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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鬼胎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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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石块跌落漆黑的湖水之中,向着河底沉沉坠去,又荡开层层波纹。
姜姒便站在河边,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拾起石块,接连不停的向河中掷去。河面的平静被一次又一次的打断,不得安宁。姜姒面色平静的不住重复,直到从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强行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
“你再丢下去,我恐怕就要满头是包了。”
白色华服的男人一手握着姜姒先前投下的石头,一边挑了挑略染胭色的眼角,俊美的面容上浮出丝不满:“……往三途川丢下了咒的石头——这种缺德道术到底是谁教你的。”
姜姒见到来人,十分恭敬地收回了手,向着男子毕恭毕敬行了礼,方开口平静道:“白泽殿下,请恕在下无礼之举,但这是您寻到您最快的办法。”
将雕了咒的石头丢进界隙,石头变回随着咒文上书的‘名’自发跨越界限,直冲‘名’者而去。在酆都,比起找人这个法子倒是更长用于恶作剧。北方鬼帝孩童心性,常常会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咒术。姜姒自他座下的辅佐官手中学会这道咒术,却觉得比起恶作剧,倒是个寻人的好办法。
酆都的忘川河、彼世的三途川——这些都是各界凝聚的空洞之所,将石头投进这里,便是这人身在天国,也能寻到。
千年前,大唐的神兽白泽便因故居于彼世,但具体行踪却无人得知,姜姒也是无法,方出此下策。
因而,她恭敬的奉上自己的长刀,低首道:“虽说事急从权,但在下自知多有冒犯,自当任凭殿下处置。”
“……百年未见,你怎么比当初看起来还要死板?”神色雍容的瑞兽皱眉,嘀咕着,“还不如引涝的那时候,至少还懂得生气。”
“白泽殿下。”姜姒生硬地打断了对方,“我的罪责日后再提,若是白泽殿下不准备责罚,便还请应我所求。”
男人闻言,懒懒的支了下巴,漫不经心道:“说吧,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要不是要我的命,都好商量。”
姜姒忍了忍,方继续道:“您居于此,应当知道梼杌逃笼之事。”
白泽挑眉:“那又如何?”
姜姒紧紧盯着对方:“梼杌在寻找新躯体一事,想必殿下也是有所感知的了?殿下既然明晓,为何不先明示于我出手击杀?”
白泽凝着姜姒按捺着怒火的双眸眯起眼,突然嗤笑了声:“你这是在教训我?”
姜姒抿着唇角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您与梼杌同为异兽,想来您应该知道,如何才能阻止他的行动,并将之斩杀。”
白泽闻言却道:“不错,我与他皆是异兽。我是应天地祥瑞而生的吉兽,梼杌则是由世间凶暴阴恶而生。我们这些东西都生于万物洪荒之前,早于你千万年,是天理中的一环,是被束住定位的亘古不变。”
“而人类,则是天理中与之对应的,唯一的‘变’。”
“始人类生,天地方分善恶,方定界限,方出以力逆天之事。在此之前,万事万物皆巡天理运。昆嵛王母陨落如此,东海木公避世亦如此。四凶为恶,也当如此,不过天理循环。”
“你以为,以北方鬼帝之力,他为何只命东岳大帝镇压梼杌,却从未诛杀于它?”
姜姒似乎是没想到白泽会如此说,全然怔住。
白泽微微笑了笑,缓了缓方道:“很简单,灭杀四凶乃是逆天而行,而他作为天理一环,不可变天而行。”
“可是——”
白泽道:“东岳大帝给你的命令是诛杀?”
姜姒咬唇。
白泽便道:“我若是你,当下便会丢了这刀,干脆在彼世做个鬼差得了。诛杀梼杌,逆天而行——不错,人类是能做到,也只有人类能做到。”
“可又有几人能做到?人类确实是天地间唯一的变数,但正因为是变数——毁灭起来也是最容易的。”
“我确有对付梼杌的办法,但你的段数与梼杌的段数也确实差得太远。我实在不知道东岳大帝对你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你能是那个变数——但就我来看,如今的你连人类都不是吧?”
白袍男子伸出食指点上了姜姒冰冷的胸膛,面色怜悯,说得出话却令姜姒脸色瞬间煞白。
白泽道:“人类最重要的东西,你并没有。公主姜。”
姜姒浑浑噩噩回到了界外。
当刻着桔梗印的桥柱恍惚着映入瞳孔,姜姒方从中找回了片刻思绪。
她扶着桥柱略思索了片刻,视线移向了自己手中的枫色长刀——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把唐刀如此沉重,重得她竟然不知道该不该握住它继续前进。
然而情况却不容她多想。
安倍晴明的鸟羽式神似乎已在空中盘旋已久,见到姜姒自彼世而出,连忙俯冲而下,于姜姒身前化出身形,急急道:
“姜姒大人,晴明请您立刻赶往东三条殿!”
姜姒皱眉:“东三条殿……?”
鸟羽道:“怨气冲天之所,便是东三条殿。”
姜姒冷漠道:“这又与我何干?”
“大人寻找的答案便在此处。”鸟羽深吸了口气,忽得抬头盯住了姜姒道:“还有,这怨气的来源,是东寺渡桥的桥姬。”
“姜姒大人,您去吗?”
姜姒的瞳孔在瞬间凝成了线。
鸟羽尚未来得及说出下一句。原本立于桥外的鬼差便如同一阵风,携着那柄充满戾气的唐刀,在鸟羽眼前快如闪电般,迅速离去了。
鸟羽抚着自己被对方戾气不小心割伤的发尾,忍不住低喃:“到底是为哪个理由去的呀。”
东三条殿内一片狼藉。
鬼化的桥姬一步一步走在东三条殿的廊桥之上,手执这衵扇,轻哼着耳熟能详歌谣。
她的每一步都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了深深的血脚印,再经有长裳拖拽,便延成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看起来恐怖又恶心。
藤原师辅尚在病中,藤原家中主持大局之人乃是藤原实赖。
藤原实赖见着满面青白、沾满鲜血的藤原杏姬,瞳孔收缩了数次,而后对侍从厉声喝道:“慌什么!家中不是有的是僧侣,快将他们请来镇住邪秽!”
仆人闻言,哆嗦着嘴唇道:“可、可是僧正们皆在为师辅殿下……”
“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先请他们来镇住邪秽,等贺茂大人来了,再命他们回到师辅处!”
藤原实赖的命令仆人不敢违抗,当下跌跌撞撞的往藤原师辅的院子跑去。
藤原实赖见根本没有人能够挡住藤原杏姬的脚步,心下一狠,当下一把推开挡在他面前的武士,冲着廊桥上的藤原杏姬喝道:
“大胆邪秽,我藤原家的东三条院,其实尔等能够迈入!!”
“——称呼自己亲侄女竟用上‘邪秽’,左大臣果真传闻一般冷酷。”
略带轻笑的声音自廊桥后方而来,藤原实赖一惊,喝道:“谁!?”
廊桥的后方,一袭狩衣的阴阳师露出了身形。
他嘴角携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冰冷地仿佛要凝住冰。
安倍晴明站在桥的另一侧,看着藤原实赖冷嘲道:“与其关心我是谁,左大臣不如担心下如何应对眼前人吧。”
藤原实赖怒道:“这是什么人!是谁将这种无关紧要的家伙放进来的!守门的人去哪儿了!”
“实赖殿下大可不必发怒。”
便在藤原实赖气愤不已的寻找武士身影的时刻,自正门缓步而入的玄衣公卿令他目光一滞。
源雅信衣衫整齐,缓步而入,甚至还向藤原实赖微微致礼。
他姿容优雅,缓声道:“——这东三条殿,还拦不住我。”
源雅信话音未落,跟随于他身侧的源崇光便头也不回毫不犹豫以刀柄正中自后方袭来的武士,将其重创倒地!
源雅信遗憾道:“看来这东三条殿,也并非坊间传闻般比天皇的宫殿还要难入。”
藤原实赖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他因年老而略带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源雅信年轻自傲的面孔,咬牙切齿道:“源、氏、小、儿!”
源雅信嗤笑道:“左大臣,您有空教育我,不如先解决眼前困境吧。”
藤原实赖一惊,方见藤原杏姬不知何时竟已要越过廊桥,径往他处而来!
藤原杏姬瞳孔一片漆黑,满是鲜血的面容向着藤原实赖露出了一抹微笑——这样的微笑,在藤原杏姬活着的时候,便是藤原实赖见着也觉得可喜——但出现在如今的藤原杏姬脸上,藤原实赖却觉得满面皆是鬼怪的狰狞。
藤原杏姬轻声道:“……、……、……。”
藤原实赖只见到藤原杏姬唇瓣开合,却丝毫听不见声音,不得不扯过仆人问道:“这只鬼在说什么?”
仆人哆嗦着不敢回答。
藤原实赖喝道:“说!”
仆人直接跪下,不停的磕头,硬是不敢再说一句话。
藤原实赖红着眼,看着逐渐逼近的藤原杏姬,怒道:“藤原杏姬,我是你的伯父,是长辈,你想做什么,你敢做什么!!”
藤原杏姬略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后却又抬步向前,说出了同先前一模一样的话。
然而藤原实赖却仍旧什么也听不见。
他双目发红,却也知道此刻没有别的办法了。藤原实赖的目光扫向了同源雅信一同前来的阴阳师,即刻命令道:“那边的家伙,我命令你,即刻清除怨灵!”
然而那名狩衣的阴阳师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仰头看向了一个方向,漫不经心。
藤原实赖自掌权以来,从未受过这般羞辱,当下脸部肌肉便阵阵抽动。他正欲发作,源雅信不知何时以自回廊走至了他的下首,与藤原杏姬遥遥只距离两臂。
藤原实赖忽然便对上了源雅信那双仿佛自冰泉中诞生的漆黑双眼,自那双冷静而理智的眼中看着藤原杏姬一步步走来,开合着嘴唇……
——忽然间,他听见了。
藤原杏姬哑着声音哭道:“伯父大人,石头好疼,水好冷,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藤原实赖僵在了原地。
他曾经听过这句话,在半年前。
被追捕的少女避开了所有女官,跪在他的房门前,拼了命的叩首恳求。
哭喊着,求着他。
“伯父大人,伯父大人!定子殿下要杀了我,求您救救杏姬,救救清女房,求求您——”
藤原杏子停在了藤原实赖的身前,仰着头看着他,满面鲜血,僵硬地提起了嘴角,形成僵硬的笑意。
她滑稽地向满头冷汗的藤原实赖行了礼,紧接着勾指成爪,直直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