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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往事成空,还如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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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往事成空,还如梦中
胜利回师,我卸甲进宫面圣。
半路偏遇大公子,我驻足向他行礼。
他却朝我深深一揖,微笑的眼瞳充实着温柔,使阴柔的脸颊洒着阳光。
我惊敛。
他笑道:“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想见我了。”
我心头一跳,“臣此番进宫,是想向陛下禀告战果。”拱起手,一派将军风范。
他走近我,轻轻的话如秋风卷叶。“多谢你!”
我抬头观他面色,嘴唇翕张,欲语。
倏忽,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左掌心内的浅浅疤痕,凹凸有致。
我猛吃惊,睁大眼看他。
彼此握着的手心内,藏着纸质的东西。
他抽回自己的手,复朝我作揖。“能与你成为知己,我乃三生有幸。莫怨任何人,莫愁任何事,一切自会有天机。”语毕,他温雅地朝我一笑,随带衣袂月浓,离我远去。
他的背影在我眼底愈发朦胧,我兀自浅笑。
似水流年,岁月如梭,眨眼间,已是十二月。
息颜怀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起初我很伤心,觉得心都不在了。可是更让我痛的,却是得雪。
长孙无忌说,她已经不见了两个多月。
我找遍了秦王府、天策府、长安各处大街,都不见她的身影。
忽然我觉得害怕极了。
直到武德八年,乙酉。二月底,海棠花开满。
我在洛阳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最终还是要了断自己的残梦。
洛水之滨,既是梦的起航,也是完结的收场。
月底的洛滨已是桃花灼灼,柳丝袅袅。金谷春晴,洛浦春风。莺鸣蝶飞,燕剪碧浪。
一名红衣少妇,往昔岁月峥嵘。头挽灵蛇髻,身段娇小。轻妍之貌,淡然之心。她所穿,正是当初嫁给王世充的凤冠霞帔。
我慢慢步前,不敢出声扰了她。
她似乎知道是我,并无转身,轻言道:“沉冤,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驻足,眼神关注她的背影。
她缓缓转回来,看向我的眼色竟是淡淡的喜悦。“当初,我穿着这身嫁衣嫁给了王世充;今日,我想在此为他献舞。”
见我难语,她娇笑嫣然,愈渐摆弄衣裳,翩翩起舞。无歌、无曲、无人欣赏,她却能得心应手,迳自舞蹈。
红衣飘渺地拢起了岁月的鎏金,她衬衣回旋,不停不停地转动。裙裾捎带离人泪,素素绫罗颜如玉。舞姿曼妙,少妇还是当年豆蔻少女的模样。长袖轻舒,华光飞霞。凌波水仙,洛神赋情。
她愈跳愈快,不停不停地旋转。头仰着天,声泪俱下,软语声声。“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C髦榻挥裉澹汉骷淠灸选B抟潞纹。狁账娣缁埂9伺我殴獠剩ばテ衾肌P型接孟⒓荩菡咭酝汀=栉逝簿樱嗽诔悄隙恕G嗦チ俅舐罚呙沤嶂毓亍H莼眨幌A钛眨棵绞虾嗡坑癫皇卑病<讶四礁咭澹笙土级滥选V谌送洁秽唬仓怂郏渴⒛甏Ψ渴遥幸蛊鸪ぬ尽!
我独自观赏,神色深深。泪已噙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她愈转愈快,脑海里一片模糊,天旋地转,双脚绊倒,跌在地上。
我一悸,连忙跑上去掺着她。“得雪!”
突然发现,她的左手腕上渗出了血。
我惊出冷汗,匆匆撩起她的衣袖。
她的手腕割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汨汨地流淌在嫁衣上。
原来,她是故意的。
我抱住发冷的她,“得雪!”
她的额头冒着凉汗,嘴唇慢慢发白。洒出云彩的光,她的容貌似乎变得透明。“曹子建的《美女篇》是玄邃……最中意的诗词。”语毕,她兀自哂笑。
我不语,听她讲。
她言辞微微,“我把夫君和玄邃都葬在洛水,沉冤……”她用尽全力捉住我,“把我也葬在这里罢。”说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平静地笑,点头道:“好!”
她喜出望外,眸子里的光泽愈发亮丽。喘息过后,她慢慢说着。“我曾经也穿着红衫,进过秦王书房找他。那时我甚话也没说,因为我在模仿你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抬头,我便以为他是认不出我,心里欢喜。可一瞬,他却说‘夫人来此可有事’。我吓傻了,原来他是认得出来的。”
我展眉,抿唇一笑。
她道:“我问他是如何认出我的,他言简义丰‘沉冤若心里是喜,则不会唤我‘秦王’;若她心里不喜,有时则连‘秦王’都不愿唤’。我觉得自己很蠢,就因为我进门时唤了他一声‘秦王’,想不到被他看穿了。我能想,秦王当真是中意你的。否则,他断然不会如此了解你的。”接着,“你别怪他,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还记得我们在廊桥上的对话么?他其实早就知道齐王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也知道你很重视齐王,因此他不想破坏了你们的友谊,所以那个‘坏人’就由我来做了。我这样帮他,你会怨怪我么?”
我也想过,自从王世充死了后,得雪对甚都不闻不问,她怎么关心我和东宫那边的关系。
原来……
为他人作嫁衣裳,是她惯有的手段。
我抿唇,摇头晃脑。
“自从我嫁给了夫君后,我也曾与齐王有过来往。他对秦王恨之入骨,几次三番想杀他,而我一直以来都是洞若观火,甚至有时候我会出手助他,因为他想秦王死,而我就想你死。我恨自己冷酷残忍,可是没想到齐王比我还……”她似乎不愿评价他,“我和夫君都没有派高句丽人去行刺秦王,你要相信我!”他抓紧我的手,泪如雨下。
我心头万分悸动,面颊仍然竭力保持平静。“我相信你。”泪水滚烫,跌落了她的脸上。
“当我晓得爹死亡的真相,我想告诉你的。可我又怕,怕你怨怪我,遂一直没告诉你。你憎恨夫君和玄邃,这让我的心很疼很疼。现儿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你,你可会原谅我?”她笑得很好看。
我觉得心里平静,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我根本没恨过你的!”傻瓜。
她淌着苍白的脸颊,咧起发涩的嘴唇。“好……”她愈渐无力。
我紧紧地拥着她,贴着她的侧脸。“我会帮你照顾俨儿的。”
此情此景,为何要让我再来第二次。
当初我也是这样抱着罗士信,贴着他的脸。
“好……”她眼睛眯了眯,眼睑撒开了泪水。“沉冤,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可是……我……我好累……真的……好……好累……”
爹已经离开了,现在轮到她了。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嘤咛。
她身体开始不停地抖,皮肤的亮泽慢慢黯淡。凉凉的触感,使我压抑着心胸平静。“我对不住玄邃……更对不住夫君……把我……我……”她张口,吸尽了余下的空气,嚅动着最后的话。“忘了……”
我身体哆嗦得很利害,忍住更多的泪水。
她开口吸气,“答……答应……”远处似若飘来了阵阵的水仙香气,却无法遮掩暗自的神伤。她阖起了眼,嘴角有笑。“我……”一字落下,几不可闻。她的肩上一松,软在我的怀中,气息断了,再不醒来。魂飞离愁,她最终还是化为落水之神,与爱郎羽化登仙。
我恍若沉寂在梦里,不敢挪移她的身体。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她的身体很冷很冷,尽管我有再多的泪水滴落她的面颊上,也无法成为仙药唤醒她。
曾经的容貌相近的少女,以为阴差阳错才造成多年以来的错恨。到头来,原来都是上天注定的!
少顷,我感到长孙无忌在抱我。
我轻轻地倚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阳光。阖上眼,我泪已沾两行。
三日后,我和长孙无忌把得雪葬在了洛水附近、王玄应和李密的坟茔之间。
终于,得雪、王世充与李密就能够永远在一起了。
慢悠悠地回到秦王府,我感到身心俱疲,遂让长孙无忌先行离开。
我回到听蝉斋,却见息颜正襟危坐。她两眼炯炯淡光,观察着我。
我撑起一口笑,“见过息夫人。”盈盈一礼。
她淡漠道:“既然是痛,何必强颜欢笑。”眼底藏有哀婉,不敢呈现。
见状,我无理由再强撑,卸下心防,我慢慢地坐在地上。“恭贺夫人得喜。”
“你嫉妒么?”她看向了我。
我微许诧异,不知回答。
她喷气地冷笑,“那日他怀着醉态临幸了我,我尚存欣喜,可到头来他却是把我当成了你。”
我复未语,迳自垂头。
她道:“你为何不答?”
我摇摇头,觉得心扉很酸。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却不饮,“你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你却还是幸运的。而我,甚都不是。”
莫语良久,我才道:“秦王府中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包括她。
“可我一直把你当作敌人。”她复冷笑,“一个从来不屑于你的敌人。”
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她“哈”地哄笑,骤觉自己可悲。“你这是可怜我么?”
我的心隐隐作痛,“众生平等。”
“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她敛笑,“留着你的花言巧语去跟太子说罢。”
我眉宇愣了愣,似懂非懂。
她的双眼摄于我,使我不寒而栗。“太子与张婕妤以□□后宫之罪,被陛下暂时收监。”
“你说甚?”我震慑,“这是怎么回事?”
她道:“你应该知道天底下谁最恨太子罢。”
我的瞳孔收缩。
她严寒的双眸,仿佛刀光剑影,生生地刺人死穴。
我告诫自己不能去相信。
二公子不会这么做的!
毫不犹豫站起转身,我飞快地冲出听蝉斋。
跑了不久,从天而降几个大汉子。
我侧目观去,竟是秦琼、程咬金和尉迟恭。
又是这样的情景,又是他们!
由于他们的身强力壮,不用三两下就把我捆住,并把我打晕。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麻绳重重捆绑着。屁股不停扭动,发觉麻绳箍着我,愈来愈紧。
“你怎样动都解不开绳子的了。”段志玄出现,挂着一张肃容。
我咬牙,眉尖肆意。
他见我不说话,心中不禁一沉。“沉冤,你不再睬段大哥了么?”
我甩头,赌气地撇开眼。
他叹道:“无论如何,你从今往后都必须留在听蝉斋。”
我大吃一惊,“为何?”大吼出声,震荡心旌。
他板着脸瞪我,“因为你想背叛殿下。”
“我没有!”我为自己辩驳,极力呼吸。“你快放了我,太子与张婕妤都是无辜的,我得去求陛下。”
“住嘴!”他低吼道,“你如何得知他们是无辜的?你对他们有何了解?你怎么知道太子这么做不是他的阴谋诡计啊?”连续的三个问,让我懵了。
可我偏偏激怒道:“太子纵然想害秦王,也不会以阴险的罪名去害秦王。”
“你明白多少?”他喝向我,满目火烧。“若非如此,拘在牢狱里的人就是殿下。”
我一刹,心中搅拌着沙砾。
他道:“殿下看破太子有此诡计,便先发制人,以其之道还施彼身。”
我嚎道:“我不信!秦王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做的。”
他是我的二公子,我不信他会为了权力不顾亲情。
“不管你信不信,”他瞥我一眼,“他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
又是这一句!
“我不信!”我颓丧着脸。
他恨我的顽固古板,“陛下知道了张婕妤是你的人,龙颜大怒欲想杀你。可是殿下以死相挟,且以太子与张婕妤□□后宫之罪来保你一命。”
我扭头晃脑,“我不信……”嘴里梦呓般。
“虽然不知道是何人告发了你,但最后陛下都没杀你,是因为他不仅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念着与你和他的君臣关系。他只收回你的兵权,对你已经仁慈至极。”他喟然地叹了叹。
我收声,静谧无言。傻傻地看着地面,心头还是不愿去相信。
他伏首,握向我的肩头。“沉冤你告诉我,为何要隐瞒张婕妤的事情?”
我僵着脖子看地上,感觉全身被绳子绑得麻木不仁。“裴寂……”默默无闻,却还说出。
他问道:“甚?”
我的脑里回忆当年之事,仍是历历在目。眼神空洞,“张婕妤本是裴寂之妾,二人新婚燕尔,形影不离。当年我为了要替刘先生报仇,也为了能让秦王重新获权,遂使美人计,此事只有我、秦王、士信和息夫人得知。”
他脸色剧变,黑着一张脸孔。
我道:“我起初求息夫人帮忙,让她物色几名佳人,遂她选中了张婕妤。我把张婕妤送进宫中,暗自令她替我查出陛下与裴寂平日里的事情。事情一直隐藏得很好的,为何到现儿却被人发觉?”
他轻轻打了我的脑壳,“尽管隐匿再深的秘密,终将有一日也会曝露。”
“段大哥,”我昂头看他,“权力当真如此重要?”
他微微一怔,“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原本快乐无忧,可惜他只是次子。父母的宠爱都给了长子,权力的重心也滑向了长子。孩子也想过要简单的生活,但是他身不由己,若不去争、去抢,他便会摔下来,死得惨不忍睹。遂,他只能向上爬。纵然后头腥风血雨,他也毅然不放弃,因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会得到心里所要的东西。”
我问道:“皇权?”
他的故事很动听,也让我明白主角是谁。
遥遥记得当年四公子大婚时,二公子带我出宫去参加平民百姓的婚礼。当时他说希望也能像普通人家一样,每日只着粗褐草鞋,耕田务农,逍遥山水间。
他还问我愿不愿意。
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残忍的争斗?
可能如今的我俩,会乐得逍遥。
段志玄道:“江山美人谁不想唾手可得,古往今来试问几人成功?”
片刻沉默,我忽然道:“我是否错了?”他不懂回答。我闪了闪泪眼,“我害了太子和张婕妤,还连累了秦王。”
他摸摸我的脸,“莫想太多。”转瞬,“这几日,你便在这歇息罢。”向我笑笑,随后他拔足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有事隐瞒我。
其实,我都知道。
其实,我与四公子是一样的,擅长装模作样。
三月中,李渊设置十二军,预备大举反攻突厥。
二公子屯兵蒲州,燕郡王李艺屯兵华亭。
李靖授任安州大都督,出潞州道。
行军总管任环屯兵太行山,防备突厥。
我留在听蝉斋一个多月了,说着好听便是在此休养,难听点的就是被二公子拘禁。
不过,他待我还是极尽疼爱,每日都让我的知己们和十八学士轮番陪我做伴。
临行前,二公子来找我说了些话。
说了太多,我们便会争吵。
一个多月来,我们总是吵闹。
到了最后,不是不欢而散,便是令我服软在榻上。
我想着又羞又恼,却也无可奈何。
五个月后,颉利可汗率兵十万抢夺朔州,唐将张瑾全军覆没。
随后,任城王李道宗击走突厥兵。
颉利可汗请和,回兵。
这日天高气爽,却十分的热。
前几日我从书桌上发现了一张纸张,是我在武德五年写下的。
细细观赏,“士信”二字,虽非龙飞凤舞,却也落笔遒劲有力,刚柔并济。
我至今还不明白罗士信当年在我手心上所写的“士信”到底何意。
为何他要写自己的名字,莫非是有何含意?
思至此,门外有人敲门。
我开门,只见是房玄龄和虞世南。我先施礼,然好奇问道:“怎么不见杜先生呢?”
都快一年了,他的身子还未好么?
虞世南突然愤懑道:“以后我必定宰了那厮!”他所指,是尹德妃之父尹阿鼠。
房玄龄捋了捋浓髯,倓倓一笑。“沉冤你别听他胡诌。”
我笑想道:“小老头就是小老头,处事一向冲动。”
虞世南涨红了脸地瞪我,似不满我方才的笑容。
我连忙敛笑,故作正经道:“二位还未告诉我杜先生现在如何了?”
房玄龄放下捋须的手,正色道:“克明本就身子虚弱,年前被尹阿鼠的家仆这么一打,留下许多病根后患呐。”
我紧张道:“怎么了?”
虞世南“哼哼唧唧”地低吼道:“那日他是被我们十八学士抬回去的,他全身淤青发紫,有些皮肉还见血了。他不断叫痛,不断求饶。郎中诊治了他,说他若再被人打下去的话肯定毙命。”坐在软垫上,他直裾地坐,不顾形象。
房玄龄坦然道:“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可想而知,杜如晦被毒打至此,即便伤好,也会留下阴影。
我道:“请二位替沉冤代为问候。”
房玄龄和虞世南不约而同朝我感激一礼,房玄龄微笑,虞世南脸有些绯红。
先放下此事,我赶紧入正题。“上回经房先生点拨,沉冤尚算明白拆字的奥妙。除了拆字,可有他法?”
房玄龄撩一绺胡须,迳自思索。
而虞世南却道:“你所问可是一字多解?”
我仿若被雷击中,一鸣惊人。
房玄龄有趣地向虞世南探去目光,我却变得一本正经。“虞先生,你说的一字多解是何意思?”
这个小老头,语不惊人死不休。
虞世南转转眼睛,活如调皮的顽童。“你给我些字,我大可为你拆解。”
说得勉为其难似的,我在心里向他作鬼脸。表面言笑,我把写着“士信”二字的纸张递到他的面前。
房、虞二人观看,异口同声道:“罗将军?”
我暗自白了他们一眼,也太大惊小怪了罢。
随后他们静心下来,仔细研究。
片刻后,虞世南道:“这个名字看似普通。”
我道:“可先生方才不是说可以拆解么?”
休想骗我,否则我抡你一拳。
房玄龄道:“有些字再怎样忸怩古怪都可解,可有些字纵然简易也无法解开。”
我顿时灰心丧气,思绪六神无主。忖道:“士信把他的名字写给我,定是有他的意思。我若解不了,岂不是对不住他的在天之灵?”
“不过——”虞世南拖长的音调,使我醒神。“此二字必是有解。”
我狂喜道:“真的呐?”
他轻咳了声,面色红润。用手压平纸张,使我和房玄龄看得更为清晰。“我想,罗将军为你留下了三个玄机。”
我双目迷糊,“三个玄机?”
“若我没猜错的话,”他点头,“其一,‘士’可保留,‘信’则拆分为‘人’与‘言’。”
我一眼看穿道:“士人之言?”
房玄龄笑望我,“士人所指,以我猜测应该就是儒生。那么儒生之言,常出于何处?”反问我。
我思忖半分,立即答道:“《论语》!”
他的眼睛都笑眯了,觉得我实在是聪明伶俐。
“其二,”虞世南继续分析,“‘士’可上下拆分为‘十’与‘一’,纵观此字,‘十’为士之上,‘一’为士之下。”
我听得糊里糊涂,眉头皱紧。
房玄龄道:“‘十’与‘一’皆为数目,那你知道哪里可以数数?”
我心道:“哪里可以数数?”何意?
他知我还不懂,遂道:“书籍摆放的地方可以数数。”
“书房?”我冲口而出。
他摇摇头,让我再讲。
我连忙回忆,速书籍摆放的不仅只有书房,好像……
我激动道:“藏书阁!”
他笑道:“既然藏书阁有书,那么‘十’与‘一’许是想明白了罢。”
我憨傻一笑,挠挠脸蛋。“所指是书籍的摆放位置:‘十’是纵;‘一’是横。第十纵列,第一横行!”
虞世南轰继而道:“其三,‘士’可拟声作‘是’,‘信’则不变,全意解为‘是信’。”
我道:“信?”心道:“他的意思是指,一封信?”猛然,我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腾身跳起,仿若蚱蜢。“若将三个意思串起来的话,就是藏书阁的第十纵列一横行有一本《论语》,里面藏了一封信。”
房玄龄与虞世南四目相对,皆笑不语。
我恍然大悟,可是即便拆字成功,也不能出去寻那封信的下落。我失望地看向他们,“多谢二位先生相助,沉冤明白了。”
“若你信得过我们的,就让我们帮你去拿那封信。”房玄龄捋起一绺胡须,眼眸闪着笑影,容色却很认真。
我霎时惊然,手足无措。
虞世南道:“若不信我们的就毋须多谈,在此别过!”语毕,他起身向我一揖,欲走。
我“哎呀”地叫了声,匆促地拉过他的胳膊。“先生,我还没说话您就走了啊?”
他脸色微红。
我看看房玄龄,再观虞世南,抱拳道:“沉冤在此谢过二位先生的仁义之心,若能得到信函,沉冤自当鸣谢不已。”
“江湖客套话就不必多讲了。”房玄龄扬眉。
我笑了笑,感恩戴德。
由于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段志玄的监视,是以求助房、虞二人之事,须得谨慎。
终于在三日后的下午,他们为我送来了一封信函。
我压抑了很久,才慢慢拆开信函。
渐而,我的脸色变得发青,愕然失色,胸中凉透了半边。涔涔的汗水打湿了后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个月后,息颜怀了八个多月的胎提前作动,捱过半日才产下一子。
正巧,二公子从塞外归来。
突厥退兵,李唐暂保安稳,二公子认为都是因为此子的出生。
他将小儿改名为李愔,寓意安静和悦。
我躲在听蝉斋里,闻得二公子的幼子出生,虽有高兴,可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到了十二月,我大闲人程咬金说,大公子被李渊释放出来,可张婕妤则拘在宫里思过。
他还说,从我了留在听蝉斋的那日开始,内廷里居然没人谈论我这个宣威将军。
我想这还是李渊的敲山震虎之计,他想我莫要得意。
雪后初晴,我带着一身风寒,兀自走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息颜头戴绒帽,身披大氅,向我走来。
见状,我局促不安地走回听蝉斋内。
“你当真不想见我?”她放声冷言。
我顿下脚步,循循回身。
她近前来,见我身躯单薄和面色发白,冷道:“你作践自己也是出不去的。”
我努努鼻子,嚅动嘴唇。“无所谓,出不去也罢。”
“我以为你一直是个倔犟之人,今儿我算是看错人了。”她陡然冷笑,眼带鄙夷。
我并不感生气,直直看住她问道:“有时候你看错的不仅是人,还有事。”唇干舌燥。
她浑身一颤,“张婕妤不再受陛下宠爱,你不感到惋惜么?”
我道:“我只怕是连累了她。”
她可笑道:“连累的人,何止是她。”旋即,“如今尹德妃一枝独秀,宠冠六宫。若再如此,殿下便毫无地位可言。”
我不懂她话里的深意。
“尹德妃已经被东宫收买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她的眼眸闪着冰雪的聪明。
当初息颜不仅物色调教张婕妤,还暗地帮助尹德妃翻身。却没想到尹德妃自私自利,忘记了我和息颜这两个大恩人。
我眼底深沉,“你想说甚?”
她道:“太子的动机愈发明了,他将死的时刻便愈发接近。”娓娓吐气,白茫茫的雾气濡染着我。
我瞪圆眼睛,不明所以道:“为何这么说?”
她嘲弄地看看我,“我想,有人等不及了。”冷淡的气味熏了我的知觉,也唤醒我的糊涂。
我脸色染霜,呼气浓稠。
她“哼”了声,笑出轻蔑。不道尽语,转身踏雪离开。
是的,二公子等不及了!
我牙关打抖,仓促的战栗使我咬破了舌头。鲜红欲滴的血荡在嘴里,混着腥味和药的苦味,让我忽觉濒临绝境。
入了夜,我见着尔月已捧着凉水离开。
我浑身忽冷忽热,筋骨酥脆却又软,无力自拔。
不会儿子,李靖进门。
门外的飞雪飘了进来,他用掸了惮身上的大氅。随后为我添加炭火,使整个房间都暖和起来。
我眯着迷蒙的眼摸索。
他仿佛感到我的痛苦,迅速握住我的手。
轻轻的唤声,使我略有清醒。我咧嘴一笑,唇边的皮“嗤”的裂开了些,枯燥的双唇好似干涸的井。“师父来了!”
他用另手探向我的头,忽然缩手。
我眯眼笑了。
他摇摇我的肩膀,“沉冤,你可是难受啊?”双目浮着担忧。
我唏嘘道:“我没事。”
他道:“你的额头好烫,你怎不让尔月唤我过来呢?”
我眨了眨眼,“眯会儿子便好。”
“你现儿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这样还叫好么?”他质疑我的话,“殿下可来过?”
忽然提起二公子,我直觉胸中发烫,瞬息又嗖嗖地变凉。“最近他都没来,所以我没告诉他。”迟疑万分,支吾地回复。
他有时来我这儿住宿一夜后,便要隔几日才再来。
李靖抹起一袭了然之色,叹道:“你是不想告诉他罢。”
我憨憨地笑,眼睛泛倦。
“乏了?”他轻声问。
我点头,又立即晃头。“师父您会如何做?”
他道:“甚?”
我轻细呼吸,感到心脏一悸。“倘若一日……他当真叛变,您会协助他么?”
他失笑摇头,慢慢敛容。认真地睇视我,正色道:“不会。”
我道:“他是你的主子啊。”他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俄而,“莫非师父想协助太子?”
他坚决道:“为何我们总要抉择呢?保持平等的心,洞若观火也是协助。”
我还是不明白,“可是……”
他抢白道:“沉冤,随心所欲罢。你心里想如何做的,便随你所想地去做。”
我怔忡地注视他的眸色,发亮的光泽润去我的心田。我幡然醒悟,似若明白个中道理。“好。”
他为我掖了掖被角,笑道:“好好睡一觉罢!”
我阖上眼,思索绕着他的话回旋。
随心所欲,若我真的如此,我能成功么?
既然李靖都劝说清楚,我不必再杞人忧天,遂于心内决定,放手一搏!
武德九年,丙戌。
二月的一早上,四公子突然差人来,说要把一份礼物送给我。
我没有收,只让丫头把礼物搁置一旁。
半日来,这礼物倒也碍事挡路。
无可奈何之下,尔月擅自令家仆把礼物送来听蝉斋。
我正在围着火炉取暖,见人来了,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家仆道:“左姑娘说齐王的礼物阻挡了旁人的路,遂吩咐小人把它送过来。”
我倏忽脑海里生出疑问,念道:“左姑娘?”似曾听过,可十分陌生。我对家仆说道:“罢了,把礼物放在这儿罢。”
家仆行礼,把礼物放在一张桌子上,随后便去。
我斜眼看去礼物,冷冷一笑。
既然决裂,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须臾,二公子已带一身雪迈入门槛。
我有些诧异,有些欣喜。“二公子!”他始终不会因为幼子而忘了我。
他的面容冷若冰霜,眉头濡染清寒。墨黑的眸子,埋下了点点火种。寒光扫向我的面庞,让我不寒而栗。他睨去桌子上的礼物,不怒自威。“你与四弟还有来往?”口吻轻松,却在我的心湖投下了一颗致命的火石。
我心慌意乱,忙解释道:“不是,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奋然刁住我的手腕,紧紧地扣实。“是么!”腔调阴沉。
手腕上的痛楚让我惶遽,我轻挣扎。
发现愈是挣扎,他抓着我的力道愈紧。
我闷哼一声,手腕慢慢发热,一扯一拉,令我疼痛不已。
“你心里还想着他们。”他的眼荡着氤氲。
我道:“我不晓得你说甚!”用另手握住他的手背,试图挣开他的桎梏。“我已经被你拘禁在这里了,你想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猛力一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颚,不容逼视。“你骗了我。”
我大震,“你说甚?”
他的眉心似海,沦陷阴郁。“沉冤,你莫要骗我!”他微咬牙,眼神愈渐充血。
“我没有……”我使力扭头,真的不晓得他说甚。眼前的他仿若是食人的山魈,澎湃几欲将我击沉。我感不到伸手可触的热度,只有高处不胜寒。呼吸一窒,我凝视他的眼色。“二公子……”
正欲说话,他霍然甩开我的手。
我一个打退,险些撞上柱子。
他睇着我的眼,企图看破我的内心。“四弟告张亮一条图谋不轨之罪,如今他已被朝廷捉拿。张亮一直替我在洛阳广结豪杰,他被四弟捉住,只怕是难逃一劫。”他手指向了桌子上的礼物,“四弟送给你的礼物,不正正是张亮的皮肉么!”
张亮的容貌还在我心头记忆犹新,那个叫阿亮的男子,虽是狡诈鬼祟,却很喜欢伸手触摸阳光。
我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四公子不会这般失去人性的。
我一个箭步冲到桌子边,强行拆开礼物。
一个方盒子里,平铺着一块块皮肉。层层薄皮上,沾着血肉,丑恶的腥味充斥周围。
我倒退几步,四肢百骸皆凉,喉咙一阵秽物涌了上来。我捂着嘴唇,作呕不断。心脏抽搐地疼,眼泪滑下,脸容渗着发光的白,渐渐发紫。
他将礼物打落地面,鲜血淋漓的皮肉翻滚在地,凹凸不平,令人怵目惊心。他向我走来,猛的扳过我肩膀,动静太快以致我一阵头晕眼花。他的眼瞳已是冒火,熊熊火焰烧起了他的心。
我的唇色发白透黑,凝视他的双目。“不是这样的……”
每人心中都有一把秤砣,左端放亲情,右端则放权力。
二公子心中的秤本是四平八稳,因为我总会看见他对待亲情有所犹豫。可是近来他似乎变了,变得不择手段。
其他人也变了,变得愈发向权力和地位靠拢。
亲情与权力的秤砣一旦失衡,人就会变得极端。
我慢慢看得见,二公子心中的秤,亲情已逐步偏向权力。他狂热追求权力,他的最终目的是皇权至上。
我走上前触摸他的温度,希望能以此慰藉他看似坚强却比常人都脆弱的心灵。
他眯起双目,狠心探手前来,在我胸前肋骨上点了“玉堂穴”。
我浑身麻痹,不能作动。留下了眼泪,刺痛了脸颊,也伤了心里的软弱。
他的火焰慢慢褪去,瞳仁里早已茁壮的苍寒,逐渐蜕变伤痛、失望、落寞、孤独,诸般感受涌向心头。他从我发髻上拔下海棠钗,凌厉的寒光扑在我的面上。他冷瞥我一眼,遂往我左袖横下一刮。
左袖“嗤啦”地割裂,飞落地面。露在空气外的左臂上,映着一条浅如肤色的疤痕。
我吓得大惊失色,泪也流不出了,张皇失措地看他。
他浅淡道:“当初我以为这只是你打仗的伤痕,却难料……”抬起头,“竟是你为太子留下的伤。”说到最后,他的目色变得黯淡,眼角的泪光闪现。
我一激动,复流泪。“二公子,不是的……”心脏一悸。
“够了!”他朝我低声呼喝,“这便是你的把戏?”透着绝望的痛恨。
我眨出许多的泪水,愈发看不清他的容色到底有多怒、多恨、多痛。“二公子……”
他竭力不止道:“你的一切都是我赋予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都只能是我!”充血的眼瞬间被吞没,他握紧手中的海棠钗,在我左臂的疤痕上横刺一个口子。
旧的疤痕裂开了,鲜血出肤,汨汨滴落。新的伤覆盖旧的痕,明明痛心疾首,可我已哭得忘记了伤痛,只紧紧地看住他,求着他能听我解释。
他眼底的泪光迅速撇开,无情还似有情。不到片刻,他决心断然,离开此处。
我痛哭失声,五内俱焚。
李靖一直躲在外面,等二公子走了迅速冲进来,解了我身上的穴道。
我软在他的怀中。
他抱住坐在了地上,立刻为我止血。
我眨眨眼,外面门可罗雀。“师父,您猜张将军会死么?”空幽如谷的声音,使他听着心痛不忍。
他微笑,“不会的,他的能耐比常人都高。”
我感到眼睛红肿刺痛,“那我会死么?”
他全身打颤,低头看住我发寒的脸。“沉冤?”
我抿唇哂笑道:“我开玩笑罢了。”
他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榻上。“我现儿去让尔月打水来。”朝我示笑,欲走。
我捉住他的手,声调突变沙哑。“莫去,您只管替我瞅瞅便好。”
他知我固执,也不勉强。坐在榻边,拿起我的手腕,开始诊脉。他的眉头浓浓蹙紧,略带惊愕。似乎不信,他拿起我另外一只手,同样把脉。他愈发诧然,慢慢地平淡。
我见他的神态变化有趣,忍俊不禁道:“莫非是我的病情加重了?”
他倏然俯就,嘴唇靠近我的耳畔,微微吐纳气息。
我听着他的话,无疑一惊。
俄而他坐直身,俯视我道:“现儿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
我还未从诧异中醒来,只是僵硬点头。
他慨叹一声,为我盖上暖被。
三月,春来冬去。
突厥就像这多变的天气,阴魂不散。只在一个月里,已犯原州、灵州、泾州、秦州、陇州和渭州。
我最近总是浅眠,一旦醒过了再也睡不回去。
想来,也是因为有些事情未作了结,虽心绪不宁,无法安然入睡。
该来的总会来的!
尔月捧着一盆热水来,为我梳洗。还精心为我做了丰盛的早膳,令人看着食指大动。可是她也知我的胃口不如从前,于是她做了些简单雅致的小点心,让我能入口。
早膳后,我见她又开始忙碌。
她甚好地完成手上的功夫,也伺候得我很好,而她也说这功夫不累,十分快乐享受。
我觉得自己欠了她许多,尤其是罗士信死后。
次日醒来,她早早地为我打好水,拿着衣裳过来,预备为我换上。
我一手撑着榻,一手捉住她拿衣裳的手。
她吓了吓,蒙头蒙脑地看我。
我心跳得快,面容白得吓人。
“姑娘的面容比昨儿更白了,许是伤口太痛了罢。”她疼惜地瞅瞅我,关爱溢于言表。
我冷睨她,“你以后毋须再伺候我了。”说这句话时,自己的手在抖。
她愣得发傻,“这是怎么了?”
我道:“你收拾细软离开听蝉斋罢。”
“为、为何?”她颤着喉咙。
我松开她的手,抿抿唇。“你害我害得还不够么,还想让我留你在这儿?”
她的手一震,手里的衣衫滑落。“姑娘,奴婢不懂你的话啊。”她瞳孔的疑问和慌张映着我的淡定自如。
“姑娘?”我露齿冷笑,“是指你么?阴姑娘!”
她面色大骇,双目中闪烁着泪花。
左尔月,左耳月,是为阴。
“你当初是故意泄露自己的姓氏,这样秦王他们都能猜出你是何人。”我陡然发笑,肩膀抖动得很利害。“真没想到我身边的姊妹,竟然是阴世师之女!”
她眨眼落泪,双手战兢地握住我。“姑娘!”
我轻挣开她,“你有何解释?”
她苦涩道:“你说得对,我是故意泄露自己的身份。”
突然间,我回想起罗士信留给我的那封信。
沉冤:士信与你阴阳相隔已有经年,此信如今才现,切勿见怪,你过得还好么?士信与你心有灵犀,此乃人所共知之事,能盼这次也与你有相通之心。如你所疑,士信会告诉你我所知之事。左氏尔月,实乃阴世师之长女,阴氏。请你看在士信一往情深的份上,勿怪阴氏。将其赶出府邸,遣散金银,令其归乡,此乃士信之愿,当亦是沉冤之弥补。寥寥数笔,感激涕零,不能再言。若有来生,当报以犬马之劳,偿还沉冤之恩德。士信绝笔。
她抖着身,愧怍的容颜是勉力的抵抗,深深的泪水是悔恨的挽救。
“为何?”我轻声问。
那时候在海棠林下,她和罗士信的对话。
他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劝她收手。
而她就叫他别多管闲事。
他为她保守秘密,而她也为他暂时放下仇恨。
我等待着她,聆听她的身世。
她道:“我本乃隋朝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之长女,阴乔。阴氏虽非大氏族,却也是虎门后代。我有一个同父异母之妹和一个胞弟,本来生活和乐融融,直到大业十三年十一月李唐皇帝占据长安……”她忽变脸色,满目疮痍却极端露出血海深仇的暗光。“是秦王!秦王带兵冲上了城楼,擒住了我爹和骨仪。他们本来还能有机会逃脱,可是秦王偏偏将他们生擒,他们因拒降而被李唐皇帝下旨斩杀!”话音刚落,她已是梨花带雨。
我的十指瑟瑟颤动,目光沧桑地看住她的悲愤交加。
“假如秦王没有将我爹和骨仪进献给皇帝,他们就不会死无葬身之地,一切都是秦王所害!”她面目可憎地瞪紧我,“随之而来,便是阴氏全族诛杀。由于我和弟妹们年幼,李唐皇帝遂放了我们。那日我们从牢里出来,本来想找个地方落脚。可没想到齐王居然在牢外等我们,还接我们去他府邸。他告诉我‘一个男人若没有好的功夫,根本无法报仇;一个女人若没有好的媚术,根本谈不成恨’。我听了他的话后,思前想后,终于应允他留在府里帮助他。”
我眼角湿重,感到心里十分难受。
恐怕连罗士信也不知道,尔月居然是四公子派来秦王府的细作。
她被眼泪呛着,却还生硬地继续说。“他找了最好的师父教我弟弟功夫,然后他让我妹妹学习如何魅惑人心,最后他还把妹妹送给了秦王为妾。我以为妹妹能把持住自己的心,替爹报仇。可是当我听到她为秦王产下了宜阳郡王李祐时,我恨不得杀了秦王和那个孽子。一直以来,我都明白姑娘心里所想,以为你恨段夫人就如我恨我的妹妹,你恨王世充就如我恨秦王。”
我抚住额头,忽觉一袭晕头转向。
她说了一个我从来都不想去承认的真相!
二公子娶了阴世师之女,还有了孩子。
这件事,我一直都在忽略。没想到,她还是给我说出来。
她握住我一只手,“姑娘,我曾经三番四次警告自己,他是你心里的人,我即便再恨也不敢贸然行事。可是我看着你病痛交加的模样,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遂我假冒乔公山,前往仁智宫告状。”
我全身的疙瘩跳起,反握她的手。“你是乔公山?”
她道:“我是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的!齐王让我上山联同尔朱焕告太子谋反,随而再揭穿这是秦王图谋的诡计。本来可以一箭双雕,却偏偏被你拨乱反正。我看得很清楚,你与齐王争吵利害,还打了他两拳。当时我很想冲出去告诉你一切的真相,可是我不敢。直到最近我见着你的身子愈发清淡了,罪魁祸首是秦王!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几日前我看到他用发钗刺开你的旧伤时,我好想过去救你,但我看到你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很在意他。即使他如何伤害你,你还是爱他的。”
我制止她愤懑的动静。
她推开我,义正言辞道:“我马上去杀了秦王,好让你泄恨。”话音刚落,站起身欲走。
我一个激灵,不能顾及太多,右腿踩着榻沿,凭借内力,将身子弹出。我凌空翻身,虚浮落地,伸手挡住她的去路。“不许去!”呼吸变得急促,寒喘微微。
她用手背狠拭脸上的泪,“姑娘你这是作甚!”面色发红,复起怒色。
我自感天昏地暗,眼前多了几个尔月的影子。甩甩头,我咬牙切齿,“不许去!你并非秦王的对手,就算你打得过他,也打不过敬德他们的。”我收回了手,摁住了抽疼的心口。
她一吓,手欲扶我。瞬息之间,却把手放下。“从我打算报仇的那一刻起,我注定会死。如果我真的死在秦王手里,这也是我的命。”她拔足欲外跑。
我卸下手,双臂自然下垂,目视前方。左脚踏步进招,一记“猿戏”已是量力而为。右脚随而重重向前迈出,左掌虚步点地。跳跃飞起,探出双掌,袭击她的背脊。
她略感氛围有变,连忙闪身快躲。左手成拳,右手劈掌,双掌齐下,虚发在我胸前。
我心头荡漾,忖道:“她会功夫?”不及思索,我将右掌撮拢成爪,左手同时收至左肋下。一拳一掌,模仿她的招式,迅捷打落她的两肋之下。
她“腾”地退后,闷哼了声。
我眼带失望,“想不到跟随我多年的身边人竟是一个高手。”
她双眼微眯,带着无尽的内疚和无悔。突然,她以肘为拳,身形晃了晃,立即朝我俯冲。
我使出一招“螳臂当车”挡住她的凛然气势,然后使左脚向后退,右脚随之退至左脚内踝处。右脚虚步点地,探出左手,右手快而变爪,一记“黑虎掏心”已攻她的肩胛。
她猛地退步闪躲,双手虚实不一,故意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我看得一阵眩晕,手上的架势顿时稍慢。
她双眉沉了沉,击发一掌,力度不大,却刚好触及我的胸膛。
我顺着她的力道扑跌在地,五脏六腑内翻腾滚涌,火热烧心。趴在地上,我张手欲抓她的脚踝。
她旋身侧避,落在我三四步远的地方。
我把手垂在地上,发了声低吟。“不许去啊……尔月……”你会死的。眼角重光闪烁,我直觉身体迅速结冰,想到她可能出事,我已把她害我的事情全都抛到脑后。
她笑了笑,擦干净泪花满面的脸。“姑娘,若尔月死了,你要把尔月的遗体带往北邙山。尔月也想与段夫人一样,与自己深爱过的人合葬。”甫定,用力地打开门,朝太阳的方向跑。
“不要啊!”我心如刀绞,无力颤抖,局促的呼吸迅速将我搅乱。顿时,眼前暗流涌动,双目一翻,晕死过去。