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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第七十二章 异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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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四,凤神死去之日,亦是枢界结成之日,轮回起始之日,枢教创立之日。后世立这一日为枢元节,是为九节之首,风境一年之间,最重要的日子便是这一天,最盛大的祭典自然也在这一天。各处大城里上些年岁的老人皆爱说,几十年前世道太平时,每年的枢元大祭是如何隆重辉煌。唯有永安城,因朝廷迁都之故,繁奢倒更胜往年,于这些节庆祭典上亦是极尽铺张,务求压倒裴初治下之风都。而今年又更是特别,节前短短两月间,卫昭倒台,永宁重现,面上天翻地覆,面下亦暗流汹涌。寻常百姓难知府阁之事,只能寻微求著,便皆伸长了脖子,等着瞧今年的枢元大祭将要如何安排,也可从中对朝局走向略窥一二。
李烬之数日来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未得合眼。到了枢元节当日,总算一切大致停当,早晨的朝会亦一如预期地安稳度过,毫无阻碍地恢复太子名位,并立为皇储,统摄朝政。只是时间紧迫,未及正式举办什么仪式,因此晚上的大祭,便兼有了公示天下的加封典礼之意。
散朝之后,李烬之为养精蓄锐抽空小睡了一觉,迷糊间听得外间拍门甚急,因早吩咐了无事勿扰,料来必有急务,忙一骨碌爬起,开门见赵翊歪着嘴,拧着眉,神色有些怪异,忽地紧张起来,绷着声音问道:“怎了?往事那头有消息?”
赵翊倒被他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忽拉长嘴角“嘿嘿”笑起来,拍拍他胸口道:“放松,放松,那头鸽子才飞出去几天,哪儿这么快有回音,就算有,也未必就是坏消息嘛,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李烬之心下一空,不知是失望还是松口气,闷闷拍开他手转身往屋内走去,没好气道:“扰人清梦!”
赵翊跟进门自己拉过张椅子坐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啧啧叹道:“瞧你这为情所苦的模样,看来看去,也不大像要做储君的样子啊。”
李烬之冷冷扫他一眼,说道:“瞧你这乌眼白舌的模样,看来看去,也不大像活得到明天的样子啊。”
赵翊缩了缩头,老实地掩住嘴。
李烬之又回床上枕着胳膊半躺下去,懒懒闭着眼道:“说吧,什么破事?”
赵翊正正神色,清清嗓子道:“这事儿还真有点破,我瞧你恐怕得提前上山。”
李烬之微微皱眉,鼻中长长出一道气,问道:“怎了?方宗主又出花样?还是江栾不安分?”
“都不是。”赵翊摇摇头,似有些得意他料不到,“今早咱们朝会时,有个人进了城,上了山,你猜是谁?”
李烬之原本懒懒的不想搭理,忽地心下一动,猛然坐起来,低呼道:“杨守一?”
赵翊正等着他猜不着公布答案,顿时一噎,猛咽一口唾沫,咋舌道:“你怎连这都猜得出来!”
李烬之一拍床板,说道:“这两日忙昏头了,早该想到!枢元大祭乃枢教一年盛事,依惯例上三翕皆要出面,往年皆是在风都相聚,迁都之后,奉神子之召,便跟着移到永安。只是杨宗主声称身在裴初治下,路途不便,每每缺席;方宗主倒乐意去,江栾却又不喜听他说教,总不叫他;于是往往便只得一个白碧落撑台面。今年无论枢教还是天下皆局面大变,白碧落故去,裴初势衰,永宁掘起,还有神……杨家此前在北境表现便颇为活跃,绝非与世无争,如今方宗主也在永安,杨宗主又岂能落于人后,借枢元节之机过来一蹚浑水,自是理所当然,我竟无预备!”顿了顿忽又轻笑一声,挥挥手道,“罢了,杨宗主的造诣,纵有预备也拿他没奈何,倒不如现在省心。”说着抬起头问道,“城外容府兵马可有什么动静?”
赵翊摇头道:“盯着呢,别无动静,仍是窝在博呈关不进也不退。”
李烬之接着问:“江未然也依旧未出现?确定未入城?”
赵翊肯定地答道:“确定,她具体行踪虽尚未有回报,可拿得准是往东边,多半如你所料,寻秋夫人去了。”
李烬之点点头道:“这便好,既然杨宗主与江未然这两拨尚未搭上,那便暂且不难应付。我且会会他去,先过了这一场,剩下的日后再细细收拾。”
说着便跳下床向外走去,到得门口忽住了脚步,停了片刻,折回屋角自地柜取出一坛开封的酒,“咕嘟咕嘟”一气灌下。赵翊努力瞪大一双细眼,讶道:“杨宗主有这等吓人,闹得你要喝酒壮胆?”
李烬之半坛酒下肚,面色微微发红,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一抹嘴道:“不是壮胆,是乱气,任他入微法再高,到底不是读心术,只要气息一乱,他就无从分辨我哪句真、哪句假。”
赵翊“嗤”地笑道:“这还用分辨,自然句句是假,没一句真。”
李烬之忽凑近了他,笑道:“好在杨宗主不及你二眉才子聪明。”
赵翊一愣,脱口问道:“二眉?还剩二眉呢?”才一说完便哀叫一声,作势掌嘴。
李烬之拇指轻轻贴着他双眼一抹,咧嘴笑道:“我怎知道,兴许叫狗吃了。”语毕将空坛往他怀里一塞,快步向外行去。
赵翊忙拉住他叫道:“哎哎,你就这么走了?我爹他们几个等你过去商议呢。”
李烬之想着杨守一此来必与神子之事脱不了干系,也没法与赵景升等详谈,便道:“不必了,你去告诉你爹,说我会处理,让他们仍依原先安排行事便是。我便不回来了,在山上等他们,记得把我衣服带来。”
赵翊又道:“你好歹带些人啊,杨家可同裴初有来有往,就不怕杨宗主端了你?”
李烬之轻哼一声,嘲讽地笑道:“不怕,他有胆得罪我,也没胆得罪往事。”
赵翊一怔,还未明白为何杨守一需对秋往事如此忌惮,便见他已扬长而去。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得作罢,晃了晃酒坛,仰头将仅余的一口酒倒进嘴里,摇头晃脑地长叹一声道:“为情所苦啊。”
李烬之穿着便服,一路未惊动任何人,骑马径出内城,上了小屏山,寻隙翻墙进了明光院,往隔世堂行去。
江栾自卫昭死后一直住在隔世堂外的竹舍内再未出来,李烬之曾去见过他一面,他尚未自打击中恢复,形同槁木,几无言语,不论对谁皆格外顺从,有求必应。方朔望便住在他对面,暂时替半年之间连失三名梁柱的明光院打理院务。杨守一既来,想必也同他们住在一处。
院中一派萧肃,虽已为枢元节做过妆点,前院火烧的痕迹亦大致清理,却总有一股低落之气,终究不复往日宁和自荣之象。一众枢士为准备晚间祭奠多半去了后山碧落林,院中空荡荡无甚人烟,李烬之没费什么功夫便无声无息地到了隔世堂外。
隔得老远便已察觉杨守一在竹舍内静候,想是收了同息法特地叫他发现。此时走到近处倒反而觉察不到,反正已知他在哪间,便径自推门而入。只听杨守一的声音与推门声一同响起:“呵,年轻人到底不一样,大白天的喝这许多酒。”
李烬之反手关上门,躬身一礼,朗然笑道:“杨宗主别来无恙,可惜来晚一步,未赶上我们的庆功酒。”
杨守一邀他一同临窗坐下,摆着手道:“罢了罢了,我这一副老肠老胃可经不起你们折腾。”
李烬之眼神向外一扫,问道:“方宗主不在?”
杨守一朝西面努努嘴道:“往林子里去了,老方那一板一眼的脾气,既然经了他的手,便必定一寸寸都要料理得妥妥贴贴。我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架势,由他折腾去。”说着暗暗瞟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丫头怎的没来?可是恼了我老头子扎她一身针?”
秋往事忽然离去的原因即连永宁内部亦并无几人明确知晓,对外虽说是回须弥山送姐姐转世,可有心人多半不信,暗自皆各有考量,瞧在杨守一眼中,便必是她因米狐兰之事同李烬之翻了脸。李烬之心知肚明,当即懊恼地挥挥手道:“罢了,别提这个,女子小气起来当真不可理喻。”
杨守一心领神会,虽说他因饮酒之故气脉紊乱,难知心绪,可脑后那根人我天木针还明明白白插着,自便无需担心,当即微微一笑,说道:“我一来老方便力主秋丫头入教一事,不知李将军如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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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烬之微微一笑,反问道:“敢问杨宗主又是如何看法?”
杨守一也不回答,微闭着双目一前一后晃着脑袋,问道:“听老方说,李将军拒绝了?”
李烬之心念一动,想他也十分反对秋往事入教,甚至不能容忍两人婚育,与方朔望意见全然相左,今番前来,或许并非为找麻烦,而是有合作之意。既是如此,倒未必不可利用。料想方朔望不会同他详说当时前因后果,便道:“彼时情势所限,我若点头,只怕他便任江栾死了,未免不好善后,因此只能拒绝。”
杨守一满以为他并不如何坚持要秋往事入教,此来亦是想借他之力应付方朔望,先前又听说他拒绝了入教之议,更觉十拿九稳,必可说服他合作,此时听他话中语气却不免微微一怔,问道:“听李将军口气,若不是情非得以,倒更乐意答应?”
李烬之知他已渐入彀,微微笑道:“枢教自江栾做了神子后便乌烟瘴气,疲弊不振,杨宗主想必颇有体会。如今卫贼伏诛,天下易势,朝廷需要新主,枢教也一样。”
杨守一见他态度与当日大相径庭,颇觉蹊跷,暂且声色不显地试探道:“神子不嫁娶,枢教不涉政,李将军的考量,可同秋丫头商议过么?”
李烬之轻叹一声,无奈摇头道:“不是我不同她商议,是她不同我商议。我当日一口拒绝方宗主,本也是因有米狐兰之事在先,怕更惹恼了她。哪知她终究还是恼了,这回跑了之后直上融洲把方定楚弄了出来,这意思不必我说杨宗主想必也明白。只是往好里想,燎邦需要拉拢,枢教需要统摄,如此一闹,倒也不失为一个解法。”说着瞟向杨守一,讽笑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最满意的想必便是杨宗主。往事与我结了怨,既断嫁娶,也不涉政,正好清清白白做神子;米狐兰与我结缔,又可安抚燎邦,熄边境之争。两者岂非都遂了杨宗主大愿?”
杨守一一听倒是怔了,虽知此话必非他真心想法,只是他一身酒气,气息本就紊乱,也无从推测究竟是如何情绪。他不欲秋往事入教,除担心因她与李烬之的关系致使枢教落入朝廷掌控,以及神子传世之秘密被人知晓而成一家独大之局,也更担心假神子一事揭发带来的眼前之危。何况秋往事若真负气入教,只怕难免有报复之心,枢教依附朝廷固然非他所愿,可若处处针对却也绝非他所乐见。更需提防的是他两人本已达成默契,面离神合,藕断丝连,倒借了米狐兰实现这一两全其美之局。当日以天木阵引李烬之娶米狐兰,本是为迫秋李二人反目,那时并未料到以方朔望的古板脾气竟会主张秋往事入教,可如今因生出此一变化,这似是而非的反目倒或许促成秋往事入教,岂非反而弄巧成拙?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冒这风险,只是李烬之脑中天木针未除,看模样仍是一心要娶米狐兰,有此阻隔,秋往事势必不能留在他身边,倒需寻个让她不能入教的借口,便道:“秋丫头的枢力如今如何了?”
李烬之早知他要提这茬,当即苦笑道:“还能如何,她的情形,杨宗主岂非最清楚不过。”
杨守一道:“既无起色,她所恃凭证也不过腕间神印,江栾一般也有,恐难令人信服。”
李烬之道:“若得方杨两家鼎立支持,纵然全无凭证,想必也不难叫人相信。”
杨守一微微讶道:“李将军为何以为杨家会鼎力支持?”
李烬之轻笑一声,望向他道:“若不支持,只怕枢教大乱,便在眼前。”
杨守一心下一惊,想想方朔望的倔脾气,倒当真不是不可能演变至此种局面。瞧着李烬之有恃无恐的模样,忽醒悟到他正是以此相要胁,倒仰头笑了起来,叹道:“如今的年轻人,不得了,不得了,老夫一把老骨,怕还不够你们消遣。”
李烬之听他已有让步之意,便不客气,说道:“说实在话,以往事心性,本不在乎名份,不至对一个摆样子的米狐兰如此计较。这回反应如此之大,有大半倒是因失了枢术,底气不足,以致心绪不稳。她一路征战至今,赫赫声名之下,有多少仇家日夜想着取她性命,如今既失枢术,若再失我依托,如何能够安心?于是势必要另寻倚靠,以求万全,动意入教,便多半因此。”
杨守一了然地点点头道:“李将军的意思,是说秋丫头若恢复枢术,便不会动入教的心思?”
李烬之道:“不错。她是随性之人,教内诸多规矩,她原本不喜,但凡有第二条路可选,也绝不会选择入教。”
杨守一望着他道:“这些话,究竟是李将军的意思,还是秋丫头的意思?”
李烬之微微一笑,说道:“不妨同杨宗主直说,往事与我明言,我若定要娶米狐兰,她便入枢教与我永不干休,除非,我能复她枢术,那便一笔勾销。”
杨守一笑叹道:“于是李将军便把差事甩到老夫头上了?”
李烬之笑道:“想来想去,只有杨宗主堪当此任。”
杨守一仰头笑道:“李将军未免为难老夫,秋丫头的情形,可谓绝无仅有,老夫山野村叟,又岂有回天之能。”
李烬之本也不指望他能一口答应,不过要他明白,秋往事的枢术已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若有所求,便只能以此来换,于是也不多言,轻描淡写地叹道:“若果真如此,我恐怕也只能预备面对一个日日寻麻烦的枢教了。”
杨守一自然明白他意思,沉默半晌,忽挥挥手道:“呵,此事秋丫头不在,终究说不出个道道,待祭典过后,我瞧我还是寻她聊聊去。”
李烬之轻叹一声,这回倒颇是真心,说道:“杨宗主稍候两日,待我安顿了这边,与你一同过去,若劝得住她,自是再好不过。”
“费将军,咱们可要写封信过去吓吓五哥,就说我跟着二嫂跑了?”秋往事与费梓桐一面往回走,一面兴致勃勃地聊着。
费梓桐知她并不当真,便故意道:“我早已这么写了,这会儿信已在路上。这小子,合该吃些苦头。”
秋往事吓了一跳,叫道:“真写了?那、那他真发了急跑过来怎么办?永安岂不大乱?底下人能没意见?”
费梓桐大笑道:“你有这许多紧张,还折腾他什么,赶紧老老实实报个平安吧。”
秋往事这才知道上当,气恼地瞪他一眼,讪讪道:“费将军终究还是向着他。”
费梓桐故作沉重地叹道:“他孤身敌穴,周围虎狼环伺,无可依傍,若外头再无几个向着他的,岂不可怜。”
秋往事明知他夸大,轻哼道:“他眼看要做储君了,过几日只怕便要继位,不知多风光,哪儿来的虎狼环伺,无可依傍。”
费梓桐笑道:“这个夫人不必着急,殿下说了,登基大典必有你,你不回去,他不称帝。”
秋往事微红了脸,扭头道:“那他慢慢等吧。”
费梓桐面色微肃,说道:“至于虎狼环伺,夫人还不知道,临风公主从江栾那儿弄了道旨,封江未然为次世皇储。”
秋往事一怔,惊道:“江未然?次世储?这小鬼,真能折腾!又想耍什么花样!”
费梓桐有些迟疑地问道:“夫人也认为此事主使是江未然而非江染江一望?”
“必定是她!”秋往事断然道,“这等曲里拐弯的鬼主意,旁人想不出来!五哥怎么说?”
费梓桐道:“殿下暂且搁置,来个不闻不问,只当没这回事,等着瞧江未然如何应对。”
秋往事点点头道:“这倒也不错,那小鬼如何反应?”
说话间已走回谷口,费梓桐正欲压低嗓子回答,忽听前头传来一阵娇笑。秋往事面色微变,立时向前奔去,果见一群人围在一处有说有笑,一个劲儿往王宿怀中钻的,正是江未然。
秋往事一看便怒,喝道:“江未然,你给我下来!”
众人皆回过头,除去王宿和季有瑕,另一人却似是楚颉。秋往事愣了愣,情知楚颉赶不过来,讶然呼道:“三哥?”
那人朗笑起来,摇头道:“七妹到今日还分不清我同三弟么?”
秋往事冷嗤道:“你是二哥?那我在永安城里见的那个是谁?”
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我可追在七妹后头跑了一路。”
秋往事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跟在我后头?我一日能疾骑十个时辰,你能?”
那人一时语塞,江未然忽委委屈屈地叫起来:“六叔,七姨凶我。”
秋往事见她耍赖,伸手揪着她领口一把将她自王宿怀中扯下,往地上一按,冷冷道:“江未然,你又想做些什么?”
江未然被她按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怔了一怔,顿时“哇”地哭起来。
王宿也吃了一惊,拉着秋往事道:“往事,你这是做什么?”
季有瑕也忙上前想去扶江未然起来,秋往事横臂一挡,厉声道:“别碰她!”
江未然偷眼觑到她神色冷厉,越发大哭起来,挣扎着想向王宿靠去。王宿也有些火起来,沉下脸道:“往事,你几时开始连个孩子都要欺负!”
“孩子?”秋往事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觉恼怒,蹲下身平视着她,忽笑道,“未然,你说你是孩子么?”
江未然被她笑得发毛,生生打个寒颤,眼泪当真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来。
秋往事蓦地手腕一翻,自袖中亮出一柄匕首抵在她颌下,面上仍挂着冰冷的笑容,眼神却甚是认真,低声道:“江未然,我若不把你当个正经对手,未免太辱没于你。你不是钧天天枢么,那便用你聪明绝顶的脑瓜好好猜猜,像你这么点大的女娃,我杀不杀得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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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未然惊骇地瞪着她,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也吓得凝在眶中,浑身软软地往下瘫,下颌更是在刀尖上一蹭一蹭,若不是秋往事抓着,只怕当真要戳穿喉咙。
王宿大怒,又怕伤着江未然,不敢硬夺,也“唰”地拔出腰刀,厉声道:“秋往事,你给我放手!凭你什么深仇大恨,总也不至没出息到这地步!你不就是忌讳她爹么?我也是她六叔,你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冲我来!”
季有瑕急得团团转,拉拉这头又拉拉那头,一叠声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把刀收起来!”
费梓桐也有些讶异,却自是向着秋往事,笑呵呵上前搂着王宿肩膀道:“六将军稍安勿躁,夫人的为人,将军不清楚么,会如此举动自然是事出有因。”
王宿被他一搂,却似被铁环箍着,挣了挣动弹不得,心火愈旺,正欲使猛力,忽听江未然颤着细弱的嗓音说道:“那、那是三叔,不是二叔。”
那形似楚颉之人自然便是楚颃,闻言面色微变,干笑道:“七妹,别开玩笑,你瞧你都把她吓傻了。”
王宿也是一怔,想起秋往事先前之言,方知其中只怕大有隐情,看看楚颃阴晴不定的面色,不由也冷下了脸,收回刀问道:“未然,你不是说这个是二叔?是父王派你们俩来替七姨的姐姐送行?”
江未然直愣愣看着秋往事,哑声道:“我、我骗人的。”
王宿皱起眉,瞟一眼楚颃,又问:“是三叔教你这么说?”
江未然僵硬地摇摇头,小声道:“是、是我的主意。”
王宿越发疑惑,还欲再问,秋往事却满意地笑笑,道了句:“乖。”收回匕首,拎起她向屋内走去,一面道,“三哥,劳烦你同六哥季姐姐好好解释解释。”又回头向费梓桐打个眼色。
费梓桐会意,横身拦住欲追上前的王宿,半强迫地拉着他往楚颃走去,笑道:“六将军放心,那小丫头精过了头,收拾收拾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来来,咱们且同三公子寻个地方聊聊。”
秋往事进屋关上门,把江未然往床上一扔,动作虽粗,用力却细,恰好让她滚了个跟靠着墙角坐好,虽未受伤,却愈发受惊,瑟瑟地缩成一团,哭道:“七姨,我再不敢了。”
秋往事伸脚勾过一张竹椅在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问道:“不敢什么?”
江未然嗫嚅着道:“不敢、不敢做次世储。”
秋往事微微一笑,说道:“这事果然是你闹出来的。”
江未然不敢耍花枪,垂着眼老实答道:“是我同染姨商量的。”
秋往事渐渐肃下神色,沉声道:“未然,你或许觉得自己聪明远过常人,勾心斗角于你只是戏耍,游刃有余,没准还觉刺激好玩,乐在其中。可你要知道,你如今在做的事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更关乎风国兴衰沉浮,其间份量,不是你凭钧天法便能理解。我同五哥也好,裴初也好,临风公主也好,甚至你父王也好,若说单求富贵荣华,如今所有早已享之不尽,却仍如此不惜代价地戮力相争,你以为为的是什么?无论最初的目的多渺小多狭隘多鄙陋,走到这一步,却也必有大公无私之处。而你呢?我想你兴风作浪必有理由,可不管是什么理由,也必不值得以天下动荡为代价。你莫瞧我们也翻云覆雨搅得天下不宁,可我们在做的事与你不同,我们今日犯下的罪孽,来日必定承担偿还,若败,自是千刀万剐,无话可说,若胜,也必定为这江山肝脑涂地,耗尽一生,你能么?你有这打算么?未然,这游戏一朝下场,便必要玩足一辈子,你若无此准备,趁早收手,若只是仗着头脑便想一试身手,那我告诉你,这里没人同你玩儿脑子,只有人同你玩儿命。”
江未然睁大了眼呆呆望着她,神色茫然,许久移开视线,低低道:“七姨,我不是好玩,我只是……只是不要父王当皇帝。”
秋往事微微皱眉,问道:“你当日说你不是他亲女儿,这话是真的么?”
江未然点点头道:“是真的,只是我说父王知道此事,那是骗人的,是怕七姨拿这当把柄,他其实并不知道。”
秋往事讶道:“他若知道,你反他还说得过去;可既然不知,他所有的东西将来自都是要传给你的,你为何费尽心机拆他的台?”
江未然抿了抿唇,默然片刻,小声道:“我骗七姨他知道,除去不想被七姨抓着把柄,也有一半便是怕七姨如此怀疑。”
秋往事皱眉道:“究竟为什么?”
江未然忽抱着脑袋猛力摇头,叫道:“他害死我娘,还娶了那讨厌的女人,我讨厌他,讨厌他!”
秋往事一怔,问道:“你说四姐?四姐不是待你挺好,怎么讨厌了?”
江未然闭着眼一迳摇头,尖叫道:“就是讨厌,就是讨厌!”
秋往事见她情绪激动,直欲崩溃,虽愈发疑惑,却也到底不好再逼下去,只得换个话头道:“罢了,不说这个,先说说你这回究竟打算如何折腾吧。五哥就要复位,容王已经做不了皇帝了,你还不满意?弄出个次世储是什么意思?把三哥弄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江未然喘息半晌,胀得通红的面色才终于渐渐平复,低声道:“我没想如何折腾,只是想保命。我知道五叔不会杀父王,可父王见五叔活着,自然立刻便知道我骗了他一路,哪里会饶过我,因此我要染姨设法立我为次世储,这样父王不得不倚重我,我便能想法拿到容府,五叔也得靠我牵制父王,不会轻易动我。我带三叔来这儿,是想证明给七姨看我在容府能做很多事,就算不做次世储,我也有用,不要、不要把我扔去钧天岛……”
秋往事看她半晌,忽问:“你当真不能读我的心?”
江未然怔了怔,点头道:“当真不能。”
秋往事又问:“那你如何知道我会来这儿?二嫂和火火沐是不知永安局势正当紧要,因此猜我会来。可你不同,你也不可能像我这样赶路,还要和三哥碰头,提前许多便得动身,想来容王带先锋离开大军上永安时你便也走了,那时候连我都还未打算要回须弥,你如何知道?”
江未然低下头,双眼偷偷地觑着她,吱唔道:“我、我同方爷爷说,想要你入教,与其找你,不如找五叔。我想五叔一定答应,你又一定不愿,便必会跑出来,既然出来,便一定会来这儿。”
秋往事不免来气,冷哼道:“原来方宗主也是你惹出来的,你还做了什么?”
江未然扁扁嘴,小声道:“卫昭的那条密道,是我、是我告诉父王的。”
秋往事一惊,叫道:“什么?!”
江未然吓了一跳,慌忙道:“我知道他暗中给七姨帮忙,我没想捣乱的,是想着反正永安翻天已成定局,后头再留着卫昭也帮不上忙,倒反成祸患,不如就卖个甜头给父王,让他放心归附永宁,也免得其后再抓着卫贼未死的借口起兵。现在、现在不是挺好的,我、我没坏事……”见秋往事面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声音也越说越小。
秋往事怒火中烧,跳起来一把抓过她,狠狠道:“江未然,你才多大?就觉得自己能随意定人生死?他怎么得罪你了?怎么对不起你了?凭什么就得被你一句‘我想着’就断了性命?!
”
江未然发着抖道:“他、他是坏人啊,人人都说他该死,不、不是我说的……”
秋往事心下一痛,想起山下老樵夫,顿觉灰心,若是对着江一望,或许还有报仇之心,可对着压根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未然,却连愤怒都觉无力,终究将她一推,颓然道:“你怎么知道那条密道的?”
江未然面色阵青阵白,吞口唾沫,垂着眼道:“住在永安香料铺那晚,我溜去长乐楼转了一圈,上茅房时碰上卫昭买通的那老头儿,从他那儿读到有这么一条道,后来又听说卫昭带着皇上上了明光院,便知道他如何打算了。”
秋往事许久不语,半晌低叹一声道:“未然,你说你不想容王做皇帝,如今他做不了了,那你现在究竟还想做什么?当真只是想寻个栖身之地?”
江未然黯然点点头,说道:“七姨,我不做次世储了,我也再不瞒着你做事了,你、你别杀我,别赶我去钧天岛。”
秋往事平静地看着她道:“你若当真那么怕别人容不下你,有一个方法岂非再好不过?”
江未然眼中透出一丝恐惧,怯怯问道:“什、什么方法?”
秋往事道:“简单得很,不要钧天法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