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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宫深离思春日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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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见着了萧惟诺行事风飞雷厉般的手段,事先瞒得密不透风,竟无半点蛛丝马迹,暗处却步步为营,种种精密部署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密密展开,所至之处,严诛不怠。
犹记得前一日萧惟渊还因宜王大婚之喜在宫中大宴群臣,那御宴竹叶青的冷洌香气还未散去,酒酣头重中只道是君恩所在,那饮宴之人便在昏昏噩噩之中进了大理寺的监牢。棍刑、梳洗、插针,这样酷刑听在耳中都让人不寒而栗,总能问出想要从受刑人口中得到的供录。
可怜那些文臣儒士,平日连日光都不需多晒,个个养得皮细肉嫩,生受了严刑去,三下两下均连连招供,是否屈打成招也不重要,那结果早已写定,过程手段再无人多问。武将们或许能多撑得一会,只是终逃不过一个“死”字,宁死不屈也是死无对证,要怪就怪在他们不长眼,认错了主上,或杀或剐都是咎由自取。
我起母亲谈起这些时,已是事过之后,仍还是不住心惊肉跳。这样血腥的残忍,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同萧惟渊、萧惟诺两人联系起来,一个常是温润如玉,一个多见清朗爽利,也能有这般的行事。原来朝堂亦如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与其后发而受置于人,不若占尽先机,在丛丛白骨中踏出一条活路,至死而后生,管他脚下血流成河,尸首遍野。
这样一时之间,朝堂上一片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这事下一个波及到的会是谁,人人如履薄冰,生怕夜半从榻上就被抓了大理寺去,再也回不来,以至夜不安寝,满朝皆是形容萎靡。
好在这事旨在震慑,并不是要将群臣赶尽杀绝,严办了数位为首之人后,便渐渐平息下来,上又有恩旨:礼部崔舍堂等勾结外臣,意谋不轨,已依典伏罪,尔等应引之为戒,兢兢业业,以效皇恩昭昭。此外,对些年青有为之士,均有封赏,恩威并施。如此一来,众人都看得清楚,今上意在拨除群党且手腕强硬,再不敢行些结党营私的勾当。
我家大哥恰好也在封赏之列,按理来说,予慕哥哥去年才升的尚书省郎中,不宜再加提拔,居然也由了此机一举升为兵部待朗,连升两级,且又得了实职,兵权在握,实是父亲前次受挫后头一样得意之事。
“这可是王爷特别举荐的,天大的恩情呢。”母亲如是说着,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气,在面上晕开雍容的光泽,别样高华。也是,自从灵瑞出家,父亲受罚,家中一连几月均是一片愁云惨雾,如今陈司空势败,皇恩重回,父亲难免欢欣,备着适时大有一番作为。
我不免心中也宽慰,微微笑道:“是呢,宣王向来和哥哥交好,难得他举贤不避,父亲想来也是高兴的。母亲还须转告父亲与予慕哥哥,今日得来不易,望他们谦恭行事,再不可起好胜争夺之心,才能得荣光长久。”
母亲点一点头,也笑回道:“你父亲也没有料到这样大的恩宠,只说是祖上积德,需鞠躬尽粹以报皇恩。”说罢饮一口茶,也不做声,手上闲闲拨着茶上的浮沫,半晌才开口:“皇上最近身子可好?”
这话却问到了我最是担心之处,即敛了笑意,叹口气道:“母亲是知道的,皇上身子弱,只能慢慢将养调理,急不得的,日前宜王妃送了些薰肌香来,这几日用了,看来精神些,或是好转了罢。”
母亲只凝了神看我,不用多揣也知道我这话多是聊以宽慰,便压了语调,低低道:“蓁儿,你也须得为自已多打算打算,如今我家虽荣,却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若无皇嗣,你在宫中终无可依,还是要想法子尽早诞下皇嗣。母亲知道前次的事,你是伤了心,可那也是无法的事,眼下重要的是今后。”
我不料她说到这个,心中骤的一疼,如有利刃深深划过,眼见着鲜血便滚了出来。我还记得去年的夏日,两仪殿中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药草的味道,浓得令人作呕,那样的悲伤与痛苦,是我记忆中最可怕噩梦,挥之不去,几乎令我无法自拔。
仍还会在梦中见到一个粉团似的孩儿,他张着双臂叫着:“母亲,母亲。”可是我触不到他,我只能眼睁餐看他堕入深渊,万劫不复,他在哭,在哭,一直在哭。即使在梦醒的午夜,心中都是空洞的痛。就是因了这事,我对萧惟渊始终有心结,再是举案齐眉,百般亲昵,终究意难平。
我再无谈兴,只拿话应付了过去,母亲见我神色淡淡的,也不好多说,再坐了一回便告辞回府去了。
我自母亲离去后,连着几日都恹恹提不起神来,心中也明白是因母亲提到孩子的事而起,总想找些事来排解,可是这两仪殿,又有何处能不记载了那些苦涩的回忆。我摇一摇头,总无可恋,仍回了甘露殿来。
忽然想起水镜正随了夜吟,也在甘露殿里住着,许久不见这丫头,也不知她在做什么,便绕去了她的住处看看。她同夜吟住在一处,独立的一进小院,倒是清清静静,如今夜吟成日跟我在两仪殿,那院中便只有水镜一人。
我进了屋子,却不见着她人,莫非这丫头又去御花园逛去了么,真是闲不住的性子。我轻轻一笑,刚要离开,却听到后院有响动,逐拐了过来。
原来水镜正在后院,她正蹲在地上,出神的看什么东西,连我进来都没觉到,我只看夜吟一眼,夜吟便蹑手蹑脚绕到她身后,在肩上重重一拍:“看什么呢?”
水镜唬得一下跳了起来,扭了头睁大了眼看我们。她仍是一身绯红的石国衣裙,周身缀满了金光闪闪的坠饰,叮叮咚咚,这一下动起来,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只笑道:“看你穿得,浑身挂这么些个东西,也不嫌重得慌。”又问:“看什么呢,这样出神,人拐了你都不知道。”边说着,眼光扫过她脚旁一丛紫色的小花。
那花开得细细小小,花朵不过指尖大小,株高也只尺余,单独看去却是不大起眼,可是胜在成丛成片,在阳光下现出一种极纯正的紫色,没有一点杂质,比青莲多一分清丽,又胜水紫几分香艳。远远看去,如同一团明紫的雾气,沾上了露水便要成了活物,倩兮盼兮,与一身绯色的水镜映在一起,竟不觉得俗艳,反多了些旁若无人的俏丽。
水镜尤未回过神来,用手抚着胸口,娇声嗔道:“皇后娘娘可吓死水镜了,中原的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倒不像我们那儿的人,一走动起来身上就叮叮当当的,老远就听到了。”见着我看着那花,又道:“这花是我自已种的,才开呢,漂亮吧?”
我向来很喜欢她这样俏皮的模样,只笑:“怎么,石国的人都很喜欢缀铃铛等物么,我从前读书时却不是这样说的呢。”再看一看那花:“这是什么花,我可从来没见过。”
水镜答道:“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这花在大漠上是常见的,有一点水便能长得大片大片,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紫色的河流。荒漠上的旅人可以凭着它找到水源,见着了它就有了生的希望。我从前在家里就很喜欢这花,来时带了些种子过来,没想到真的种活了,娘娘你是没见着,这样小的不算什么,大漠上常常是望不到边的一片,才好看呢。”
她先是说得神色飞扬,仿佛眼前就有远望不及的花海,壮丽辽阔,可眼中的神气却慢慢黯下来,最终停了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想起方才进来时她也是在出神,或是这样熟悉的景色勾起了小女儿的乡思罢,便问道:“怎么说着说着停住,可是想家了?”
水镜撅着嘴点一点头:“离家都快半年了,是有些想,不过出来时大伙都说要等水镜回去讲一讲武国是什么样的,所以水镜想要留在大武多看看,再说家里路途太远,以后回去了可再难来了。”
我笑道:“这有什么难得,若你高兴,一年来一回也成,什么时候想走想来,同我说一声便好。”
水镜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当真,”我伸手抚一抚那些轻盈娇艳的小花:“这花送一些给我,也让大武的人们看看大漠花木风土是什么样。”
水镜脸上绽开最灿烂的笑意:“好啊,那水镜就每天给皇后娘娘送些去。”
我带了些那花回两仪殿,萧惟渊果然也喜欢,我便令人寻了个白瓷莲瓣的高足瓶插上,更显雅致。那花又胜在香气淡薄,不会与室中薰肌香扰在一处,自此之后,两仪殿日日均有这紫花明媚,平添几分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