且算是。可是又觉得,他好像不那么简单。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特质吸引我,不只是围棋。”
“再后来……”亮又笑了笑,脸上竟多了分淡淡的红晕,“再后来,我发现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和他在一起时,很放松,不会有任何顾虑。和光熟悉以后,还会经常不自觉地就因为一些小事和他吵起来,吵得旁若无人还不自知。我开始渐渐希望,他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明子望着亮,不由想起进藤光刚才那番话语。
当听说小亮会气急败坏,会与人针锋相对时,她几乎是吃惊的,但这一刻,听亮亲口说出时,她才终于相信,原来小亮真有那么多面,是她这个作母亲的都从未见过的。
日光渐渐偏西。
对话进行到这里,本就该打住了。
可就像是惯性作用,亮忽然觉得有些话压抑在胸口,不吐不快。
明子看出亮还想说什么,于是向他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亮便迎着母亲包容的目光,继续道:“昨晚,我去找了光。他不在我们住的公寓里,我就又去了他们家。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他好不好,他的父亲却告诉我,他什么都说了,那天晚上,他直接跪在了他们面前……”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亮直觉喉咙有些发涩。
他仰头喝了口茶,嘴唇触上已经冰冷的茶水时,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与母亲说了这样久。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不由稍稍加快些语速:“在我养病的这段时间,光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跪在父母面前的,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昨晚他见到我,非但没有埋怨一句,反而傻傻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就连昨晚我打给您的那通电话,也是经由他的提醒,我才想起来的……”
亮说完,稍稍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其实刚才,我很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和您说这些,说出后,又会不会适得其反。可我还是想让您知道,光是怎样一个人,他对您的儿子又是什么样的态度。”
“母亲,”亮轻轻唤了声,“其实早在我住院的时候,您就已经可以感觉得到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