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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墨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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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霸叫我去的校军场位于城外,出西北门不过十里,与武卫营在一起。曹操出征带走了大部分军队,留在邺城的兵力不多,但武卫营几乎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作为精锐力量留守都城。夏侯霸原本就属于武卫营军官,任职骑都尉,因而这次的汉中之战他始终留在邺城,没有机会上前线。
我换了一身适合练武的短衫劲装,在杜三的带领下骑马出城。也许是因为从小跟在喜好武艺的夏侯称身边,杜三的骑术也相当不错,在一般水准之上,甚至也在我之上。单从他御马的熟练程度,我就能看出他和我之间的差距,我想他也看出来了。我心里暗暗感到有些佩服。这人虽然是个仆役,年纪又不大,却十分聪明。真不知对我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公子快看,军营已遥遥可见。校军场就在军营里头。”
出城走了不多时,杜三便指着远处对我说。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能望见一片营寨。想到立刻能够亲眼见识三国时期的军营,我心里一阵激动的同时,不免也有些紧张,拽了拽马缰绳,轻踢马腹,催马道:“那就快走吧。”
“是。”杜三应着,紧跟在我身侧约半个马身的位置。
“杜三,你骑马骑得不错啊?”我闲聊着问道。
“都是公子从前教给小人的。公子说,小人若是学不会骑马,便不许小人随侍左右。可小人的职责便是跟随在公子身边服侍,定然是要跟随公子的。”杜三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轻笑:“是吗?原来是我教你的。可惜我已想不起来。再说眼下,你的御马术恐怕也远在我之上了,呵呵!”
“公子说笑了,小人天资愚钝,怎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只是染病未愈,待公子康复如前,自然会恢复往日神勇风姿!”
杜三说得急切,生怕我会生气一样。我只管笑,笑着问他:“你觉得我的病还会好?”
“当然!当然会好的!”
我叹一口气:“若我告诉你,我这病好不了了,又如何?”
“公子!”
杜三似乎十分震惊,连礼数都不顾了,瞪着眼睛看我。我心中惆怅,对着他露出一丝苦笑,决定把话再说明白一点。
“杜三,你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从我生病至今,已有二三十日,你每日在我身边尽心服侍,朝夕与我相伴,怎会看不出,我若还有痊愈的可能,早该有起色……”
“可、可是……”杜三神情黯然,嗫嚅着说,“可是大夫也说了,公子这病无药可医,只能慢慢调养。小人觉得,公子只要好好将养着,总有一日会好的。再说公子只是想不起从前的旧事,身体性命却无碍,小人其实……也、也着实开心啊!”
“开心?”我一愣,“即便……我已不认得你?不认得府上诸人?”
杜三用力点头:“公子能保住性命,府上众人都开心不已。当日公子在漳水遇溺,不只是我等下人,就连夫人和二公子,也都觉得……”
停顿一下,他略过了难听的话,续道:“是以,当公子醒转之时,别提夫人、公子、还有小人、红印他们有多高兴了!与之相比,公子不过是忘了些事,又有什么打紧?”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总觉得自从穿越到这个身体中,自己的一切都不符合周围人们的期待。我满足不了他们对我的期望,他们也无法让我产生亲近感。错位的需求关系和彼此都找不到的归属感,让我一直处于失落、烦躁、郁闷的状态。我从来没想过“活着就好”这句话,竟然会从一个仆役口中听到。
我沉默了许久。李夫人早上的叹息重又浮现在脑中,我忽然觉得是不是应该换一个角度去解读她这份失落。也许对她来说,真正让她失落伤心的,不是我的失忆,而是她敏锐地发现从我身上找不到从前那份母子亲情。我其实从未失忆,只是对李夫人来说,我只是个从来就不曾与她相识的陌生人。那份对陌生人之间的疏离感,骤然间替换了从前的血脉亲情,李夫人怎能不倍感失落?是否辱没了夏侯家门这种事,对一个母亲而言,也许并不那么重要,而我却以为这件事才是她叹息的原因。
“……夫人……”
“公子?您说什么?”
“我从前与李夫人,是如何相处的?”
“这可说来话长呀。公子从小活泼好动,又像极了老爷,喜好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没少让夫人挂心呢!”
“是么。那回头你好好跟我说说,我从前都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听你说的多了,我也能想起一二。”
“是!小人义不容辞!”
我笑了笑,沉默下来。尽管心里清楚我不可能“想起”任何事,但多了解一下夏侯称这个人,总不是什么坏事。既然“实验”证明我就算把自己沉到漳水河里也很有可能无法再回到现代社会,还是做好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心理准备吧。也不能总是逃避现实啊。
“公子……”
杜三小心翼翼地出声,我扭头看他。
“何事?”
“小人只想告诉公子,不管公子是否能够病愈,只要小人这条命还在,便会跟随在公子身边,尽心尽力服侍公子,决不会有任何二心!”
我一愣,本能地反问:“那你总要结婚成家吧?”
没想到杜三一脸迷惑,不解地说:“即便小人日后成家,也照样服侍公子呀!”
“啊?你的意思是,不管你结婚也好生子也好,都是我的贴身仆人?跟着我一辈子?”
“当然!小人是夏侯家的人,能跟着公子,是小人三生有幸!”
杜三言辞恳切地表忠心,我更加无语了。想到这家伙可能要跟我“一辈子”,我顿感压力巨大,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关系。既然注定了从今往后朝夕相处,那我还真得对他好一点,非把他变成值得信赖的人不可。
“对了,你为什么叫‘杜三’?”
我忽然提出的问题把杜三从慷慨的表忠心情绪中硬拉出来,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适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答道:“小人姓杜,家里排行第三,所以叫‘杜三’。”
“……”
这个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点,我竟无言以对。在无言以对中,我们很快来到了军营正门。
这座武卫营属于半永久的军营,建造得十分坚固,占地面积也不小。营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门口有军士站岗守卫。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先通报夏侯霸的名号把他叫出来接我,没想到那两个军士一看到我便行礼道:“见过夏侯三公子!”
看来我这张脸还挺有知名度的。我点了点头,回了句“不必多礼”,又问他们:“我二哥在吗?”
“都尉大人正在营中,吩咐若是见了公子前来,便带您过去。小的这就带公子前往!”其中一个军士说着,已经转身带路。
我翻身下马,早有营中的军士上前接过我的马,牵到一边加以照料。我走了两步,听见杜三在身后唤我“公子”。我回头一看,只见他也下了马站在原地,却一脸踌躇,不知是否该跟上来的样子。我冲他招呼了一声:“随我同来。”
杜三立刻小跑着追上来,满脸欢喜。我笑着对他说:“你不是说要一直随侍在我身边?那还不赶紧跟来!”
杜三一脸惭愧地说:“可是小人身份低微,又非军户,寻常没资格跟随公子入营。”
“哦?是吗?那我之前在汉中军前,你也没有随同前去?”
杜三连连摇头:“小人只是个家仆,又不会武艺,不曾跟随。”
“原来如此。那我在军中的事,你大概也不太清楚吧?”
“小人确实不知,只晓得公子先前的军职,似乎也是都尉一类。”
我点点头。都尉这官职是大是小,我也说不清楚。身处一个没办法随时随地上网查资料的时代,仅靠脑中记忆,毕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研究三国魏晋历史的学者。不过听起来至少不是下级行伍军官,应该是像夏侯称这种武将后代的起家官阶。
那名军士领着我,我领着杜三,很快便来到一处较大的营帐前。不等他进去通报,帐中的夏侯霸先看到了我们,当即起身迎了出来。
“叔权!你来了,我正在等你!”
我行礼道:“见过兄长。叔权迟来,令兄长久候。”
夏侯霸笑着扶起我,吩咐带路的军士回去站岗,拉着我边走边说:“我总想着该让你到军营里来走走看看,或许对你的病情恢复能有助益。早先你未曾患病之前,可是日日夜夜泡在军营里,最喜演武操练。”
我尴尬道:“是么?如今倒全都记不得了……”
“无妨、无妨,从头来过便是了。早先你与为兄一道,同属武卫营,卫戍都城。后来随父亲出征汉中,便调任父亲麾下,假骑都尉。盖因你自幼好骑马射箭,骑射功夫了得,又生性勇猛,父亲认为你最适合担任骑兵将官。只是你年纪尚轻,便让你暂领官职。”夏侯霸说道,又拍了拍我的手臂,轻声一叹:“不过人吃五谷杂粮,患病抱恙总是难免。莫要着急,慢慢调养。待你养好了身子,总有建功立业的时候!”
我点头称是,却不好跟夏侯霸吐露心声,告诉他别指望了,我总归是好不了的。骑都尉这官职,注定今后是与我无缘了。
转眼间来到一处开阔场地,地面平整,场上一侧放置着各式兵器,远端安置箭靶,一望便知是校军场。夏侯霸停下了脚步。
“叔权,今日为兄叫你来,还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随即,他转身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军士吩咐道:“去把三公子的马牵来。”
军士领命而去。我正好奇,夏侯霸又对我说:“你想必不记得了。你的马,自从汉中回来之后便一直养在我的营中。这马性烈,若与寻常马匹一道养在家中狭窄的马厩里,怕是它住不惯,横生脾气。见你身体日渐好转,总也要让你见一见它。日子久了,我倒担心它连你这主人也要忘了。”
我听了之后吓出一身冷汗来。拜托!既然是这么烈性的马,现在的我又怎么驾驭得了?索性让它忘了我不也很好嘛!让我跟它见面,难道不是存心为难我?
“兄长,”我硬着头皮开口,“我恐怕……”
“无妨。”夏侯霸打断了我的话,挥手一指,“你看!那便是你的‘墨云’!”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先前那名军士已经回来了,身后跟着另一名军士,手中牵着一匹高头骏马。那马一看便是千金难求的良驹,通体乌黑,皮毛油亮,没有一根杂毛,马身高大健硕,外形俊朗。被军士牵在手中,仍有些不服气地甩头打响鼻。我就算再怎么门外汉,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匹马的好处。
“这……这是我的……?”
夏侯霸面带笑意,伸手接过马缰绳,对我笑道:“没错,此马名为墨云,乃是父亲得自陇右的千里良驹,赠给了你。你对它可是爱护备至,轻易不许别人碰它。它也等闲不肯让人骑乘,只除了你。”
说着,他把缰绳递到我面前,意思不言自明,是要我当场便试一试。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虽说经过这些天来的练习,我已经能够自由地驾驭马匹行走奔跑,骑术长进了不少,但突然让我骑这种桀骜难驯的烈马,我完全没有任何自信!我担心自己还没骑上去,就被它给踹到一边去了!
夏侯霸拉着缰绳的手伸在我眼前,一动不动,坚定不移。我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缰绳,也看着他的手,两手暗中攥成拳头,感觉自己手心冒汗。接?还是不接?硬着头皮尝试?还是索性推脱?我脑中闪电般转过这两个念头,容不得反复琢磨,本能地想要拒绝。与其当众出丑,不如索性不要接受。
我抬起头来,正想把事情搪塞过去,话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忽然发现夏侯霸看我的眼神与平常不同,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坚决,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包容姑息。我楞了一下,到了嘴边拒绝的话就没有说出口。再看周围的人,不管是那几个不认识的军士,还是一直跟着我的杜三,每个人的眼神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等着看我接下来的举动一样。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我不行”这种话来。
我看着夏侯霸,夏侯霸也看着我。我伸出手去,从他手中拿过了马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