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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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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幽暗,两扇垂落的睫毛乌黑浓密,勾勒出微妙动人的弧度。一直看着他杨英面色变化不大,但握住他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铁钳一般。
他不动声色,牢牢反握住对方,“若你难以接受,也无妨……但我不能不告诉你……”
李渊深深吸气,他抬眼看着那片昏黄的灯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那个午后,大兴宫的武德殿里。岁月流转世间翻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依然记得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仲春里,天气额外阴沉,累累云霭都是灰暗的。在他一生里,他从来没听到过杨坚用近似恳求的语气对谁说过什么话,只有那一次。
雕梁画栋之间,一身素色龙袍的文帝在他面前颓然衰老下去,从踌躇满志指点天下的中年猛地滑落到暮气沉沉意兴萧索的老年,只是因为……那几句话……
那时候的杨坚不能失去的……并不仅仅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那个时候的晋王已经到了离太子只差一步的位置,杨勇已用各种例子证明了……他不会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帝国继承人。
不知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房间里才有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因为什么?因为我……绝不肯放手是吗?李渊啊李渊……”杨英直起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极近,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那人,声音不觉越来越高,“你才知道这个?!你……你就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当年……可恨啊!这算什么理由?!”他双手用力抓住那坚实的肩膀,近乎失控地大吼,“这算什么理由!我不在乎——!难道你还要我亲口告诉你才肯相信?管他什么血缘关系……我都不在乎!”
他没说完的话被骤然打断,腰上猛地被人一拽,铁箍样的臂膀紧紧抱住他,急促的呼吸吹拂耳边的鬓发,“……对不起……阿磨……我……我以为……”
杨英咬紧牙关,各种情感一时在胸□□汇撞击,压都压不住,最最鲜明的……却是愤怒与不甘。得知真相那一刻的惊讶完全被心底的愤懑掩过。十年啊……几乎是整整十年……你就为了这种理由……哪怕到了后来都不肯对我说实话!
“……你混蛋……”他哑声骂道,那种软弱的语气让他觉得尴尬,可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滑下去抱住那挺直的脊背,“……气死人了……知不知道……”
“对不起……”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丰沛到难以想象的情感,直到长睫垂落如落幕,他轻柔地抚摸着那浓密的发顶,“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想起来……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在平淡中结束……
回忆如雪片纷纷,许多往事里或轻或重的疑点……忽然都变得清晰了起来。他闭上眼,一阵又一阵的热流涌上,只觉得眼眶胀痛得厉害,怎么忍都忍不住。
“叔德……叔德……你明知道……”
杨英很清楚自己的本性,他太骄傲任性自私善变,对天下来说算不得是一个好的皇帝;可至少,他从来都忠于自己,无论是感情还是欲望。
哪怕忘了再多,有些东西……他始终都记得……
“是……我记得……”低沉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回荡着,“……愿同尘与灰。”
李渊的神情渐渐回复平静。
或许是心有灵犀?他明白此时的阿磨想说什么。
那是大业四年还是五年,近臣劝他营修陵寝而不是大运河……被他一口否决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之后,他咬着耳朵对自己说,/吾才不要修什么陵寝!带着那么多珍宝陪葬是作甚!?阿渊……若有那一日……我们找个风景幽静之处……同归尘土如何?谁也不要……只有你和我……/
他当时心情震动难以言表。他性格冷静自持,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大概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明了两人之间种种……早已深刻入骨,生死血缘,恩怨荣华皆不能改。
若是他早十年就明白此事,是不是……后来也不至于要亲眼看着……看着阿磨将那杯鸩酒饮下去……?
杨英偏头与他对视,褐色的眼睛里隐然有着水光。他伸手抚上温热的面颊,恋恋不舍地轻轻摩挲,“是了……我那时莫名醒来……墓室里竟然只有我一人……我……“
他眼前终于彻底模糊成一片,大颗大颗滚热的水珠滴在深色的衣料上,很快便浸润开来。一串串细碎温柔的亲吻如羽毛般随之落在他眉间眼角,熟悉的声音轻声地反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安抚着他。那种安心温暖像是远航的孤舟终于回到了故园熟悉的港湾里。
杨英满足地叹了口气。灵巧的唇舌自然而然地便追了过去。明明分离了那么久,然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湿腻又甜美,让他从骨子里生出烫贴的热力来。
终于……
温暖坚实的拥抱,熟悉的面容和气息,灼热的眼泪还有轻柔的吻,雪白的墙壁,昏黄的灯光,沙发皮革的质地,甚至偶尔吹进屋里的寒风……
这一千多年后的一切……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栩栩如生的真实感。沉甸甸的。
心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的疑问,然而……他觉得那些统统都不重要了。
只要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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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开着,应急灯下,桌上胡乱地堆着几只啤酒罐,大盘子还有些剩下的卤牛肉猪耳朵豆干花生米,旁边是拆开了的两盒老坛酸菜牛肉面。
“杨英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张安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在这一个星期才能去一次超市的特殊时期,吃饱喝足还有得聊的感觉不要太好……
“……事实上,有。“路平之打了个哈欠,“安容那条线的事情我隐约知道一点。上面……蛮看好他的……因为涉及到之后对北边的统战安排之类的……”
“他才去俄罗斯多久?能接受那么高级别的任务?我是说……如果政审之类的都能过。“张安疑惑。不是他怀疑杨英,呃,杨广的能力,这件事本身听起来就很古怪。
路平之翻了个白眼,他酒量不怎么样,现在虽然没醉,说话却有点卡带的感觉,“我现在还是……没法接受你说的那些。尤其我这一路上……杨英和……历史上那个隋炀帝……感觉差得也太远了吧?我记得电视剧里还拍他在城楼上看到突厥大军射来的箭和儿子抱头痛哭啥的……那个好色懦弱昏庸喜奢华的暴君……呃……就最后这条喜奢华可能还合得上?你是没看到他带回来的那些皮草……啧啧,过海关的时候一干人等的眼珠子都差点滚到地上……”
张安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你自己都说了那是电视剧……电视剧里能有什么真的?胡编乱造不靠谱的多了……”
“才不是呢……我看的那个是《隋唐演义》,据说还参考了《资治通鉴》呢!”路平之奋起反抗,“再说了……历史上对隋炀帝的评价不是定论吗?选秀女封夫人建迷楼什么的……”
张安扶额,按正史来说炀帝真够不上荒淫的级别……虽然他败家的本事确实超一流……
不过,他好像也记得城楼大哭那里是《资治通鉴》里,但唐代史书野史笔记里都没记载的事,迟生了五百年的司马光是怎么给掰出来的啊?!
“这次昭陵发现了挺多新东西……没准会改写一些历史吧……“
“啥?你不是说真的吧?!“路平之抚胸,刚才的花生噎得他一愣,“考古归考古,地下挖出东西真有这等影响力的……历史上可没几回!那是传承有序的隋唐,不是什么没边的黄河文明遗址!”
“反正再怎么改,有些事实也写不上去的,譬如高祖修仙什么的……何止古代史家不言怪力乱神,我们现在不也一样?什么神仙鬼怪之类的,统统交给,呃,那个什么特殊事务司处理。”
“我说……真有这么个司局?哪个系统的啊?什么编制?归谁管?宗教局我知道,但他们一般也不和地方扯上关系。”路平之满眼都是问号,善于捕捉蛛丝马迹的职业习惯发作,“那个司不会是什么人假冒的吧?”
张安切了一声,“你信不信,最迟今晚安容就会向他上面确认?已经遇到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装作没看见是没用的……还不如早点找专业人士来处理!”
“处理?”
“不是很明显吗?杨英是为了李渊回来的。他之所以没死多半也和李渊有关系!”张安抽了根烟出来,不抽,在手上转来转去,“昭陵这边也是,从一开始,关键就在高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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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我替你检查一下身体。“
“那我今晚睡这?“
“…………“
“……我去洗澡。”
“你伤不能沾水!算了……我去给你拿毛巾和新睡袍。”
“叔德我——”
“等你伤好!”
“……抱一下又如何?”
“——等你伤好!”
“所以,你其实也想我了是吧?”
“杨英——!”
穿着睡袍的男人大咧咧地朝他扑了过来,蓬松的头发还沾着水珠,“阿渊……”双臂支在他身体两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褐色眼睛闪闪发光,“是不是等我伤好了……怎样都可以?“
“…………“
某人默默思考着他当时是多不智才费尽心思救这么个超级麻烦回来啊!
以及,当然,必然,肯定……
是怎么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